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之三 寒心 ...
-
饶是江北气候宜人,也有寒冷的冬。
寒心解下披风,抖落细碎冰霜。
别馆内一片清寂,本来此处住的人便少,主人不在时愈显冷清。
秦逐昨日说要去见一个人,没有说是谁,也没有说当日是否回来。秦逐不提,寒心便不问。送走了秦逐,寒心独自带了剑,去墨山。
这一年多来常常如此。秦逐仍是忙,为何而忙寒心心下自然是知道的。归无定时,有时还会带着一些伤。秦逐常陷入沉思,寒心说不出秦逐有什么不同,可人终归要改变。
在极珍贵的闲暇时,秦逐会在只字片语里说起家中大小事。江北林家确实拿着秦氏心法,然而始终不肯归还,这是秦逐的心病。
寒心越来越觉得帮不上秦逐的忙。可为了一个结果,为了可能的未来,寒心愿意默默地听,安静地等。
寒心除了呆在别馆内的日子,大多数时候会去墨山练剑。
墨山山色奇丽,飞瀑远近闻名。瀑布上游一块浅滩,离山顶颇近,寒心自从发现了这里,便当作了习剑的好地方。累了,烦了,登高远眺,心事暂能纾解。
登上墨山之巅,望至天际最远端时,寒心偶尔会想起陆家兄弟。
总是亲热地喊着姐姐的陆先,有着救命之恩的陆泊。
江北与江水相距不远,过了墨山,快马加鞭三四天就能到达。自从当日一别,寒心就没再与他们见过。
陆泊常外出采药,大江南北都是走过的。听人说墨山长有许多难得药材,不知这里可曾留下陆泊的足迹?
“那个人呢,是个药痴。”
寒心眼前浮现出第一眼见到陆泊的情景来。秦逐悄声调侃着好友,将院中低头正忙的修长人影指给寒心看。听见动静的陆泊直起身来,轻拍着灰色布衫上的泥土,沉稳地颔首。
寒心想起曾经挂在剑穗上的白花。活到现在,认识的人,可信赖的人,实在是屈指可数,更别说收到什么礼物,因此陆泊摘下的花令寒心格外珍惜。鲜活纯洁的白,淡雅清怡的香,一路伴着寒心到枯萎为止。寒心很喜欢那种花朵,只可惜忘了问陆泊它的名字,而在江北,也遍寻不着。
爬上心头的怅然无处可诉。
欲寄彩笺兼尺素……
想起陆泊随口吟的诗句,寒心懵懵懂懂地念着,好象明白,又好象不明白。无奈笑了下,寒心决定,给陆泊写信。
寒心本不是多么善于表辞达意的人,心里准备要说的话,最后只有六七分到了笔下。信写得不长,寒心自己大略读了一遍,便将信封好了。
外面仍旧阴冷,寒心将窗户关严实,又捧了一把粉末加进暖炉中。
空气中飘起悠绵清爽的香味。秦逐最爱这名为“薄曦”的粉香,安神,且温暖。
所以,只要寒心在,就会尽量让屋子里持续着秦逐爱用的香气。
寒心在这样的氛围中昏昏欲睡,直到听见门外的动静才清醒。
门被推开,冷风灌进屋内。门口立着的正是秦逐,厚重锦袍上带着湿冷寒意。
“秦逐?”寒心揉着眼睛,唤道。
秦逐恍然未闻。一手扣在门边,不知因寒意或使力而有些发青。
“秦逐!”
寒心提高声音又叫。秦逐这才把门关好了进来,极浅的笑显得十分疲惫。
“怎么了?路上还好吧。”
寒心倒来热茶,让秦逐捧在手中温着。
“唔。”秦逐含糊应道,望一眼外面阴沉天色。
秦逐心事重重的模样令寒心也跟着忧虑,然而若是秦逐不说,总是不好问的。
寒心只喝了一口便放下了杯子。茶泡得匆忙,茶叶放得少了,淡而无味。秦逐本来对茶很讲究,此时却顾不着细品,深黑眼瞳一闪,像是有什么事情想不明白。
这样的天气里太过安静不是件好事,寒心试着找些话题。
“秦逐,我去墨山了。走了一条无人小道,差点就迷了路,但因此见到了望雪树……你见过望雪树么?”
秦逐的注意力被吸引了一些,笑道:“还真没有。”
“……也是山里住的人告诉我的。越冷,它越是开花。墨山高处比这儿冷上许多,树上已经长了好多花苞,说是再冷几天就会开啦。”
“听着倒是特别。”秦逐正好面对墙上雪梅卷轴,“开出来有什么不同之处?”
寒心顺着秦逐目光看向画中艳红梅蕊。“说是相爱之人能携手去看望雪树的花,一生一世绝不会分离。开花的时候太冷,太少,若是真遇到了,那便是这二人天生的缘分。”
“缘分……么?缘分……?”
慢慢地,秦逐的眉就皱了起来。
寒心说道:“当地的传说就是如此了。讲故事的老婆婆说在树下见过几对璧人佳偶,她自己也嫁给了一同看花的人,到如今日子仍过得舒坦。”
姑娘家总不免对这样的故事羡慕向往。秦逐偏着头,想要理解和想象。
“嫁个好的夫家,终是普天下女子最大的愿望么?”
