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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弓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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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我起得很早,去厨房煮了粥,简单做了两样点心,端去找柳公子。他昨晚说的话实在颓唐得很,让人不得不担心。我知道像柳公子这样的人,如果不是心中苦闷,便是醉了酒也不会说出那些话来。而他又是最难劝的:他读书比我多,见事比我深刻,在家国天下的话题里,我说出温暖美好的开局,他总能看到阴冷残忍的结果。最无奈莫过于,我知道他更正确。所以打定主意不去劝他,他总会有自己开解的方式。
进门放下食盒,他见来人是我,也有点吃惊。我把粥和点心端出来,摆下碗筷,问他:“还需要醒酒汤么?”
“不用了。”他走近,看了看桌上的东西,问我:“这些是你做的?”
“嗯。你还没吃早饭吧。这里材料不全,做得不好。将就着尝尝。”说着盛了一碗粥放在他面前。
“一起吃?”他随口道。
“啊?”不曾想他这样问,有些尴尬道,“我没拿多余的碗筷来。”
他面上现出三两分尴尬,顿了顿才道:“是我冒昧了。”
我轻笑:“你等我一会儿。”旋即出门又取了套碗筷。再进来的时候发现他没有动桌上的东西,眉心微锁,不知在想什么心事。见我来了,从容起身相迎。
我这才发觉,因为没有了阿莲,彼此的处境有些暧昧,略局促地盛了粥,道:“你不用等我的,天冷,粥凉了就不好了。”
“谢谢。”他有些突兀地说。
我明白他所指,淡淡道:“没什么。我劝不了你,但也不想看你难受。”而后指了指盘中点心劝道,“试试合不合口味?”
他拣一块枣泥糕尝了,目光一亮,道:“甜而不腻,之前真不知道你手艺这么好。”
“喜欢就多吃一点。”我含笑道,“之前在宫里也没什么事情可做,我不太喜欢绣花,就学着弹琴、调香、做点心。宫里虽然有千万个不好,师傅们却都是很好的。”
说起从前,我从前给也给颢哥哥做过很多点心,用花瓣、用水果,几十道步骤也不觉得麻烦。他也会说好吃,也会说喜欢,他会笑着喂我,我害了羞躲着他,他就在后面不紧不慢地追着,笑声洋溢在花间,是少年人的欢喜。忽然轻轻地有一阵风吹过,春樱就落了满身……
“是啊,所以教出来的学生也好。”他见我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寻了话打趣。随即转了话题道:“我昨晚说了不该说的话,吓到你了吧。”
“还好,”我用勺子拨弄着碗里的粥,犹豫片刻道,“你说的那些,我之前没有想过。总觉得是书上的故事,不可能发生在自己身上。但现在回头想想,那些我不愿相信的,未必就不真。而且就算事情真的发生了,可能也没有想象得那么不堪。你说是不是?”
