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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之二 陆泊 ...

  •   青竹椅,入夏凉。
      上好的江水青竹触手沁润,色泽碧亮。躺椅弧度适中,寒心一抬睫便望见屋檐蓝天。
      露水还凝在庭中草叶上。寒心咳嗽几声,将小几上的汤药饮尽。药还没凉,烫到了舌头,隐隐作痛。
      这种痛与受伤时的痛楚比起来,想当然可以忽略。
      寒心助秦逐寻找秦家心法已经两年有余,此次在江北总算有了些眉目。秦逐推断保有秘笈的是江北林家,双方接洽间起了冲突,寒心与秦逐不得不与对方动起手来,寒心中了一掌。秦逐只得带着寒心匆匆到江水,将寒心托付给这座院落的主人,陆泊。
      青竹椅背坚硬凉爽,寒心却牢牢记得秦逐怀中坚实温暖。当时伤得不轻,五脏仿佛绞作一团,意识时而朦胧时而清醒。一路上秦逐不停地耳语,不停地渡来真气,像暴风雨中死死护着小舟的港。寒心靠着秦逐视物模糊,但秦逐微笑的眼始终如同不灭明灯。
      寒心,要到了,就要到了……
      从未听过那样的声音,压抑着担忧与急切,无比轻柔。寒心昏沉中努力望着那人,近乎贪婪地多一眼再多一眼,想着如果真是重伤不治,这样死去也心安。
      然而病人到了陆泊这里,多半是回天有术,这也是秦逐能将寒心托付在此的原因。寒心自长长黑甜梦中醒来时,只见陆泊,秦逐早折回江北。
      寒心这才隐隐觉得秦逐对祖传心法的执念有多么深。秦逐对祖命的重视,如同自己对秦逐的依恋,沉在骨血中般无法自拔。
      两年来大半时间都与秦逐一起,那些日子真真切切,却又如雾里看花。
      秦逐绝顶聪明,就算两人嘴边从未说起,也应当是明白寒心究竟心系何方。
      他对她是极好的,嘘寒问暖,细心周到。
      他告诉她许多事情,也教会她许多事情,漆黑笑眼中一片柔光。
      秦逐偶尔会流露出不为人知的脆弱,心底深处的失意,只在寒心面前。每每小心仔细地安慰他,笨拙,也满足。
      因此寒心数次想过,是不是可以将此生交付这人,全心全意只为他好。
      记得有一晚把酒言欢,寒心多喝了几杯,借着酒劲问了一句:
      “秦逐秦逐,这样陪着你好么?”
      这话仔细想过多遍,再明白的句子寒心说不出口。即使如此,秦逐也听得清楚的吧。
      “我与你……总是在一起的时候多啊。寒心你这份恩情,一万句谢也道不完。”
      秦逐这话听似答非所问,却又不是硬扯离话题。寒心摩挲手中暖玉杯,灯下对座那人染上柔黄朦影,更显出清贵高洁的风采来。
      将杯中残酒饮尽,寒心幽幽地叹:“秦逐,你……”
      “只盼早日达成心愿,你我就不必再如此辛苦。”
      秦逐长指一弹,上好酒杯叮声作响,余音久久方歇。
      忆起这些时日自己随着秦逐奔波风尘,费心劳力,哪为的是他声声道谢?一片心迹只差寸许就挑破,隐约的畏缩与迟疑又不期而来。只要秦逐开口,寒心绝不会拒绝,可当她踏近半步,他就轻轻地避开去。
      秦逐说过全部心思只在振兴家业,无暇顾及婚姻大事,也没有招惹过哪家的姑娘。如果真追究秦逐暧昧不清的缘由,寒心只能想到这一点。
      秦逐收回远眺江心明月的目光,朝寒心露出连月华也为之失色的笑。
      “到时,想做什么?是回山探望师父,还是潜心钻研你未练完的九寒剑,又或者……游历天下美景奇观去?”
