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4、第六回:烟尘往事(下) ...

  •   母亲第一次到香港时还是十五岁的小女孩,她少不更事,总是带着微笑。加上自小是被掬在手心呵护长大的,对人从不设防,所以不知早已有人将她惦念上了。
      秦月的父亲那个时候,早已经娶妻,生了两个儿子,他大我母亲十六岁。往后的七八年里,他曾不止一次地与暗示我外祖父对她有意。外祖父知道他有妻小,如此朝秦暮楚、忘恩负义的人,怎么都不是良配,自然也不可能答应将自己唯一的爱女下嫁的。只可惜,他将她保护得太好,如此不堪的事情,也不愿意让她知道。这一点,是他大意了。
      与每个女孩子一样,在母亲青春韶华年纪里,遇见了她最想遇见的人。我的父亲,是那个年代少有的公派留学生,在剑桥医学院念书。父亲送她的定情信物则是一把手术刀,母亲至死都将这把手术刀带在身边。
      父亲为了她留在了英国,他们结婚没多久,就生了我。因为是男孩,并未像母亲小时候一样宠爱,但仍是幸福又快乐的。父亲是南京人,他喜欢并想念那个城市,所以才给我取名“向南”,这也是我为什么选南京筹谋的原因。那是父亲的故乡。
      我的幸福戛然而止在我的九岁那年。九岁的年纪,足够记住父母的样貌和当年发生的事情。
      父亲在医学上早已有些成就,一直留在剑桥工作。那年,学校公派他去港大交换教学半年,母亲自然是陪他过去的。
      贝壳儿,你曾经后悔没有留下你父母,哪怕其中的一人。其实,我也懂的。我何尝不后悔没有留下我妈妈,哪怕她只要迟一天到香港,也许所有人的命运都会不一样。
      秦月的父亲在机场遇见了她,哪怕十五年未曾见过,如此明媚的笑眼,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
      那时,他已近半百,表现的和蔼可亲,又是旧识,母亲丝毫没有提防,直到被他掳走,关在工厂一间隐密的房子里。他无数次想对她施暴,而我母亲手里一直拿着当年父亲送她的手术刀。她虽然单纯,可是并不笨。对方是个男人,对她势在必得,她敌不过,又不想被他得逞,所以,她的刀片是指向自己的。
      莫向南几乎哽咽地说:手术刀片又薄又锋利,她是准备好去死的。她爱我父亲,一直坚持着,守着最后一丝信念等着父亲去救她。
      如此不吃不喝,不眠不休整整三天三夜。
      秦月父亲的如意算盘打得好,那个年代,不像现在到处是监控,又没有高水平的刑侦技术。他在香港又是得势的人,母亲被藏得极好,除了他没有人知道在哪里。他只需要将她藏一段时间,待到别人放弃寻找她,那她便是他的禁脔了。可他独独算漏了一点,当时香港是英属,而刚好外祖父有这个权势经过英政府向港督施压。外祖父心中大概有数,带着我父亲和香港警察将纺织厂里里外外翻了个遍,终于在一间废弃的小库房里找到她。
      成年后,父亲曾经对我描述过当时找到母亲的情景:黑漆漆的房子里满是煤油的味道,远远的角落里点了一盏不亮的灯,她躲在一个光照不到的角落里,任谁靠近她都端着那把手术刀。那泓美如溪水的眼里再没有波光粼粼,只余恐惧和绝望,连我外祖父都靠近不得。最后,是我父亲一路唤着他们之间最亲昵的称谓,慢慢地走到她身边,拿过了她手里的刀片。父亲说她抬头,看了他一眼,泪水夺眶而出,只喊了一声他的名字,便人世不知地昏睡过去。
      那是个出身高贵如公主的女人,竟被如此不知礼义廉耻的男人折损至此。

