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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初雪 ...


  •   我还欲再问,瞧他神色,却是不会再多说的了,于是作罢。一时有些尴尬,他抢先道:“阮小姐病还没好,早些去房间歇着吧,饭菜和药我会让阿莲送去。如果还需要什么,也让她来跟我说一声就好。往后难免要同行一段时间,我无意冒犯,还请小姐不必多心。”
      这番话说得周全,我略想了想,问道:“不知是要往哪里去?”
      “奉天。”他略一停顿,“皇上命我去那儿任职。”声调平和,并无骄矜之气。
      官员外任,若非州牧,则为刺史。刺史官在从五品,想来他不会降职,便道:“从二品的官衔,大人真是年轻有为。”我说的虽是套话,却也有真心称赞。
      “阮小姐谬赞了。”他淡淡应了一句,“在下才疏学浅,并不足以为州牧,蒙天恩授中奉大夫而已,此番也仅为刺史。”平平解释之后,也不见他为着微薄而苛刻的升迁有怎样的牢骚,柳公子已转而道,“奉天是苦寒之地,如果小姐愿意一起去自然是好,要是想在什么地方离开,我也不会强留。”
      “当真?”这话甫一出口,想到方才他子言讨下我的缘由,自觉冒失了。
      他却不以为忤,道:“自然当真。只是还请阮小姐谨慎行事。小姐才貌胜过寻常女子何止十倍,若有不慎,只怕要落入虎狼之口。”极为寻常的语气,却偏偏让人信服。
      我本来真存了三四分离开的念头,可他这番话实在有道理。眼下如果不跟着他,我一个宫闱中长大的弱女子,的确不知还有什么地方可去,便道:“我随公子入奉天。”
      他略一颔首。

      或者是刚清醒的缘故,我没有什么胃口,身上酸软乏力,倒是精神还好。喝过药,简单沐浴一番,跟阿莲随便说了几句话也就睡了。再醒的时候已近未时,阿莲说今天不赶路了,在镇子里买些东西稍作休整。宫中的衣裙此番被收拾了一些带着,我不想出门,让阿莲去拣着素净颜色买几身换洗的中衣。她走后柳公子来诊了一次脉,因见阿莲不在,就亲自煎了药送来。彼此都还生疏,也没多少话说。
      他的方子很灵验,我是从鬼门关绕过一圈儿的人,知道珍惜活着的好,倒也听话,几日光景就痊愈了。不需每日抓药,他便不必每天骑快马去打前站,可以窝在另一辆马车里看书。柳公子的藏书颇丰,因为赶路,随身带的并不太多,一部《楚辞》,几卷杜诗而已,我从前也泛泛读过。左右无聊,便时常找他借了书来看,反复咀嚼回味,也就品出几分从前未察的意味,间或与他讨论,一来二去也熟络些。

      到奉天的时候已经是八月末,我们住进刺史府,对外,我是他远房投亲的表妹。
      而后女真人又开始劫掠。柳公子接了圣旨,援助邹将军抗敌,关外十万大军,打得女真人不得不臣服。两国签订合约,也都派出公主和亲,从此边庭安定。
      与这宗大喜事比起来,还有个小喜事。衙门里有个叫做孙元正吏员向阿莲求亲,阿莲起先还扭捏,后来也便答应,来求我放她嫁人。那位吏员是个有几分本事的人物,虽不是科甲出身,却难得地爱惜民力,很得柳公子的赏识。他对阿莲也算不错。我总是能照顾自己的,并不需要她时时在旁,更不想误她终身,自然答应下来。
      毕竟是国丧期间,我们并不敢为他二人筹备婚事。孙元正独身一人,平素起居皆无人照管,我们准许阿莲搬到他的住处去。我用绢绸为她制了几件宫花,比不得掌衣饰的宫人们做的精巧,只图个花样别致。她在我身边时日虽然不长,总有一点姐妹情分在,我是很为她高兴的。
      晨起我为她梳洗打扮,描远山眉,细细匀开胭脂,阿莲看着镜中的自己,含羞带笑,娇怯如枝头新绽的玫瑰。世间女子,在做新娘的时刻总是最美的,此刻虽不是嫁娶的时候,我也愿她多尝一回甜蜜。看着阿莲欢喜的神情,我止不住想起不久之前梳妆停当的自己,再见这含羞的面庞,只觉双眼刺痛,几欲下泪。看她幸福,竟有几分妒意。因知这样不好,渐渐压制下去。