      简单清晰一句话,勾起寒心多少向往多少想象。秦逐的话描出一幅多么好的图,万千颜色无数画笔都描摹不完,只有他和她在里面。
      潮水般的细腻温柔,令寒心又是心酸,又是欢喜。
      秦逐的心就像那潮汐。即使如此,也让人愿意随着他去。

      ——与他相比,陆泊就简单好懂多了。
      看似一潭深水,实为浅浅明镜。在初见面之前,往江水的路上,秦逐这样评价好友。
      手边白瓷汤碗朴实无华,然而稳重质佳。视线从青竹椅的扶手,到瓷碗,再到小院中这一切的主人。
      陆泊身着常见的灰色布衣,顶着夏日艳阳,躬身采摘药草。
      “别看小小一方庭院,土里的好些东西都是当世难求啊。”
      陆泊看起来绝非自大好夸之人,却在说起院子时有着无人能比的自信。后来寒心才知道,这里栽培的药草花去陆泊多少时间和心血,又救过多少命治过多少病。有些珍稀品种,就连寒心这样完全不通医理的人听了也要大吃一惊,那是江湖中多少人梦寐以求又不惜以千金一换的宝贝。
      寒心日夜服用的药,正是由陆泊精心调配,亲手熬成。除了汤药还有丹丸,陆泊幼弟陆先看过那些方子便大呼小叫,说里面有如何如何神奇又精贵的药材,要寒心偷几副到市上卖了换大钱。
      可就是这个性子热闹的少年,在兄长教导下已经成为能独当一面的大夫。每日规规矩矩在前厅看诊,因而陆泊才有充分的时间照料他的花花草草。
      与秦逐山南水北的行程固然有意义,现下寒心忽然觉得,能呆在这个小院里,无所事事只看陆家兄弟前后忙碌,也别有乐趣。
      寒心伸伸懒腰,日渐轻盈的身体说明内伤正在复原。
      应当联络在江北的秦逐吧。告诉他情况安好,问问他进展如何。
      眼前光线暗了些,便是陆泊走进廊来,高大身影周身尽是泥土药香的气味。
      陆泊在一旁坐下,将手中竹筐放在石台上,顺手又拿了个空的小篮置于膝头,开始处理摘下来的药草。
      “药喝完了?”
      低沉无波,只有这人才有的语韵。
      “是,目前还没有任何不适。”
      陆泊说过,这药性猛,却也是能最快最彻底祛除伤痛陈疴的良药。伤得愈重,对药力的感应和抗拒就愈明显。寒心开始出现过许多症状,随着身子一天天好转,也逐渐减轻了。当人恢复到原本的健康状态,再服这药就不会有任何反应。
      “如此甚好。”
      庭中小树随风轻摇,院里蝉声渐渐四起。寒心喜爱这样的夏日,而陆泊似乎无意享受,全神贯注,心安淡然,都在指上嫩叶绿枝。
      寒心不忍坏了当前宁静,也怕打扰到陆泊,许久才问道:“有纸笔么?”
      “到书房拿,或者去前头陆先那儿取也行。”陆泊顿了一顿,“怎么?”
      寒心笑笑,任远方那人浮上心头,
      “写一封信,给秦逐。”
      “嗯……”
      陆泊很模糊地应着。
      寒心不明白陆泊的意思,只能自个儿揣测。“我什么时候能恢复得最好,陆神医自然最最清楚,届时也会告诉我吧。在这之前,我虽然已经很想动身,但还是会安分养着,这个你可以放心。”
      “嗯。”
      见陆泊似乎有所顾忌,寒心又说:“有话便说吧,你我又不是头一天认识。以前我认为自己话不多,现在才觉得,陆泊你话更少哪。”
      说得陆泊连连苦笑摇头,似染上一丝赧意。
      “只是想……”沾上了土的指头轻巧掰下一片叶子,“你一定对秦逐非常挂念吧。”
      寒心脸一红。
      也许今日天气太好,心情舒畅,就想要毫无顾虑地倾吐些什么。
      于是寒心坦然道:“……是。从我受伤到现在,除了前两周他捎来的信,再没有别的音讯。”
      “事情可能有什么转机吧。秦家的大事,哪件不是秦逐亲身斡旋。”陆泊怕寒心情绪低落下去,出言相劝。
