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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何在 ...

  •   第十三章 何在
      旌旗蔽日,流云奔涌。
      讨逆军自四面汇聚,须臾间,围在了绛翎城外。风仿佛蒸发了一样,此刻空余绣着赤鸾的“绛”字旗在城楼翻掣,与城下王旗无声息地对峙。
      四面战鼓连角起,城楼上刹那间数名弓箭手一字排开,箭头直指来师。
      “这是哪门子的战争啊!?”奥陶候按住缰绳,以防坐骑被战鼓惊动,一边自语着,一边蹙着眉,遥遥地看着城楼上粼粼的旌旗,他年事已高,然而眼力很好,兵未临城下的时候,就已经远远地看到了一面与众不同的将旗。
      篌焰依附大唐,武将不多,能被国主授予将旗的更是少之又少。那是一面黄底苍纹的旗帜,暗语苍黄乾坤,一条飞龙盘虬于上,旗的中央是个赫然的“尧”字――神威将军•龙神尧的“尧”!――“想不到是他……”
      那个人……和他们一样,被一纸诏书召回羽歌,受命讨逆,却当着主上的面,不说一句话,撕了圣旨,拂袖而去。
      “龙神尧应该知道这样做是抗旨欺君,会死的。”能登候举手示意息鼓,微微沧桑的脸不知是因为气愤还是震惊,涨得通红,“究竟他是在想什么!?难道就因为那诛杀皇亲的蘼皇子跟他是朋友,他就把自己的使命都给忘了!?乱弹琴!”
      “汪苇的弟子,怎会是这种不分是非之人!?”奥陶候淡淡地叹了声,“让我起疑的倒是主上。”
      “主上!?主上有什么奇怪的?”
      奥陶侯收了声,用下巴指了指城楼,龙神尧不知何时一身铠甲,伫立在最前。
      “我非替汪苇教训一下这个逆徒不可!”佩剑出鞘,未及奥陶候阻止,能登候咋喝一声,率前锋直冲城门。
      飞尘滔天,喊杀声从四面哄涌而来,响彻天地――钩戟长铩,映着翻滚战云,刃口一道光眩,异常刺目。
      云流过,遮蔽了人们眼中沸腾的杀气,龙神尧高举起剑,身侧弓箭手随即严阵以待――
      眼前万马千军,马蹄战鼓,振聋发聩。龙神尧侧着头,蹙眉闭目,不远处的云层间依稀隐约着怪异的嘶唳――是错觉吗?
      “将军……”身侧副将上前提醒,眼前情势已不容他再多思考。只见他长剑挥出一道弧,剑光几乎将天际削开了道口子,眸中寒光一凛,“放箭!”
      弓箭手听令,箭簇流鹫般射向城下,讨逆军中即刻惨呼当空。城门顺势打开,守在城内的神威军直贯而出,冲散了讨逆军的阵形。
      能登候紧勒着惊惶的坐骑,随同身边的侍从,无不震惊地看着眼前的情景。被冲散的奥陶军转瞬间整好了阵形,战鼓轰天,喊杀声起。
      龙神尧飞身跃下城楼,跨落在一匹战马上,策马挺剑,率十几名高手从讨逆军前锋突入,对方的阵形转瞬间,被撕开一条致命的口子,绛翎守军随即向两端突破,千万大军的阵势即刻被分割成了无数个小块。
      双方,伴着刀刃削割皮肉的声响,战作一团。
      喊杀声、惨呼声、哀号声传响于城际,不觉使人悚然。
      能登候连斩数名绛翎军,血几乎糊住了双眼的视线。倏地身后清风一掠,他不及反应,被人生生地从背后点了穴道,随即那只手紧紧地扣住了他的咽喉。
      “通通住手!否则要了他的命!”
      一声厉喝――能登候后背一凉――偷袭他的,竟是龙神尧!
      一阵骚动后,两军都停止了战斗。
      “不许停!给我打!”能登候吼声如雷,“武将就该把命留在战场上,我能登候不怕死!”转而抽出一声冷笑,“我素来佩服汪苇的为人,没想到他的弟子竟是个只会偷袭的卑鄙小人!畜牲!”