      阿莲走之前,硬是给柳公子磕了三个头,说什么再生之恩永世难忘,要回去给他立长生灵位之类的话。又不是以后见不到,着实有些言重了。阿莲一向弄不清这些言语间的分寸,越是久了,越觉出其中的淳朴赤诚,所以我们也不曾刻意指正。至于对我,阿莲说她盼着我能有个好归宿。话没有挑明,但从她殷殷的目光里,我知道她是想指柳公子。
      柳公子是一直没有娶亲的,但似乎只是时候赶得不巧,与我并没有半分干系。他说当年未发迹时定下过一门亲事,听闻对方也是大户人家才貌双全的小姐,只可惜没有过门就去世了。后来辗转征战,并没有工夫想男女私情。再后来少年得志,身边逢迎巴结的人实在太多,媒人几乎踏断门槛。朝中势力错综复杂,他不想太早牵扯进去,正逢国丧,便有了冠冕堂皇的借口一并拒绝。
      而至于我,我并没有放下那个颢哥哥。总愿意相信,他负我至此,都是造化弄人的缘故。颢哥哥是天底下最温和的那种性格,等闲不说一句重话,也不喜与人争执。所以他不会对抗先皇的诏书,更不会让自己陷入违背伦常的攻讦里。他不敢面对我,所以一直逃避,本来也将永远逃避下去。我因此而怨他怪他,却也知道,他既是那样的性子,这些都是无可奈何的事情。因为得不到了,回忆变得越来越美好。不快的片段被自动删去,留下的都是好时候。柳公子自然是绝顶人物,但一来他对我未必有意,二来我不曾走出颢哥哥的影子,所以一直没有多想。

      当晚,柳公子提了酒来找我。深秋的奉天于长在南国的我而言已像是冬季,树上的叶子早就落尽了,很有些萧瑟。这般时候,天上月亮无端勾起乡愁,即便酒不醉人,人也是要自醉了的。都在薄醉之际,他说,如果我能和阿莲一样寻个归宿,就赶快嫁了最好。我问为什么,他笑得凄惶,只道:“皇上这就该对我下手了,再跟着我,不过是自讨苦吃罢了。我已经保护不了你。”而后一仰头饮尽杯中酒,在宽大袍袖投下的阴影里看不出情绪。
      我听得出他这话是对颢哥哥不满,不禁来了气,道:“我跟皇上从小一块儿长大,他才不是这种过河拆桥的小人。你等着看,没准儿皇上升你个尚书之类。到时候看你怎么谢恩。”
      柳公子冷笑,却不似是针对我的无知,目光投在远处,有十分孤独和无奈,看上去似乎与外面热闹之后的衰败全然融在一起,让我也有些心悸。他说:“枉你是个读过书的,怎么不知道鸟尽弓藏是天底下最基本的道理。退一万步讲,就算皇上心里真没有这个念头,那些个言官谁会放过我。咱们皇上可不是个有主意的,不听他们的话才怪。”
      我被这话吓得打了个激灵,酒醒了大半,觉得风吹着冷,关窗的时候才发现下了雪。北国的雪纷纷扬扬的,把月亮都遮住了。夜里看得不清楚,但似乎院子里积了厚厚一层。
      大雪把一切都盖起来了:田地里的麦子、屋檐上的茅草,还有人间的勾心斗角明枪暗箭。出宫以来,我慢慢了解到,人间的纷争从来不仅仅是后宫的妃嫔争宠,却大抵相似。争钱财、争权力,都是天下共逐一鹿。遥远的京城,似乎有更加盘根错节的关系牵连,而柳公子在奉天,几乎没有影响朝局的法子,实如俎上鱼肉。这时节,京城是不会有雪的。不会有什么遮掩其中的博弈,反倒更显现出斗争的狰狞面孔。那面孔从不曾在我面前露出端倪,却开始在我心中慢慢盘踞。
      “我相信皇上他不会。你就一点儿都不信?”我这话说得自己都没有底气。
      “我?我不信他。我从来都不信他。”柳公子答得干脆,大抵是发觉话不投机,说完就以醉酒为缘由,向我告辞,起身回去。
      我并不知道他是真的醉倒抑或只是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回到房中,自己躺在床上,好一会儿没能入睡。喝了酒的缘故,头实在发昏,忍不住去想,那坐在龙椅上的,究竟还是不是我的颢哥哥?我不知道他要给柳公子一道怎样的旨意,但柳公子算无遗策,大概是不会有错的。可他若没错,不就是说颢哥哥变了么?
      在宫里做太妃的那段时间,我极力回避去想“颢哥哥”三个字,知道一想就犯了忌讳。出宫后时常想到他,却禁不住害怕,我那颢哥哥,似乎已不再是记忆中的样子,这让我心中空落。若他早已烟消云散。那我这些个执着,都是为着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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