柳公子哑然失笑:“才说劝不了我,这就开始劝了。”
我愈发固执:“事情还没发生呢,你就先自己咒自己了,倒还说我。”
柳公子自然不是多作纠缠的人,向我展颜道:“那借你吉言。”
总觉得他笑着的时候也不是真的开心无忧,但也不好追问,我转了话题道:“柳公子不曾下过厨房吧,看来以后这些事情都是我的了。之前犯懒,有阿莲在,就不愿意自己动手,你若觉得好,改日也让孙大人给她带些尝尝。”也不等他回应,起身去推开了门,道:“嗯。你有没有看到,外面下雪了,我在京城的时候,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雪。以前从诗里看,说什么‘千树万树梨花开’、‘燕山雪花大如席’,还都当是骗人的呢。”
他看了一会儿,却不似我这般欣喜,“是啊,这时候就下雪了。之前就听说这儿的冬天长,真不知道该怎么熬过去。”
“你很怕冷?”我问出口才发觉唐突。
他没在意,摇头道:“我倒还好。这里有炭火、有棉衣,过个冬天有什么难的。就是不知道,外面有多少人熬不过了。”
我怔了怔,没想到他担心的是这些。从前京中下第一场雪,宫里会摆酒宴,席上说的都是“瑞雪兆丰年”一类的吉祥话,我从没听人说过这些的。而他所说的,并不好听,却似乎是正理。于是我说:“‘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你这样想,真让我这富贵闲人无地自容了。这次打仗,朝廷的抚恤银子就快到了吧。到时候我跟着你,一起给他们发银子。”
“你哪知道这里面的关节。”柳公子叹息一声,却也没多跟我解释,只道,“边城打了这么多年的仗,银子反倒是次要的,反倒是缺粮最为要紧。皇上准了我的折子,这回不发银子,发粮食和冬衣。几十万石粮食呢,真发起来其实辛苦得很。你要是愿意,倒也可以来看看。”
“你是想省下火耗银子?只是这样一来,下头人还不恨死你了。”我从前听阿莲说过,有贪官加收火耗银子中饱私囊的事,便试着猜他的心思。
“火耗并不是这么回事,那是收赋税的时候中饱私囊的办法,在这件事行不通的。”柳公子解释道,“古往今来,朝廷发银子,莫不要把上上下下的官员都喂饱,要真是拨出来十两银子,能有二两到百姓手里已经很难得了。这回我跟皇上要衣服要粮食,虽然也免不了克扣,但这些东西不像银子那么讨人喜欢,总能多发下去一点。至于手下那些官?呵,我也就能用他们这一回吧,还收买他们作甚。”
眼见继续下去又要回到之前的话题,我回去收拾了碗碟,道:“给自己多留条后路也不是什么坏事,都说皎皎者易污,也说水至清则无鱼,又何必把自己弄得众叛亲离的?不过这次的事情上,我心里是赞同你的。”
皇上的谕旨半月后随着粮食和冬衣到了,旨意里说了柳公子很多好话,虽未升官,却加了正议大夫的衔,也是很高的礼遇了。
而后他为着发放这些东西的事,前前后后有一个月忙得脚不沾地。事情告一段落之后,他带着我,化装成农家兄妹,到好些个村子里走访,一来核对账目,二来惩戒了几个贪吏,事情办得漂亮又利落。
武可平寇、文能安民,柳公子实在有不世出的才干,我只有叹服的份。于是觉得颢哥哥真是幸运,上天给了他这样一个大才,来日入阁拜相,他安享天下便不难了。
柳公子却没有这样想,赈济的事情做完,他向朝廷上表,之后便对我说,可以准备离开了。他之前的话,我以为已经被证明是杞人忧天,自上次的谕旨下来之后就没再放在心上,然而这回他的神情并不是说笑。我的心情也无法如先前一般平静,仿佛已经预知,这答案当是我不想要的那个。
算日子表章还没到京城的时候,柳公子就又收到了皇上的旨意。这回措辞刻薄得很,以他在平南王之乱的时候放走过一个降将为原因,硬是无端扣上一个通敌叛国的罪名,说什么宽大处理,将他贬为风林城的学官。风林城,那是比这儿更往北的地方。
柳公子太清楚事情另有玄机,并未选择上书申辩,只是安排好了北上的车马。他原想把我留在这儿,托付给孙元正和阿莲,但我执意不肯。一来是觉得颢哥哥亏欠于他,想要有所补救;二来他这样的人,若是孤身在外,只怕完全不会照顾自己,我多少是不放心的。我既下定决心,阿莲也顺水推舟,柳公子最终答应让我随他搬出这座刚刚住惯的宅邸。出发的那天也下着雪,四野茫茫,冷得几乎要把耳朵冻下来。四方百姓为他做了好些万民伞来送行,男女老幼,互相搀扶着一齐走在这冰天雪地里,他辞了三四回才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