      “兵不厌诈,是你自己笨,别怪我,”龙神尧沉着脸,目光扫过眼前千军万马,眼眸雪亮,“我只是想请能登候和奥陶候退兵。”
      “笑话!刀一旦举起难道还有放下的道理!?你当圣旨是假的吗?――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这里是战场,不容你们婆婆妈妈!你们再不进攻,我就咬舌自尽!”
      他声如洪钟,背挺得很直,目色冷冽地扫过讨逆军里的每一双眼睛――军令,由不得任何人违背。
      讨逆军重振士气,而此时,突入敌阵的绛翎军和神威军团竟被士气高涨的讨逆军死死地包围在了当中。
      包围圈一点一点缩小,沾染着温甜血气的钩戟长铩里他们几乎只有几尺之距。
      “通通住手!”一声娇叱,只见敞开的城门后停下一顶坐轿,轿夫轻掀开轿帘――
      两军一阵骚动,突然随即齐齐跪地――“参见皇后!”

      皇后!?――龙神尧吃了一惊,定睛望去,城门下那位一身僧衣却依然难掩风华的妇人,不正是十几年前就已退位出家的皇后――朝宁吗?
      “皇后怎么会在这里出现!?” 双方军队都始料未及,一时间,竟怔在了原地不知所措。
      “保护皇后!”――龙神尧和奥陶候异口同声地下令道。
      “不用。” 伫立于城门前的妇人淡笑,眉眼仿佛淡墨轻拂而过的轻柔,却足以穿透人心,“够了,住手吧……”声音轻柔却掷地有声,仿佛一句咒语,箍住了整个空间里的气息。
      “臣是奉了王命功绛翎、讨逆臣,皇后为何要我们‘住手’!?”奥陶候踌躇了一下,作揖道,“请皇后不要为难臣下。”
      “皇后的话,臣听不懂!”能登候受制于龙神尧,却气势逼人,“皇后在此时此地出现,莫非是想包庇自己的儿子?皇后可知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何况蘼皇子杀的是南司卓,甚至……导致了虢郡屠城的惨剧,导致社稷动荡,皇后就算深居佛庵,也不会不知吧?”
      “能登候还是一样的脾气,”朝宁和煦地笑开,坦然道,“可试问哪个母亲不疼惜孩子?不过我此次前来不是为了蘼央,我只是怕会有人利用他所做的事,把篌焰推向深渊。”
      下令讨逆的是主上……难道――
      “胡扯!主上怎么可能会为祸国家?”
      “主上?”朝宁眼角浮起一缕淡不可见的讽刺,“你说的是哪一个?”
      “……?”
      “是我的夫君,还是那个如今在王座上荼毒生灵的王?”
      “朝宁皇后请你明白自己在说什么!”能登候强压着胸口的怒意,紧紧地盯着她。
      “那个人不是天承!”朝宁一声娇喝,眉间闪错着不让须眉的英气,“那个人不是天承!不是!不是!”
      奥陶候闻言一震,手中的佩剑随即脱手,“哐当”一声掉落在地,跨下坐骑仿佛有所感应,惊愕地后退,“皇后……你说什么……?”
      “我说,王座上的那个人……根本就不是天承……”朝宁眼中露出一丝苦笑,“天承不是个有作为的王,但他比任何人都珍视这个国,他不会让篌焰打仗……”风撩起她僧衣的衣摆,她扣住鬓发,神色凛然,“能登候,奥陶候,敢问虢郡被南宫鸣围劫的时候,你们在做什么?离虢郡最近的能登郡和奥陶郡在做什么?”
      能登候一时语塞,奥陶候踌躇良久,深吸口气,“臣接到圣旨……”他近乎于艰难地吐出最后四个字,“禁止兵援。”
      城头绛翎守军无一例外地一怔。龙神尧阖目长叹。
      风拂过朝宁额发,慢慢掀舞起来,衣袂随着荡起,她轻轻地抬起手,指着羽歌的方向,眼中是几近悲哀的虔诚,“那个地方曾经也是一个国的都城。现在羽歌的宫阙下埋着无数那个国家百姓的枯骨。”
      龙神尧怔了怔,他心知朝宁所说的是什么,那场鹿蛮之战,改变了他师父汪苇的命运,那个半生驰骋沙场的将军,从那以后,都未曾拔过剑。
      “被蘼央杀死的,是我的兄长,他和我,曾经是那里的子民。”
      她松开发髻,头顶两端微微隆起两处断角的痕迹。
      犄角是鹿蛮族血的印证――皇后,是鹿蛮人?是曾被篌焰灭绝了的鹿蛮的遗民?
