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斩梦》未绿

4、之四 斩梦

　　时近傍晚，墨山苍绿镀上点点金黄。
　　秦逐依约而来，寒心早已等候在此。
　　按说事务繁忙，人多少总会黯淡清减。然而夕阳下的秦逐白衣黑发，依旧满身光华。
　　只要这人还在你心里，怎么都是好的。
　　寒心淡淡勾起唇角，幽幽望着。
　　山上寺院里远远传来钟声，在空旷山谷里落落荡荡，空空灵灵，又像人的心思百转千回。寒心盘坐于石上仔细聆听着，看秦逐走得更近。
　　“寒心。”
　　秦逐一声温柔呼唤，在山风中显得凄清。抑或是秦逐向来都是这样的语气，听者心境变了，那自然是不同的。
　　“今日一别……”寒心已无数次咀嚼过“离别”一词，然而说出口总是艰难，“何日再相逢，真是说不清了。”
　　“你怎么这么说，待婚后万事平定，我……”
　　寒心摆手制止了秦逐接下来的话。伤痕犹未抚平，秦逐的承诺，自己的等待，每每忆起这些便心口刺痛，实在是怕了再添新创。
　　寒心说道：“那时候，谁知我在哪里。是在回山探望师父的路上，还是在游历四方，要想取得联系，恐怕是难了。”
　　秦逐没有料到寒心会说得冷淡决绝。“你真打算好了？姑娘家独自一人在外，江湖又众多凶险，要多加小心，谨防意外啊。”
　　“不要紧，”寒心笑了一笑，“我又不是什么江湖人物。你难道忘记了，在遇上你之前，我都是一个人在行走的。”
　　秦逐见寒心眉眼中依稀透出几分倔强清冷来，慢慢回想起，那正是初见时她的模样。
　　“也是，我确实忘记了……之后我们总在一起。”
　　寒心沉默半晌，终于想起一直想问的话。
　　“秦逐，那个时候……为什么坚持要与我同行？”
　　“从一开始便对你的剑和武学相当好奇，自然而然就想了解更多，”秦逐背起手迎风而立，“还有我娘与你师父之间的同门情谊，也让我不能看着刚涉足世事的你不管。”
　　“之前呢，我也是一个人，没觉得有什么不好。可一路到了江水，我才发现，如果总是自言自语，自走自路，还是会寂寞啊。”
　　简单话语令寒心泛起酸楚，只静静听下去。
　　“寒心，你是一面明镜。映出我的夙愿与决心，照着我的软弱和缺陷。我其实希望能摆脱祖训和宿命，但我不能，所以我需要有人能够不断警醒与安慰。幸而，有你在。”
　　山风猎猎中，秦逐回过头：“结果，你要走了，我也不能做点什么。”
　　到了现在，秦逐的话仍让寒心琢磨不透，这几年的相处简直徒劳。寒心无力再揣测秦逐想些什么，只明白了一点，秦逐始终没有也不会剖白他的心。他以为这样很好，但寒心宁愿他说一句：我只爱林念虹，没有想过你。
　　“你能的，只要拿出你的全部本事，跟我比一场。”
　　寒心利落起身走向秦逐，如同当日那人一步一步登进心防。他的白衣，他身后的绿水青山，那是她心头眼底牢牢的结。
　　秦逐已经察觉寒心对胜负的执着，沉思的面容严肃郑重。
　　“好，我必定全力以赴。不说什么珍重再见的话，就以比试为你饯别！”
　　即使不见面还是会思念，情伤人，太可怕。
　　也许，就此别过，不再相见。
　　寒心在心中轻轻说着，手中挽起一朵剑花。
　　秦逐原地纹丝不动，还是背着手。
　　——秦逐是不用兵刃的。他的轻松自若，才是最危险的利器。
　　寒心清喝一声，抢身而上，招势简单扎实却紧迫逼人，顷刻之间织出一张剑网。
　　秦逐不紧不慢地避开森冷剑身，就如平时二人切磋一般带着平静微笑。
　　“美人当前，平心静气。”
　　秦逐有一次故意用市井流气的口吻说道，寒心手里剑当下一歪，换来朗声大笑。
　　他开怀时，她在苦恼。他忧虑时，她更加忧愁。
　　秦逐在剑尖扫到以前敏捷避开，同时转守为攻，含着绵劲内力的一掌递出。寒心不敢怠慢，好不容易取得的一点主动在顷刻间化为乌有。
　　正如九寒剑，日日想着那人，对着那人练到今天，虽有所成却失去了意义。他是第一个认出它的人，他也想做第一个看它练成的人，而她恐怕要给不起了。
　　最后的一式没有来得及突破。如果可能，寒心并不想使出这套剑法。
　　……如果就这样伤在了秦逐手下，会如何呢？
　　寒心忽然冒出一个荒诞的念头。太贪恋怀念受伤时秦逐所给予的关怀和温暖，那是任何时候都不能及。
　　然而就算她伤了，走不了，秦逐也还是不会留下的吧。不想再体会一次醒来时浓浓的失落，要不是陆泊寸步不离，寒心实在不想呆在没有秦逐的屋子里。
　　心中杂念太多，再锋利的剑也奈何不了造诣本就在寒心之上的秦逐。寒心匆忙间接招，只觉强大气劲压制下来，震得胸口一窒。晃开秦逐的下一着，寒心错出几步距离，大口喘气。
　　寒心方才发觉秦逐腰侧有什么东西映着夕阳红光，在行动间莹润光芒一闪而过。定睛一看，是一件玉石质地的圆形配饰，中央清晰地刻着一个字：虹。
　　这个字犹如魔咒，打开了寒心隐约的枷锁。有什么情感激烈地往上涌，狂乱得让人眼睛发红，心头撕扯。猛烈奔流只在一瞬间，下一刻寒心便觉得身心俱空，像要飘起来。

