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云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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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醒来的时候，我在颠簸的马车里。因是白天，帘子打起来就亮堂得很，半分不像魂归地府的路子。身上穿的是鹅黄单衫和水绿长裙，不是宫中常见的府绸。略一翻找，便发现那小匣还在，步摇也完好无损。想来这是他送我出宫，心中多少有些微末的欢喜，但又觉事发突然，摸不到头绪。头还是昏沉的，身上也没什么力气，不过是借着心里那一点暖意支撑，听得马车外有女子说话的声音，于是扬声唤道：“阿芷，你在吗？进来。”
来的却不是阿芷，而是个十三四岁垂着双鬟的女孩儿，身上衣服色泽早已黯淡，是张全然陌生的脸孔。车厢低矮，她跪坐在地上，一躬身算是行礼，脆生生地开口道：“姑娘醒了。奴婢不是阿芷，奴婢名叫阿莲，以后就伺候姑娘了。”
我一时没回过神来，问她：“你说什么，阿芷没有随我出来？”
“回姑娘的话，的确没有。奴婢不知道阿芷是谁，姑娘若想问什么事情，到前面镇子里见了柳大人应该就能知道了。”一双眼睛看着我，秋水似的明净。这般明净却不像是宫中的侍女所能有的，一时让我多了几分诧异和提防。
我自忖从未与京中官员有过交集，颢哥哥提过的几个心腹之中也无人姓柳。总觉若是颢哥哥托付，该是个有几分熟悉的人物，便问她：“柳大人？哪个柳大人？”
阿莲略想了想，道：“回姑娘的话，就是那个高高瘦瘦，很好看很好看，而且一点官气没有的柳大人。”
我瞧着她一脸认真的样子，倒被这话逗得一笑，道：“天底下高高瘦瘦好看又姓柳的不知道有多少，你这话让人怎么个猜法，可知他的名讳么？还有，规矩都是谁教的，一开口就‘回姑娘的话’，真是死板的可以。”
那阿莲被我这么一说，有些手足无措，支吾了半晌才道：“回贵人的话——”
“噗嗤，”我实在没顾得上遮掩就笑出来，晦暗了许久的情绪在这句插科打诨之下倒亮堂起来，“把这句省了，要说什么直接说就是。”
“我……奴婢是柳大人十几天前从村子里救出来的。大人派奴婢来伺候姑娘……您别误会，大人他没教过奴婢规矩。从前奴婢看别人见了大老爷都是这么说话的，奴婢以为伺候人就是这么个理儿，这才……至于柳大人，他……奴婢不知道他是什么官儿，但是好像比我们县太爷官还大，奴婢也不知道他的名字，至于其他的，奴婢实在说不上来，您别为难奴婢了。”
“嗯，”我瞧这姑娘虽说不上多好看，但淳朴得可爱，料想所言不假，心中戒备放下一些，不由有几分喜欢，牵着她的手道，“别跪着了，你坐下，陪我说说话。”
阿莲有几分受宠若惊，眨了眨眼睛道：“哎，奴婢没学问，说不好姑娘可别怪。”
我也放缓了语气，半是安抚半是问询道：“那是自然。我问你，你许过人家没有？家里有几口人？他们怎么就放心让你跟着柳大人走了呢？”
这几句话原是探个根底用的，不想阿莲当即红了眼圈儿，道：“奴婢小的时候，爹娘做主把奴婢配给了村子里牛家的儿子……”她略略一停，再开口时就顾不得奴婢长奴婢短的奇怪规矩，道，“后来十一二岁的时候，牛家家业大了，瞧不上我这个穷丫头，就强逼着我家退了亲事，说要给他儿子聘个别村富贵人家的闺女。村里人这种事情见得多了，爹娘只恨当时看错了人，也没别的话说。可没成想，那牛家儿子因为家里有了钱，渐渐长成个浪荡子，后来不知道从哪儿染了一身的花柳病，听说病得都快死了，别村那家人当然不肯再把女儿嫁过来。结果他们牛家的人又忽然和我爹娘认起亲家，指望这就把我娶进门冲喜。姑娘，我虽然是个不懂事的丫头，也知道这是让我去做望门寡，要是先前没有退亲，我也就认命了，可这回怎么说都是没道理的事儿。我爹娘托人写了状子递到官府告状，指望着大老爷给评个理，结果牛家人用银子买通了县太爷，太爷说我爹娘是诬告，还让衙役们打板子……结果……结果把我爹当场打死在堂上，我娘喊冤不成，在县衙门口的石狮子上撞死了。我没有法子，只能变卖自个儿的家当，凑几个钱葬了爹娘。牛家的儿子就在这当口儿也去见了阎王，他们就叫了人来抓我，说要用我配冥婚……”