      所有人都在那一刹那震惊万分地看向朝宁。
      她究竟想干什么?――龙神尧一滞,蘼央不惜手染献血,不惜背上南宫鸣的仇恨而隐瞒的事实,竟要为朝宁一时的任性,付诸东流!?――她明白自己在干什么吗?
      能登候剑眉一挑,声音却低了下去,“皇后想借诬蔑主上来为鹿蛮复仇么?”
      朝宁望着西天隐隐闪烁的赤色星宿,“你们给我一个月,一个月后,正是蘼央二十岁的生日,如果我到那是还没有办法证明我所说的话,你们可以凭我身上所流的鹿蛮之血以欺君谋逆的罪名来缉拿我,不过在此之前你们必须保证,停止对绛翎的攻伐,如果国之将亡、天承有难,我希望你们能对得起天承、对得起篌焰和良心!” 她转过离去。她给了对手一个把柄,用以换取绛翎一个月的太平,她将一个皇后的尊严和生命赌在了自己的孩子身上。
      素色的僧衣在风中激越地响动,她只听得身后的人们静默良久后,放下刀剑――
      “臣明白了,如果主上真有危难,臣等将不惜一切,保护主上!”

      龙神尧舒了口气,抬手示意弓箭手退下,朝宁抬起头,对着他莞尔一笑。
      那一笑,掺拌了太多复杂难言的情绪,一瞬间,眼泪和微笑仿佛都是一样。龙神尧紧锁着眉,仿佛心事重重,欲言又止。
      “快看那边!不好了!”――有人惊恐地喊了声,他旋即循声望去,就在这一瞬间,城下已然决定撤退的讨逆军中轰然一声骚动――
      西面的天空,突然密密麻麻的一片。
      龙神尧倒抽一口气,几乎与朝宁异口同声地脱口――“魍魉!”
      黑麻麻地魔物随即嘶啸着俯冲下来,那是一只只生着翅翼的巨蜥,暗红色的舌头蘸着粘稠腥臭的唾液,滴落下来,地上随即冒起腐蚀的白气。
      领头的魔物疾冲入人群,瞬间又直返入天,刹那间,号呼当空――龙神尧猛然抬头,几个兵士已被叼走。
      其余的魔物跟了过去,从头领的口中争抢着猎物。只是一霎那,身体便被魔物生生地撕碎,血像倾盆大雨一般,淋头浇下――
      云刹那被染成了触目的殷红。
      “保护皇后!”龙神尧决然下令,纵身越下城楼。足尖轻点城下兵士的肩膀,一跃而起,四只魍魉张牙舞爪地朝他扑来,他反手握住剑柄,在魔物离他一尺之距时,剑光划出厉然的弧线――刀鞘抵住一头魍魉的下颚,遏制住了它的呼吸,魔物歇斯底里地要将他甩开,龙神尧顺势身形一闪,另一头紧跟着攻来的魍魉的利爪旋即穿透了它的心脏。
      什么地方不对劲?――他失措地环顾着周遭,无数件事同时在他心中闪过后消失――南司卓被蘼央所杀、南宫鸣屠城、天承下令讨逆……魍魉出现……
      ――龙神尧心口骤然灵犀一闪,一滴冷汗倏地从他额角划过脸颊――
      ……一切都明了了――“天承”利用南宫鸣的仇恨,把屠城的责任归咎到蘼央身上,然后下令“讨逆”,借讨逆军之手折断蘼央的羽翼,他心知讨逆军的实力难以决胜,所以让魍魉助阵以做到斩草除根,而结果不管成功与否,讨逆军都只是个棋子,必须灭口的棋子,必须和绛翎的守军一起赴死的棋子!――那个“天承”会力保讨逆成功,但决不会让任何人知道讨逆的过程中,有魍魉的参与――“天承”和宁生门是一伙的,抑或,从一开始就是同一个门派,甚至同一个人――那不是两派之争,而是一个人的演出!不管是最后赢的是朝廷还是宁生门,结果都是一样……
      然而最终搞得篌焰生灵涂碳的那个“王”,又要如何君临天下!?那个冥冥中仿佛操控着一切的门主,究竟要得到的是什么?王座?权利?名望?还是一个白骨蔽地、草莽弥望的篌焰?
