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栀欢》顾拾欢

2、栀欢·中

　　中

　　五

　　她将我带进了她的南念阁，我的手上抓着她给我玩的佛手，悄悄打量这不大的南念阁，虽然是当朝柔妃，寝殿的仪制却是分毫不显奢靡，连院子里的树都和她一样安静极了；

　　不一会，半年余没有见到的父皇，闻得她要收养我的消息，大驾便光临了，我依照礼制跪了下去，他并不想看我，只是扶起了姨娘，眉目间竟是掺着些不悦。

　　我竟然已经开始习惯他对我的漠视，竟然已经开始对他的漠视不以为然，也许是我的生母的原因，我的性子确实有一点儿过分的倔强，纵然当今圣上他是我的亲父皇，却也是下旨诛杀我母妃的人，我想，我这辈子大概都不会原谅他，那么他对我漠视又有什么不好呢。

　　‘你并不介意她是灼贵仪的女儿？’

　　‘可她毕竟也是皇上您的孩子。’她言辞诚恳，我的父皇因着她这句话，默然许久，算是默许了她将我带在身边的请求，没几日我也从暂居处搬到了离南念阁十分相近的茉鸢阁居住；也因为她是颇得圣宠的柔妃，我的吃穿用度再也没有人敢随意克扣，那些排遣和冷落，一时间再也入不了我的耳；

　　日子倒也相安无事地那么过去了，我一直以为，我和她，这辈子也就止于这样平淡如水的相伴关系，相伴而已。

　　六

　　那一日，她去给太后请安的时候，当众昏在了大殿上，正巧当时来给太后娘娘请平安脉的纪御医还未离开，太后便指了纪御医看看她有无大碍，这一搭脉随着纪御医郑重的一礼，让表面上风平浪静的红墙掀起了一场人人不得不参与其中的腥风血雨。

　　“恭喜柔妃娘娘，已有了三个月身孕了！”

　　且不说太后有多么欢喜，我只晓得我晨起在南念练字时见我的父皇小心翼翼地搀着她跨入殿中，我避之不及，只好走到殿中盈盈拜下。果然我的父皇并不甚搭理我，她满面喜悦也不过是抬手招呼我快起来，从头至尾都没有看我一眼。

　　“念栀已有三月身孕了，需要静养，你——暂且不必来南念阁了。”

　　真是难得，我的父皇能面带笑容地与我说上一句，不过这笑显然不是对我了。我期待地看了她一眼，她正忙着用右手轻抚着还未有形的小腹。我想，这大抵就是初为人母的喜悦罢，只是不知母妃在知道我的存在时，是不是也如此，是不是也有父皇陪着。那么幸福。我于她终究只是养女罢了，自然不比亲骨肉。

　　我心里忽然逸出一缕怨毒的念头，如果没有这个孩子——

　　我被我这怨毒的念头唬了一跳，大抵是那时候开始，才始觉我这位姨娘于我已经很是不同——只是我还不愿意去承认罢了。父皇见我仍杵在那儿，面色已经有些不霁，不耐烦地手心朝着他——他们，手背朝着我，随意往外挥了两下。

　　“你先退下吧，我和念栀单独呆一会。”
　　“韫欢，告退。”

　　我刻意咬重了韫欢二字，只是他已无暇去听，都说凉薄不过帝王心，谁知道我这位负心薄情的父皇在许下姨娘这些承诺之后不会像抛弃我母妃那样，随手一挥，让她和她的骨肉落得我这样的下场呢？屈膝行礼复又站起，撑直了单薄的身板，薇晞扶着我无声退出南念，每一步都伴着钻心的疼痛，就好像是在刀刃上来回游走。直到走得远了些，那些话我才真的听不真切了。

　　“待皇子一出生，朕便封他为太子，许你作朕独一无二的皇后。”
　　“若是帝姬？帝姬又何如？哈哈哈，若是帝姬，朕就封她为监国帝姬，你别担心，勿论皇子也好帝姬也好，朕都欢喜。”

　　南念到茉鸢的路并不是很长，我却像是走了几百个春秋，泪痕迎风凝固在脸颊，唯余长长一贴画云褶裙裾，在身后逶迤如一道永不能弥合的伤口。

　　七
　　我果真再也没有踏入南念一步，但是早起的时候还是会在安静地可以听到树叶婆娑声的南念匾下，行一个大礼，日复如是，风雨不改。

　　“韫欢给姨娘问安，愿姨娘万安。”

　　她是听说了，下一回让执事的姑姑把我请进去说两句话。我却倔得不肯，行了礼转身就走，她也拿我没有办法。我想，待她亲生的孩子出世，我也真的算不得什么——我本来也就算不得什么，如今还有几个月，我可以一天一天，忘了她。至少待她的亲骨肉出生的时候，我不会那么地难过。

　　只是，上苍的手翻云覆雨将世人的聚散离合，爱恨痴缠把玩在掌心。天不遂人愿是这个世界上所有美好愿望的结局。

　　那一天傍晚，随着一声清脆的瓷器落地的声音，吩咐让她静养而沉静许久的南念复又喧嚣了起来。我隐约听到外边尖嗓子的公公扯着嗓子大喊。

　　“不好啦，柔妃娘娘小产了！”

　　我一慌，掀了手边她日日命小厨房送到茉鸢阁的吃食，我正急着要去南念，她贴身的侍女匆匆跑来，急的扑通一声跪在我面前。

　　“帝姬，娘娘小产了，适才昏过去之前让奴婢来告诉帝姬，帝姬千金之躯不能见这样血腥的场面，还请帝姬稍安，待娘娘好些再去看娘娘。”

　　我蹙着眉让那侍女赶紧回去伺候，一面让姜桓公公务必要把事情的来龙去脉查清楚，再寻个法子让我那九五之尊的父皇晓得。而我却将这些日子为她祈福而抄写的佛经送去宝华殿请法师诵读，然后，长叩于殿前为她祈福。

　　‘你——’

　　不知道跪了多久，忽然眼前一片阴翳，抬起头来只见我那父皇负手而立站在我的面前。

　　‘念栀现在需要静养……’

　　我瞌上美目，原来就算没有了那个孩子，我也没有资格在她的榻前，尽一份孝——孝？忽然灵台一片清明如醍醐灌顶一般，霎时间，全想通了。原来她于我已经那么地不同。我正想着如何请命亲侍她的榻前，我的父皇复又开口。

　　‘念栀她……身体受损……恐怕，恐怕。不能再生育了，你……多陪陪她罢。’

　　如获大赦。

　　心里头一阵松快，我含着泪花郑重朝父皇行了个大礼。彼此回头不顾。

　　八

　　她缠绵病榻差不多有一整个冬天，立春那一天，薇晞一早上来告诉我院子里的杏树开出了第一树灿烂的花，正是那一天她精神总算大好了，去给她请早安的时候她依在榻边，对我一如往昔地笑，对我道

　　‘跟你说过别拘这个礼了阿欢，快起来。’
　　‘谢母妃。’

　　‘你……唤我什么……？’
　　‘母妃要用膳了吗？’

　　我依言立起，抬眸撞见她满是诧异的眼神和她颊边的两行清泪，心下觉得愧疚，这一声母妃其实是欠了许久的，不知道她是不是也等了许久，不过如今都已经不要紧了。

　　‘母妃，母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