“也许是的,也许……”寒心说这话时带着喟叹,眼里只有秦逐,“名分总是虚的,哪比真情实意?身为女子,往往不过是求那一份全心眷顾,而这又有多少公子郎君能明白呢?”
秦逐一震,眸光恍然清醒。
寒心只觉咽下的淡茶泛上余涩,继续说道:“这世上哪有多少人,一生只对一人好。初识情滋味时,初为人妻时,总还是要幻想的;当情意渐冷,对方身旁又有了别人,无法抛下却又不得不处处隐忍,再好的夫家又如何?”
“寒心你……”
秦逐极少见寒心这么说话,更不知寒心竟晓得这番情愁。字字敲进了心坎里,终无言。
寒心一口气说完,低低埋下头去:“我……我胡说的。这些一面之词,用不着往心里去。”
秦逐目中逐渐沉定,放在膝上的手动了动,像要抓住什么,收紧了。
“这些话,我记住了。
“嗯。”
寒心没有追究秦逐话中真意,轻轻应答,而后兀自沉浸在悠悠香气里。
格外漫长的冬季过后,是冽寒阵阵的早春。
潜心武学,心如止水,寒心最大的收获便是九寒剑法一日千里,按着路数下来,前八式已然能够一气呵成,干净利落。
寒心收剑,先是惊讶,然后大喜。
这当然是先要和秦逐分享的,可秦逐一早已经出了门去,到林家拜访。
僻静的别馆突然喧嚷起来,寒心心下奇怪,到了前院,才知秦家派来了几个人。
“少主飞鸽传书说是秘笈之事近日将解,要我等来此协助操办。”
为首之人客客气气地向寒心解释。眼神疏离可以理解,寒心总觉得哪儿怪异,又挑不出来。
真是大事将近,秦逐不可能不说。尤其是关系到秦家心法,如果真能拿得回来,秦逐又怎么事先毫无动静?
昨晚在饭桌上,秦逐还是忧心忡忡的模样。叹气多,进食少,寒心几次想开口询问,但一见那人幽深思索的眼,又打消了念头。
寒心回到后院继续练剑,心思却已经不在那上头。杂念太多,持剑的手总是在半路停了下来。索性坐下运气,心中一遍又一遍地默念剑诀,到最后念着的都成了秦逐的名。
直到午后太阳才和暖了些,照着枝端一点青绿。寒心打了个寒颤,一动不动坐着已经太久。
熟悉的脚步声近了又近,寒心倏地站起。
“我回来了。”
秦逐立于五步开外,对寒心说。
该问个究竟,寒心提醒自己。然而对上秦逐毫无情绪暗墨色的眼,分外的沉静安然,就觉得从心口到喉咙被掐住了一般。
“家里来的那些人,你见到了吧。”
秦逐说得极低极慢,每一个字都在下坠般。
握紧拳,指尖陷进掌心,寒心感觉手指开始发抖,声音也是。
“是的,都见到了。”
“寒心,我想早告诉你,可以拿回我想要的了……”秦逐一顿,仿佛字字都仔细考量,“却不知是否该高兴,因为……必然要付出代价。”
沐浴暖阳下的秦逐,脚下是抑郁的铅灰色的影。
“三个月后,秦家少主秦逐,将迎娶江北林家大小姐林念虹。”
寒心眼前一花,自己像是还置身于长夜寒冬,从头到脚被冷水淋了个透,冻成了冰。
“家里派来的人,是要向林家正式提亲,商量婚事的。”
不……
寒心的余热积聚在眼里,怎么会这样?这么可以?
整个人已经冻结,内里瑟瑟发抖,面上冷漠如雪。
秦逐望着寒心,眼里有忧伤,有不安和怜悯。寒心再不想见到这样的眼神,想逃。
“这本不是我所愿。可从背负起祖命那日起,或许我不再是我了。念虹的父亲开口提出婚约时,我怕了。活了这些年,从不曾感受‘害怕’的滋味。”
“……听到婚约一事时,念虹也在旁边。那样娇弱的女子强作镇定,却还是在惧怕和恐慌的。我想,这门亲事必然难以拒绝,她也无法逃避。那时,我突然想起了你的话来……”
别说!
寒心还在心中微弱抗议,然而秦逐的这些话如同一把一把的锤子,毫不手软地将冰敲裂,从道道裂纹渗出泪和血,身心都要碎落。
“我说,念虹,秦某虽然不才,一生也只希望对你一人好。”
不想听下去了,太苦涩了。
寒心终于从秦逐那里听到了这句话,一句含着情意的话,然而它让她的幻梦灰飞烟灭。
秦逐说着说着,眉间蹙起喜悦酸楚。
“她轻轻拉起我,心生依赖的模样,令我又是感动,又是心伤。我要的是心法,这我们都知道,她却愿意相信我将毕生不负。寒心,你那天所说的,就是如此么?”