      一只魍魉乘其不备,绕到龙神尧背后――他蓦然抽身,然而魍魉的目标不是他,只见魔物疾扑而下,血渍斑驳的利爪直扣向朝宁,她近身的侍卫挺身保护,千钧一发之际――虚空中一串弦音――
      音乐慢慢在云间荡出涟漪――魍魉应声倒地,喉头渐渐现出一丝细如发毫的伤口。
      龙神尧蓦然回首,才发现有人不知何时已卧坐在城楼顶端,气定神闲地转轴拨弦,一袭书生长衫光鲜干净,仿佛眼见的并非尔戮我杀。一对玄眸隐隐透着一丝轩藐苍生的霸气,后背一对翅翼陡然张开,像两只大手。
      龙神尧倏然想起,那首曲子正是蘼央在宗龄府吹奏的《雨霖铃•天日》……
      ――是竺郗棠御……
      一声高亢的音啭,狂风起,牵掣着男子翩翩衣袖。魍魉发出威胁的警告,然而人鬼间仿佛倏然立起了一道护壁,把魍魉生生地隔绝在外。音乐仿佛蛛丝般在空中交织,弦奏者低眉信手――蛛丝慢慢被拨开,魔物发出痛苦的凄厉――倏地,涌动的云层间旋出一团黑色的漩涡,魔物仿佛得到了指令,心有余悸地逃入漩涡中。
      ……漩涡的深洞渐渐闭合,天似乎依然是一望无云的晴明,城楼房檐上坐着的男子振翅而下,落地无声。远山野鸦惊起,从众人头顶飞过。
      “我没想到你会来。”竺郗棠御踱到朝宁身边,玄眸深深地望着她,“我以为你会在庵里过一辈子。”
      “我只恨自己来得太晚,”朝宁微微敛起眼睛,微笑中揉和着一丝艰涩,“我只知道自己的身份迟早会暴露,我只知道不能因为我身上鹿蛮之血牵连到皇子,我以为只要篌焰没有我这个皇后就会安宁,可是我错了……如果早一些明白这些,也许兄长不会决绝至此,蘼央也不用为了我去杀人……”残断的犄角在天光下流转着玛瑙色光泽,“你呢?”她小心翼翼地问竺郗棠御,“你恨这个国吗?因为篌焰夺走了本该属于鹿蛮的一切,你是鹿蛮皇族的后裔,你不想报仇吗?你不恨篌焰吗?”一双明眸静静地望着远空,似乎在期待什么答案。
      她眼前的这个人曾是篌焰的第二个王,经历了几世流转轮回的鹿蛮王族末裔……而昔日的故国却灭绝了他今世的民族……
      竺郗棠御……和她一样,都是在夹缝中生存着的人――最后,会选择哪一边呢?她想知道答案。
      “鹿蛮人几乎死绝了,但死就死了,就算灭了篌焰也换不回来……南司卓他错了,他为了鹿蛮拼尽全力,可是这却是在重蹈天承的覆辙――把一个国陷入万劫不复,所以蘼央才不惜杀他,”平日桀骜霸气的脸庞,此时隐隐透着一丝希冀,“你问我恨不恨篌焰,我无法回答你――我想守护的不是王族的血或是一个国家,而是一个时代――不再流血,不再有孤魂野鬼的时代……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没用、很天真?”他怀抱着一弦琴,摩挲着琴上木纹,琴身依然留着昔日宓太子企图将它毁弃的痕迹――一弦琴上遗留了他太多的嫉恨和不甘,甚至使他蹈上了覆国的道途……
      玄眸滞然地凝望着,直到与龙神尧的目光相触,竺郗棠御方才回过神来,唇边不经意的笑着,“我不是忘记了鹿蛮的仇恨,如果杀光了篌焰人就可以让鹿蛮的子民复活的话,我也会去做,不过,到了那个时候,我和蘼央,也许就是敌人了……”

      羽歌城外。
      夜色苍凉透彻,仿佛凌空一抹,即会泛起涟漪。斑驳的树影在夜风中瑟缩着,一道车辙碾过后停下――随即万籁俱寂。
      车帘掀开,走出来的是个中年妇人。
      “把我叫出宫的人,原来是你,”在她对面的合欢树后,一个人慢慢从阴影中踱出来,此人体格精悍,碧眸激荡,腰间佩着一把阔剑,青龙日月的图腾在月下威风凛凛,妇人冷笑,“又不是什么生人,非要这么偷偷摸摸地说话吗,君若?”