      说起此事却没有半分异样的心绪,大约是因为身边有个人在吧。
      寒心不免展颜。
      “真个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如今的我,只觉得江北远在千里之外,怎么也到不了呢。秦逐的样子,也有些不清不楚了。……说起来,怕是要闹了笑话。”
      “心系于他,难免是要辛苦些。”陆泊指尖掐了朵蓝紫色小花,小心翼翼地嗅着,“自打认识秦逐这许多年来,没有哪件事情能比得上‘祖命’的重要。”
      “应当理解他的……只是,总也想不明白这事在他心里居然压得这么深。总觉得秦逐这人,就该洒洒脱脱地,想到哪里就到哪里。与一众友人谈笑也好,凭着一身本事游走江湖也好……”
      就像,最开始遇见他那日一样。最后半句,寒心没有说。
      绿水青山,白衣公子袍袖飞扬,潇洒一笑。
      “这世上有的路走不得,有的路不得不走。对秦逐而言,或许是走不得游侠豪客的清闲路,而‘秦家少主’的路,是打出生就注定的了。”
      “是。”
      听陆泊这么一说,寒心略略心轻了些。以现在的情势,旁人多虑反倒有可能成为秦逐的负担。
      寒心沉吟间,陆泊去了书房回来,将笔墨纸笺交到她手里。
      陆泊静望着她的眼睛,那里面有氤氲的心事。
      他张开嘴,好半晌才说道:“写吧。”
      回身坐好,继续手边未完的整理工作。
      与其干坐着心头积郁,口称思念,还不如全数抒发纸上,寄寓信中才好。陆泊什么也没说,寒心却明了他的用心。
      这样的体贴,是陆泊惯用的方式。病中也是如此,他不声不响地忙前忙后,寒心是后来才从许多小事中体会到,陆泊的细致入微。
      “……欲寄彩笺兼尺素,江北露重知何处。”
      陆泊独自念着,声音低且慢。仰起的下颌线条鲜明,眼眉因耀眼的日光微微皱起。
      寒心一怔,提起的笔悬在半空,久未落下。
      空气中飘来清新草味,带一点药的苦。寒心隐约觉察到半分轻愁,不是因为这两句改头换面的诗,而是来自陆泊其人。
      为什么?
      寒心迷惑着,陆泊却已收回了心,问道:“怎么,不写?”
      举着笔的手腕都酸软了,纸上滴了个大大的墨点,其余全是空白。寒心“啊”地抽起这张素笺,想要换张纸写,却是怎么也写不出来了。
      “不写了,咱们继续聊会儿可好?”寒心非常干脆地放下笔,“说些别的。”
      “好。”陆泊悦然回答。
      这人真是,明明一字一句都说得极有道理,又惜言如金得要命。寒心想了想,说:“就说说,你从医的故事吧。”
      陆泊拍落手上灰土,掸掸长衫,说得慢条斯理。
      “故事不长,也不怎么有趣呢。……说起来是因为陆先,陆先是远方亲戚托孤的孩子,送来的时候还很小,不知得了什么病,时而高热不退,时而全身冰凉,还常常容易昏厥。还在四处求医的时候就起了战乱,家里人都被冲散了,我好不容易找着陆先,可什么办法也没有。幸而被路过的师父救下,把我们带到了这里。”
      说到这里,陆泊脸上闪过一抹奇怪的神情,才接下去:“师父脾气怪得很。他会武,可没要求我们跟着学。他不会医术,却有一屋子的医书。江水名医众多,可看了好几位都拿陆先的病毫无办法,我只好自己开始看书研究。等我成年,师父把这处宅院给了我们,就自个儿云游去了。”
      陆泊说得简单轻巧,寒心深感其中不易。她追问道:“那,陆先的病呢?”
      “自然是医好了的,否则他现在哪能活蹦乱跳。陆先本想学武,痊愈时早过了习武的最佳年龄。于是我硬将医术传了他,好歹也是身本事,不愁没有饭吃。万一将来我不在了,他也能好好照顾自己。”
      寒心眼皮一跳:“将来不在了是什么意思?”