      她在沉睡中被带回国。整整沉睡了两天,恶梦不断,可不论亲人们怎么叫唤也醒不过来。待她醒来时,就神志不清了,像一个美丽的洋娃娃,一个人静静地待着,不说话,也不做其它的事情,更不许别人靠近。整日抱着自己坐在阳台上,那动作跟他们在黑仓库里找到她时一模一样。
      父亲辞去了剑桥教授的工作,跟在外祖父身边学做生意。虽然他们不说,我也知道他们在筹谋些什么。大多数时候,他会陪着母亲,什么也不做,只抱着她坐在阳台上,念书给她听。念泰戈尔的诗,莎士比亚的戏剧和王尔德的童话。每一段先用英文念一遍,再用中文念一遍。
      她也不能见到我。那时我年纪不大,也会闹着要妈妈。大人们知道我们如果见着了,彼此都会受到刺激,所以狠心将我和她隔开了。
      莫向南突然不说话了,贝小北转身欲睁眼看他,却被他用手蒙住。贝小北明白他的意思,乖乖地合上双眼,在他腿上转了个身,伸出双手搂住他的腰。
      得到她无声的安慰,莫向南稍作调整,继续讲述:
      哪有一个不满十岁的孩子不想妈妈的,趁有一天,爸爸和外祖父出去了,外祖母又去了教堂,我才偷偷地溜进母亲的房间。那是她从出生到结婚一直居住的房间,她是这个家里最美的公主,那房间装饰的不比白金汉宫里真正的公主差。她和外祖母有同样的喜好,白色和玫瑰花。我记得那是伦敦难得的好天气,晴朗有微风,她的古董雕花大床上放着父亲清早给她采下的红色玫瑰花,阳台的门打开着,风吹进来,扬起雪白的床幔如梦似幻。我走进去找她,可房间里没有。我悄悄地走到阳台,看到她穿着白睡袍坐在藤蔓蔷薇架下。我记得自己在阳台门边喊了她一声妈咪。她转过头来看着我,那面孔消瘦得我几乎都认不得。她原有双漂亮的大眼睛,深而亮,是一汪爱琴海的蓝。这样的美丽的眼,突然我就不认识了,像蒙了层灰,又抽去了水份。我又喊了她一声,她应了我,叫我了一声“南”。她一直叫我“南”。
      我以为她认得我,便大着胆子往她身边走。才刚踏出去一步,她就站起来,往蔷薇花丛的角落里躲。蔷薇花上都是刺,她穿得又单薄,很快我便看到她的睡衣上有血渍晕开。我想拉她离开,可是我越如此做,她越挣扎得厉害,被刺扎到的地方便越多,脸也被拉了一道长长的口子。我记得,当时我哭喊着叫她。而她宁可被扎的血流不止,也不肯让我靠近。
      明明是血亲母子,此刻却像对峙的敌手。
      贝小北撑起身子,双臂勾住他的脖子,唤:“南。”
      莫向南回拥住她,眼里泪水滑落,嘴上却说:“乖,我没事。”
      贝小北也是泪流满面,心疼那如玫瑰般美丽的女子,更心疼此刻抱着她的男人。她和他的故事何其相似,只是他受得伤害更大,毕竟,她父母离开时,她尚不记事,那种血亲不相认的痛苦,她并没有尝过。
      所以,她不想再让他痛苦地回忆,便道:“好了,到此为止吧!以后都别说了。”
      莫向南将她向上提了提,更紧地抱住,接着往下说:
      我们就这相对峙了很长时间,直到父亲他们回来。外祖父将我抱出来,而父亲则从花丛里抱出了母亲,替她洗澡上药。事后,他跟我说母亲的后背与双臂,没一处是完好的。
      见我哭得很厉害,父亲说:南,你是男孩子,你以后需要承担的东西更多,不可以被这样的痛苦打败。她有多爱你,你不可能不知道。你有多爱她,你自己心里也明白。人生有很多东西不得已,不受控制,所以,南,为了你妈妈好,暂时别去见她。
      从此后,我不敢再进她的房间,只敢从楼下往阳台上看。她的房间在三楼,她隐在花丛后面,我其实根本看不到她。只有在父亲抱她回房时,才能看到她越来越孱弱的身影。