      “对厩阳姑母你而言,这样的事情还是不要声张为妙吧?”君若淡淡道,眼前的人,正是天承的姊妹,慎的母亲,也是朝宁出家后代为抚养璇玑的人,然而对于此人,君若却多少有些恨意――她嫉恨朝宁,甚至把这种很发泄在璇玑身上,以致于璇玑原本好端端的一个人被她整得唯唯诺诺,连和人说话都会瑟瑟发抖――这样的事,除了天承,都已是宫里人人皆知的事情了。
      “不知君皇子所说的究竟是何事?”
      君若轻呵一口气,静静地望着厩阳,碧眸中依然是一股子轻狂的傲气,只是平添的几分怜悯。
      那是看可怜虫的眼神。
      ――他怜悯她?凭什么?
      “可笑!你觉得我可怜吗?不!你才可怜!身为篌焰的皇子,身为‘神之人子’,身上却流着鹿蛮的血,你注定要在夹缝中痛苦一辈子!你这才叫可怜!”她冷抽出一声笑,抬手打向君若的脸。
      “……他还活着吗?”君若启口,刹那,厩阳的手滞在半空,“父王……他还活着吗?”
      声音消融在空气中,随即寂灭。远空赤色的星宿和着寒蛩虚弱的鸣叫声的节律,一闪一闪。
      “他还在吗?”君若淡淡地看着她,“被你调包的父王,现在还活着吗?”
      厩阳凝滞半晌,随即冷笑,“还活着,他到底是我兄长,我不会让人伤害他,”轻放下手,回复了往日的仪态,“天承是我换走的,现在王座上的人,不是你的父王――我知道这件事瞒不了多久,不过没想到你会那么快就发现。”
      “最先察觉到的是蘼央,而后……有人帮我证实了这件事,”他下意识摩挲着佩剑上的雕纹,冷冽的眸中刹那荡起一片涟漪,“我只是想,能不动声色地将一国之主调包的,必定是个在宫中极有权势又能接近父王的人,而那个人……”君若怀中飞出一张白色的绢帕,帕角赫然书着“厩阳”二字,“……就只有你。”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服了!知天下,天下知,果然神通广大,什么事都在她眼里。”厩阳唇角游过一丝阴毒的神色,有滋有味地欣赏着君若眼中刹那的惊异,“奇怪我为什么会知道,是吗?我知道的还不止这些,小云落骄大战魍魉,蘼央手刃南司卓,还有你……在玄鳞殿把蘼央杀死的事情,我也知道……”她眼中透着疯狂的恨意,“你们所有的事,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我全知道!”
      “……”
      “你说,倘若现在让王师直袭天下赌坊,知天下会不会算得到?”
      君若心头倏地一悚,手紧紧地把着剑柄――厩阳的眼线会密布到此等境地,是他万万没想到的,他心知厩阳是在拿知天下的性命来要挟他,一旦慌了神,就等同于中计,“这和我无关,不过就算是你,没个罪名也不能乱杀吧?”
      “和你无关?”厩阳旋即暴发出悚然的狂笑,疯狂地逼视他,“你骗不了我的,你一直很认真地在看着她,心高气傲的君皇子,从来都没有用这样的眼神看过一个人……因为你尊重她,你喜欢她,她能让你变成这样,我真的没想到……那么短的时间……”
      “住口!”
      “你还敢说她和你无关?再说了,她私藏兵器已经是死罪,君皇子你也难辞其咎吧?”
      两人对峙着,风森然地卷过落花碎叶,月在一瞬间挣脱了云裹――倏地,君若足底一点,随即弹离了厩阳身边,然而落地的刹那,身后旋即掠出无数人影,将其团团包围。
      “知天下坏了我的事,我怎么能够让你回去救她?”厩阳“格格”地笑起来,眸中是难以名状的阴毒和疯狂,“母后说的没错,的确不能让鹿蛮的余孽来触碰篌焰的王权!”
      母后?君若一愣――厩阳的母后……皇祖母?是那个离世多年的皇祖母……吗?