阿莲说到这儿已经抽抽搭搭说不下去，我自小在宫里听的都是海晏河清，头回知道天底下还有这样的事情，也气得身上发颤。后面的事情定是那柳大人锄强扶弱救下她来，虽不知那赃官得了怎样的处置，却也没必要再问。我拍拍她的肩膀，安慰道：“事情已经是这样，你也别太伤心了。往后跟着我，我不会让你再受委屈。”
阿莲又哭了一会儿才止住泪，道：“柳大人救了奴婢的命，不管他让奴婢做什么，奴婢都听他的。他让奴婢伺候姑娘，往后奴婢就听姑娘的。”
“嗯。你也别奴婢长奴婢短的了，听着怪不舒服的，从前怎么说话，现在也还怎么说话。”
那阿莲多半没想到我会这么好相处，路上话也渐渐多些，与我说起村子里的家长里短或者传闻故事，有些她讲来煞有介事，我听着却不以为然，也不点破，当个趣儿，聊作消遣。
傍晚时分到了镇子里，刚进去就有人引着去了客栈。我还未及下车，已有人先掀了帘子进来，看见我醒着先是一怔，旋即道：“原来阮小姐已经醒了。请恕玉臣失礼。”便退了出去。阿莲扶着我下车，对他道：“柳大人，姑娘醒了，你也不用再那么担心了。”他一笑而已，神色间颇有些疏离的意思，更让我觉得奇怪。
的确是阿莲说的模样，这人有些消瘦，但气度卓然，容貌清俊，虽不及嵇中散风姿特秀，想来也应不输卫玠潘安，纵然是在一众芝兰玉树之间长大，也要承认，眼前这位柳公子算得上我所见男子之中一个极精彩的人物。寻常竹冠青衫，被他穿出十分高华，气韵跳脱之外，更有种澄澈干净的神采，不似官场中人，反如林下高士。柳玉臣，名字却陌生得紧，若当真见过这样一个人物，我不至没有印象。
他似看穿了我的心思，从容道：“阮小姐不必多心，我字云苍，或者小姐听过。”
“江南春月柳云苍？”
他浅淡一笑，自谦之中又带着一点微妙的自矜，道：“不敢当。”
这下便轮到我吃惊了。
柳云苍，本是扬州名士，生于书香之家，身兼八斗之才，当日是个公认的玉面书生。晋人品评人物，有“濯濯如春月柳”之句，据说有一回文人雅集，选在春江月圆之时，众人饮酒对诗，柳云苍独占鳌头。那陪酒的风尘女子道：“满江春月，不如江南一柳。”座中人皆称此言妙极，便予了他一个江南春月的雅号，又因他姓柳，恰应了那句断语的景，也作江南春月柳。
他十七岁就中了解元，进京赶考前遇上平南王叛乱，当即投身大将军王永乾帐下做了谋士，后得了大将军的举荐，领从四品上太中大夫衔。先帝驾崩前不久，叛乱刚刚平定，大小功臣都被宣到京城受赏。先帝晏驾时事情还没有做完，听闻这是新皇登极后的头一件大事。柳云苍是天字第一号的幕僚和智囊，明眼人都清楚，王大将军忠勇可嘉，却并不长与兵法韬略，平叛之战，他这个少年人才是真正的指挥。这般人物居然没有留在京城，倒让我不由诧异。
“是皇上把我赏了你么？”我不无叹息地问道。只等他说是，我便可以彻底信服于自己的推断，起码当今皇上还记得他曾是我的颢哥哥。
却听得他道：“并不是，是在下冒昧，向皇上讨了个恩典。在下并无冒犯之意，还请勿怪。”
我瞪大了眼睛看着这个素昧平生的传奇男子，整个人被定在原地动弹不得。他如何会知道我？又为什么要讨下我？实在是一头雾水。
他淡淡一笑，并没有什么情绪：“阮将军是国家柱石，不幸命丧奸人之手。他的女儿，不该被这样不明不白地困死在宫里。在下所为，也不过是一时义愤罢了。”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云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