　　寒心剑上的招数变了。
　　剑起轻冷，剑走寒锋。
　　秦逐毕竟是秦逐，即使面对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犀利的九寒剑，也不慌不忙，只是眼中的笑收敛了起来。
　　招招之间两人贴得极近。寒心甚至可以听见秦逐的呼吸，有些急促。
　　之前的痛楚在变淡变薄。寒心全神贯注到剑上，那一把剑如矫龙翩鸿般活了起来，知道要往哪里攻去，轻得仿佛没有重量。
　　既然都是要痛一回，不如自己斩断罢！
　　寒心牙关紧咬，心反而渐渐清明，眼中别无他物，只有清清楚楚的那一人。薄薄剑刃挑起银亮锋芒，手起身动带出点点水珠，心随剑气，哀而无伤。
　　挥泪，斩梦。
　　终将成灰犹未死，一笑如烟当斩梦。
　　九寒剑第九式，斩梦——
　　银花与秦逐缠作一处。寒心从未如此轻灵御剑，飘飘身形与呼吸相融，心志双目无比通透，即使隔着剑虹也能完全看清秦逐动向。
　　曾多少回这样望着他。
　　有多少天这样想着他。
　　那张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脸越来越模糊，最后只剩下灰白的轮廓。寒心的剑势仿佛筑起了一堵墙，将秦逐生生隔开；又好似化成了一个旋涡，将秦逐封印进去。
　　剑影飘忽浮掠，剑招却快狠准绝，寒心心思在回忆中一点一点恍惚，再在现实里一点一点清醒。她竞不知道自己剑下到底有多少是虚招，多少是实招，那些辗转衷肠刺痛地化为飞沫，与这最后的“斩梦”一起，朝秦逐而去。
　　当——
　　沉钝的一声后，归于沉寂。
　　秦逐的长发散了，有几丝被寒心的剑削了下来，躺在他们脚边。
　　秦逐的手掌抓着了寒心的剑。血花滴滴，洇红了滚着金边的白袖。
　　寒心闭眼喘息，耳边嗡嗡地响着。那年那月，储苍山云镜湖边，翩翩佳公子两指夹住迎面而来的一剑，温柔谦和地说：
　　“你的剑，其实是暖的。”
　　清风拂面而来，心头重石便烟消云散了。
　　寒心手一松，剑就掉落在地。
　　秦逐弯下腰，不顾自己手上伤势，用袖子仔细将刃上血迹拭去，再拣起一旁的剑鞘，把剑收了回去。
　　秦逐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波动。手一抬将剑举到寒心面前，朗声道：“乍暖还寒，真是好剑。”
　　寒心双手接过了剑。眉尖舒展，轻笑无痕。
　　秦逐转过身，慢慢走开。背后白衣有红彩透出来，一道血痕的颜色。
　　远去的影子炙了寒心的眼睛。浮起的热雾过了许久才消退，寒心立于山顶，直到朗月高升。
　　寂静墨山里，满天星光明。

　　* * *

　　为中秋而繁忙的江水在晚间归于平静。青石板路在月下发出皎白光芒，一踏上就有细微清脆的响。
　　轻扣门扉，不久后有人来应门，灯火下少年的脸半是惊讶，半是欣喜。
　　穿过充满药材异香的厅堂，便是朴素清新的小院。石桌上摆着砂壶，灰衣男子向里缓缓注入滚水，花草香随蒸腾热气飘溢开来。
　　他手边有个水盆，盆里漂着几朵白花。花刚从树上摘下不久，修长手指一拨，鲜嫩花瓣在水中轻轻荡漾。
　　稳慎闲适的神色看向这边时变得紧张。陆泊惊道：“啊，你……”
　　寒心觉得颇有趣，忍不住含笑点头。
　　陆泊轻咳：“来得正是时候。就要过节了，江水的中秋别有滋味。”
　　寒心朝他走过去。药草的气息，茶的味道，花的香，已经很久没有感受过，却亲切得像始终未曾离开。
　　陆泊笑了，在夜凉如水时暖热安然。
　　陆泊说：“你还喜欢这一树花么？现在开得正好。”
　　她的手碰到了他的衣袖。
　　陆泊陆泊，寒心默默呼唤这个名字。
　　似乎有梦，随风而来。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