      三个月后的一天,我依旧在楼下等着看她,突然,一道白影从三楼跃下,落在我的面前。她的血流到我脚边,我走一步就一个血印子。
      我们都知道她的精神崩溃了,却从没想到过她会自杀。我猜测,她决定自杀的那一刻神志应该是清醒的,因为她选择了跳楼,而不是用手术刀片。父亲送的刀片,她一直都握着,她不用那个,是不想让父亲一辈子都活在那阴影之下。
      从此我的世界里只有白衣飘落的身影和染血的脚印,睡觉于我而言是最可怕的事情。外祖母在我的牛奶里下了三年的安眠药,饶是如此,还是每晚被噩梦惊醒。
      贝小北蓦然从他肩上爬起来,皱眉看着他的眼,小声地说:“我再也不让你喝牛奶了。”
      那水雾朦朦的眼里透出一抹愉悦,莫向南双手捧起她的脸,低头吻住她的唇。贝小北知道,此刻唯一有如此,才能抚慰他。她伸出双手,合拢在他颈后,两个人密不可分,她悄悄地回应他。
      这样的深情相拥,早分不清是谁在主动。莫向南慢慢将她压在沙发上。
      贝小北背后靠紧沙发,瞬间整个人一怔,在他颈后的双手本能抵上他的肩膀向外推。莫向南也是一顿,两个人同时清醒。她命令自己松开了手,放平在沙发上。而莫向南也懂她这一刻的恐惧,吻轻轻地向下移,在天鹅般优雅的颈项浅啄后移至她耳际。“相信我,再不会伤害你。”
      泪水悄悄地滑落,她真的相信,这个男人,有过这样的遭遇,却为了她放下了恨。如此之大的割舍,他的确不会伤害她。
      情到浓时,他的吻如此消魂蚀骨,她只能任由他欲取欲求。莫向南解她衣扣时,还曾询问她是否可以。而她并未听清楚到底被问了些什么,只知道点头。他总有本事,可以轻而易举地让她臣服。
      轻脆的门铃声不合时宜地响起,两个人都从情迷中缓过神来,贝小北推开他,拢着敞开的领口往卫生间跑。留下他,只得认命地去开门。

      贝小北在卫生间里懊恼了很久,怎么也想不通为何会差一点就在工作室里和他亲密。还好门铃声及时打断了他们,不然,往后可怎么在这里工作。一看到沙发,不就让人想入非非。她边洗脸,边暗自庆幸。
      见人在卫生间里待了许久不肯出来,莫向南布好了饭菜,过来敲门。两人一起坐在桌边吃饭,莫向南万般挑剔那白嫩鲜香的鱼汤。
      坐在她对面的聪慧女子自然知道他的意思,承诺晚上回去亲自给他炖,这才勉为其难地喝了几口。
      饭后,贝小北泡了壶茶给他,没想过他会继续往下说。可莫向南好似今日说不完,明天就再无勇气说一般,依旧将她抱在怀里往下讲:
      母亲过世后没多久,外祖父也因为伤心过度引发心血管疾病离世。而父亲从医科教授转成商人,很不适应,又没有人从旁指点,便在外祖母的授意下,将纺织厂的股权暂托上海的世伯打理。而我,也放弃自己原本的喜好,努力学习商科,准备接手祖上留下来的生意,接我父亲的班。
      回头说秦月。秦月是私生女,是他爸养在上海的女人生的。那个女人比他整整小了二十岁,听说眉眼极像我的母亲。秦月虽然姓秦,但是并未入籍。他父亲的正房太太也是有家势的,又生了两个儿子,断然是不可能承认秦月母女的。所以,秦月想尽一切办法,也要让自己认祖归宗。于是,她盯上了我。
      从一开始就带着目的接近,又有那样一段不好的故事在前,且不管她心里是否真的喜欢过我,都注定是一段恶缘。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4章 第六回:烟尘往事(下)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