“或许……吧。”
寒心别过脸去。开口十分费力,复杂的情绪几近失控。
有个声音插进二人之间,是上午跟寒心打过招呼的那人,说要请秦逐到书房议事。秦逐应允时看着寒心,寒心僵硬地微笑挥手。
还能望几回远去的白衣背影。秦逐,他将是别人的夫。
寒心的泪,先是潸然,终于汹涌。
承认事实容易,难的是认清纵使有心,也挽不回。
秦逐,你怎么想我,你有没有想过我。你盼望着的梦就要实现,却是用我希冀着的梦,你的最郑重的承诺,换来的。
情何以堪呵,情何以堪!
软弱的脆弱的不是林家大小姐,而是自己吧。她认识秦逐有多少,就能够坚定地牵了他的手去;可寒心,伴着他这几年,想着念着要随他,最终一个字也没有说出来。
……为何你不负她,却要负我。
手中劈啪一声,却是寒心无意中折断了一根新枝,狰狞断裂的痕迹正如寒心的创口。
“到时,想做什么?是回山探望师父,还是潜心钻研你未练完的九寒剑,又或者……游历天下美景奇观去?”
秦逐说过的这话,秦逐说话时的眼神表情,寒心几乎记得分毫不差。反反复复地回想,反反复复地勾画将来,如今都成了讽刺和折磨。
“秦逐,你啊……”
寒心攥紧了树枝,任凭粗砺的树皮在手心磨出红痕。
——秦逐这话里,没有人。
他显露了贴心,让人一而再再而三地憧憬,却没有将他自己放进去。
* * *
秦逐开始忙于筹备婚事,寒心在这里变成了非常微妙的存在。
寒心不想再住下去了。眼里是心许之人,这人又许了心给别人,怎么看都是黯然神伤。
曾几何时,自然而然将秦逐身边当成了栖身之所。
可笑,然而不悔。
该是信一回命的吧。那年那月,怎么就上了储苍山云镜湖。那年那月,如果没有遇见秦逐,自己是否还在抱剑独游。人总说少年不识情滋味,现在识得了,苦也是自找情愿。
还说名分总是虚的,仿若早看破红尘,超脱世外,到头来,还不是对名分羡慕唏嘘。
寒心苦苦自嘲,心放得太多,知道得太少。觉着累了,也没有什么亲朋好友来抚慰,只有身上一柄剑罢了。
离开秦逐,忘了他吧。
这些天寒心每日对自己这样说,逼着自己快定下一条路。去什么地方好呢,寒心思索着,蓦然发现除了江水便一片空白,再想不起别的熟悉的地方。
要不,就回山上继续修行吧。情中受阻,总不能让剑跟着荒废。
寒心的生活本以习剑为中心,而后倾向了秦逐,现在是时候找回来了。
只是,那人想看大功告成,怕是不行了呢。
梨花香了一院。寒心对着如那人衣衫般的白,哀哀笑了一下。
“寒心。”
背后,秦逐在叫她。寒心收起了凄凉的面色,振作道:“今天也很忙吧。”
“还好,正好要告诉你,我一个月后要启程回家,之后再回来时,就该差不多了。”
秦逐什么都不明说,对寒心没有提过任何要求。或许是秦逐的温柔,令寒心更明白自己正在怎样的境地里挣扎。
泥足深陷的痛苦让寒心辗转了好一会儿,才说:“我也有话要说,一个月后我便辞行,到时……”
秦逐打断了寒心的话:“怎么不晚一些再走?你于我有恩,难道不……”
“不了,”这次是寒心将秦逐的话截断,“我有要做的事。”
听寒心说得决然,秦逐把挽留收了回去,况且再挽留已变得不合时宜。
秦逐叹气。
“这两年里,总是听你在叹气。”寒心凝望着秦逐,花树下的白衣公子迷了人的眼,“现在好梦将成了,你还是叹气。”
“我想起了那年相见,你坐在那儿,明明是不愿和生人打交道的,我还要上前去说话。接着,你帮了我这许多,我谢也不知如何谢,都是我亏欠你的。”
秦逐语带真挚,寒心忍不住地心酸。苍白的嘴唇动了动,还是弯了起来:“欠着吧,不要谢了。”
本来轻巧的话,却使两人更加沉重。原本总是一同欣赏良宸美景,现下却各怀心事相对无言。
寒心的手触到了剑身,寒凉剑气使人一凛。
“对了,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好,你说。”
寒心手指滑过剑鞘上的古朴花纹。“一个月后,在你我分别的那一天,我想和你比剑。”
秦逐没有料到是这样的请求,然而爽快答应:“好。”
寒心这才宽了心:“那真是太好了。你忙吧。”
秦逐走了很久,寒心按在剑上的手才停止了颤抖。宝剑仓啷出鞘,挥起银光,正是寒心练了又练的九寒剑。
寒心渐渐看出了这套剑法的真髓。心若不冷,剑就不凌厉,九寒剑就不能堪称绝杀。
断丝。
碎玉!
心下无情,不留瓦全。
寒心的剑定在第八式,怎么也下不去了。
寒心很想要赢秦逐。秦逐是学武的上上之才,单凭这未完成的九寒剑,是没有胜算的。
剩下的时间只有一个月。
最后的一重,怕是参不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