      意续中,关于那个人的记忆迅速的浮现,消失――是她!是她极力反对立朝宁为后,是她曾在神前逼令天承赐死“四子”,是她后来收养了冥狩,囚禁了他十多年……
      君若痛苦地捂着太阳穴,胸口紊乱地起伏着。
      为什么厩阳会嫉恨朝宁;为什么她为了不远嫁到大唐,不惜牺牲名节,生下慎,也要留在篌焰;为什么她要尽其所能地摧毁璇玑;为什么不惜背叛自己的兄长……一切都在刹那豁然开朗――太后为了保护王权,在死前给自己的女儿下了遗命。厩阳和太后一样,害怕篌焰的罪行遭到报应,恐惧演化成了恨,如是承续了下来……
      ――那是一道永远填不了的沟堑,谁都知道这样做不正确,却依然要沿着这条不归路走下去――那已经不只是篌焰夺走鹿蛮国土的仇恨……刀剑一旦举起,就无法放下――这是一条没有终点却别无选择必须走下去的不归路。
      君若深蹙着眉,心口纵然有千言万语,此刻却只化作一声长叹。厩阳的脸庞在他眼前慢慢叠上了南司卓的影子,他仿佛觉得此刻的自己,一如身在宗龄王府时的蘼央。
      “你知不知道你所做的事情不止会毁了我们、毁了父王,还会毁了篌焰?宁生门会乘虚而入,篌焰子民和鹿蛮遗民会再次开战,父王和蘼央的努力会付之一炬,篌焰将是生灵涂碳、万劫不复,这些你知不知道?”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厩阳嘴角抽动了一下,目色空茫,眼眸仿佛是血池地狱中沸腾的泡沫,“你身上也流着鹿蛮的血,你难道不想报仇吗?篌焰灭绝了鹿蛮,此仇不共戴天……你就没想过报仇?”她冷笑,“连璇玑这样的人受了伤害都会说要报仇……你为了王位连自己的亲生弟弟都会杀,你就没想过报仇?”
      “我什么都不知道……”君若咽下了一口冷气,黯然道。直到蘼央杀了南司卓,他才真正知道自己的血统,所以他什么都来不及知道一切就发生了……然而,蘼央呢?一开始就窥悉到事实的他,可曾有过怨恨?可曾想过报仇?――他微微拢着双眼,怆然,“也许……大家都错了……”
      为什么要杀戮?――因为都害怕被伤害。
      他抬眼的刹那瞥见厩阳脸上一闪即逝的惆怅,拇指轻轻抚过鹿骜的雕纹――他自己也好,蘼央也好,南司卓也好,厩阳也好……让自己双手沾满了血,也许……一开始只是因为寂寞和无助。
      所以即使所怨憎的人死了,自己也不会幸福。
      “是啊……都错了……”厩阳双肩被夜寒冻得瑟瑟发抖,然而眼中却闪惑着森然的杀意,“母后!母后!”她双臂张开,仰天大笑,“你看见了吧?儿臣会守护篌焰!儿臣要把鹿蛮人杀光!杀光!哈哈哈哈哈――!”
      厩阳跪倒在地,脸深深地埋进泥土里,口中絮絮地念着:“母后……儿臣没有辱没使命……儿臣一直记着你的话……”
      君若惊愕的僵在原地,指尖颤抖――她疯了……!?――不,也许在太后离世的时候,那句“不能让鹿蛮的余孽来触碰篌焰的王权”的遗言已经变成了一道枷锁,牢牢地将她扣住,久而久之,枷锁慢慢延伸到了骨肉,再也脱弃不去。
      思量间,一道血光溅红了视线,君若只觉左肩火烧般的剧痛――一把玄铁钩爪竟不知不觉间扎入了他的肩胛骨。
      他旋身抽出鹿骜,反刺向暗袭他的人,不料钩爪被用力一拉,他整个人都被拖倒在了地上。
      血瞬间浸透的衣袖,君若感到浑身冰冷无力,他拼命想站起来,然而视线愈渐模糊,整个人变得沉重异常……
      ――兵器上有毒?
      他会死吗……?会在这种荒郊野外慢慢腐烂或是成为野兽的食物?――可是他不想――他还没确认蘼央的生死,还没对他说一直想说的话,还没看到篌焰之地不再有杀戮的一天……还有……知天下有危险,还等着他去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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