      “将来的事谁也说不好,万一我会离开这里呢?又或者,医的人形形色色,扯上江湖中人的话,免不了会有这样那样的麻烦,甚至,惹祸上身。”
      涉及性命的话,陆泊的口气仍淡漠平常,似乎从很久以前便习惯了,想好了。
      寒心顿觉一阵心痛,想说些什么来安慰,偏偏自己不是舌灿莲花之人,只能相对无言。
      陆先结束上午看诊,甫一进院就见着这个场面。少年揉着发酸的肩,叫道:“大哥,不吃饭么?我快要饿死啦。”
      “饿死鬼投胎。”
      陆泊用只有寒心能听见的音量抱怨着,随即朝着弟弟走去。

      * * *

      暑热渐退,寒心寄往江北的信终于有了回音,内容极其潦草,只交代秦逐仍在江北的陆家别馆,安好勿念云云。
      寒心不免失落。想见那人的心一日强烈过一日,纵是竭力隐忍,也要到了极限。
      素手抚上剑鞘,疏于习武的手腕多少有些僵硬。以往总是由秦逐陪着练剑,那时的淋漓快意沉淀累积,都成了暗自的思念。
      秦逐在出手时还有余裕谈笑风生,寒心很明白自己的武功差了对方一筹。幸得秦逐时时切磋提点,九寒剑的修炼才省去不少时间。
      “何时这九式能全部完成,寒心你可要第一个使给我看啊。”
      也是这样一个微凉的日子,秦逐拭去额上薄汗,笑吟吟地要一个小小承诺。
      寒心当下便爽快应允,此后练得更勤。
      练成九寒剑,为的什么?
      寒心正想要拔剑,这个念头忽地一闪而过。
      想要他的嘉奖,赞许,感叹?
      不。
      剑成之后,想要借用御剑的坚决,道出情意,换秦逐的心。
      天光大亮,三天前到邻县采药的陆泊还未归来。寒心收拾好行囊,压下往江北去的急切,等陆泊回来告别。
      静谧院中,白花绽开一树清香。寒心定睛看去,正是初逢秦逐时见到的那一种。
      忆起秦逐风华,果然还是心跳得厉害。
      寒心朝洁白花瓣伸出手去,急促脚步在这时由远及近。寒心听得出来,是陆泊。
      陆泊面上风尘仆仆,边平复着微喘,边问:“陆先说,你准备要走了?”
      “是,”寒心不明白陆泊为何看起来比自己还要着急,“还是想早些去江北。有什么话要带给秦逐么?”
      “……”
      陆泊看似平静,好象又多少有些伤感。本想着要潇洒辞行的寒心,此时内疚起来。
      “很快还会再见的啊……又不是今生不再来江水。事情办完了,再回来这里,讨一杯花草茶喝,可好?”
      寒心软着声,像是在哄小孩。而高大的男人颇不情愿地应着,露出些微窘色。
      意识到两人这个样子又奇妙又有趣,寒心不禁笑开,陆泊的神色也缓和了下来。
      “身子确实全好了?”
      应当比谁都要清楚此事的大夫却这样问。寒心嫣然,脚尖勾起地上枯柳,回手将真气贯于其上,弯垂柳枝瞬间变得笔直。
      陆泊还不明了事态,寒心手腕一抖,闪电般向他攻去。
      劈云,破冰,折情。
      九寒剑之四、五、六式,寒心手下极快却笑眼盈盈,就像秦逐那样。
      陆泊哪知其中奥妙,全没想到要闪避,只听啪啪啪柳叶拂过身体各处,疼倒是不疼。突然反应过来寒心的用意,本能地胡乱一挡:“好好,我知道了!”
      说来也误打误撞,陆泊这一抓正好将寒心握着柳条的手抓个正着。
      寒心轻轻地抽开手去:“那,可以放心了吧?”
      “……是。”
      只一会儿,又回到那个分毫不乱的陆泊。眼瞳深深笑容浅浅,诚挚从容始终如初。
      “我该走了。”
      寒心环顾院内,目光回到陆泊身上。已然熟悉的环境和人,离别总会难舍。
      陆泊走近一步,又近一步,抬手摘下一朵花。
      花已到了寒心鬓旁,寒心望着陆泊,陆泊望着花。
      终于,白色花朵还是落在寒心手里。
      “刚才,你好象很喜欢。就当作是临别薄礼,送你吧。”
      陆泊沉稳地说道。
      寒心捧着开得正好的花,心境复杂。陆泊陪着她到前厅与陆先别过,送到门口。
      挥别灰衣身影,寒心加快步伐。
      犹带残香的花,别在了寒心的剑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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