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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风凛 ...

  •   第十二章 风凛
      羽歌仍是一如既往的熙攘,仿佛一直以来笼罩着篌焰的阴浊轻易地被掩盖了起来。
      城里生意最好的天下赌坊中,喧嚣声一直可以传到街口。
      “买定离手!――开!”
      “三点――小!”
      “今天又摸了副好牌啊!”
      赌坊的老板知天下一边赏乐般地倾听着楼下的喧哗,一边对着镜子,小心翼翼地给自己画上眉。她虽然不是个国色天香的女子,然而举手投足、一颦一笑间,总透着与众不同的风情――是介于江湖风尘气和大家闺秀之间的那种气韵,这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她投身江湖之前是个家教何其好的女子。
      此时她慢慢地踱到窗前,探出头去――
      羽歌纵横的街巷一览无余,翘首远眺,还可望见金碧辉煌的皇宫。
      “知姑娘!”一个丫鬟慌慌张张地跑进来,脸色微红,想来是碰到了难缠的赌客。
      “怎么了?”知天下漫不经心地问,眼睛依然凝视着远处宫阙次第的皇宫。
      “有个客人指名要你过去见他,赶也赶不走……”
      “这里是赌坊又不是青楼,护院都干什么去了?”
      “都……”丫鬟咬着嘴唇,很艰难地说下去,“都被那个人打趴了……”
      知天下这才一怔,神色异样地回头看向丫鬟。
      丫鬟被知天下这么一看,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一下子慌了神:“奴婢怕惊动别的客人,坏了知姑娘的生意,就让他坐在雅座里等……知姑娘你若是不去的话,只怕他连赌坊都给砸了呢!”
      “都是群没用的人!”知天下眉头蹙起,心头七上八下,毕竟自己不会武功,徒有用来立足江湖的三寸不烂之舌,可遭遇这种蛮横的人,是没什么道理可讲的。
      “啊!”丫鬟仿佛想起了什么,“那人要我转告知姑娘,说你曾和他弟弟约定过,会在天下赌坊摆一个大局等他。”
      “哦?”知天下柳眉挑起,细想了想,随即笑逐颜开,“原来是他!你快去准备酒席,天下赌坊要迎的可是一位贵客!”便丢下摸不着头脑的丫鬟,款款地下楼去了。

      知天下口中的“贵客”,正坐在楼下的雅座中独自饮酒,此人二十三四岁,一袭青衣,风姿翩翩,心怀一剑。虽然一身侠客打扮,但眉宇间透着的是一股子贵气,以及似有若无的忧郁――那人自然是在小云落骄一战中和知天下有着一面之缘的君剑――君若。
      周遭是一片喧嚣,他一个人端坐在其中,却仿佛身不在其境。
      “蘼央不会夺你王座……他不愿,也不能……”――他心头猛然想起的,是竺郗棠御在他杀死蘼央的当晚所说的话――“四子对应的是四个劫――求不得、爱别离、五盛阴、怨憎会,蘼央所对应的是爱别离,就是所爱之物皆破坏离散的意思。他注定所重视的人和物都会离他而去,他又怎么会对王座有所觊觎?你以为他为何要装作一副对一切都漠不关心,无所事事的样子来?若是蘼央同你一样,事事较真,以他的才干,你这个皇兄怎会容得下他?”
      蘼央,注定所重视的人和物都会离他而去吗?――注定一生都得不到幸福吗?
      君若紧紧地握着酒杯,杯子在他的手中“嘎嘎”地响,酒水慢慢地从杯子裂开的缝隙淌到他手中。
      在他得知自己注定“求不得”的时候,他的灵魂几近崩溃,那么蘼央,在窥见自己命运的时候,想的又是什么呢?
      几日前他得知消息,南宫鸣为要挟朝廷交出蘼央,不惜占领虢郡,屠城三日――那个单纯憨厚,整天蘼剑东蘼剑西的青年,谁也料不到,他会用如此酷厉的手段,来取蘼央的性命;“天承”一怒之下,下了诛杀令,奥陶、能登两郡奉旨出兵“讨逆”――一瞬间,仿佛天地间的一切都将他背弃!
      ――爱别离,所爱之物破坏离散――所以,母亲出家,亲弟身死,朋友背叛,甚至……被嫡亲兄长一剑结果了性命都是理所当然、天经地义?
      “想什么呢,君剑?”知天下在他身边坐下,转而,突然想起了什么,食指轻击桌面,笑道,“在这里应该改口叫‘君皇子’了呢。”
      “知姑娘叫我君若即可,”君若拱手作揖,“方才对赌坊的护院多有得罪,请知姑娘恕罪。”
      “无妨,说起来你还是我的救命恩人,那时没机会道谢,就让你在这里打个痛快当作谢礼好了,”知天下嫣然,忽然侧目看向君若,“你有心事?”
      “……”
      “我在小云落骄见到你时,倒没见你那么哭丧着脸……”知天下微敛起眉眼,拿过酒杯,“你身为皇子,来到羽歌,却不回皇宫,反而到我的赌坊来,一定有什么事吧?”君若神色陡然凝重,知天下忽然想起君若身边应该还有个总是笑得如沐春风的娃娃脸少年,便随口道,“蘼央呢?”
      君若被问得整个人剧烈地一颤,手缓缓松开,被他握碎的酒杯,零散地落在桌上,“我杀了他。”
      “哦。”
      “你不难过?”他不解地看着知天下一手握着酒壶,一手托着酒杯,若无其事地自斟自饮。
      “人总有一死,再说我和他只有一面之缘,他死了,我为什么难过?”知天下一饮而尽,唇际幽幽地飘出桂花酒香,“只是……这世上能知我知天下的人不多,死了一个也许会成为知己的人,我只觉得多少有些遗憾罢了。”
      她悠然地给自己斟了一杯,抬眼神色寂然地凝望着大堂中央那块书着“天下赌坊”四字的镶金牌匾,君若也随着若有所思地看过去――能知天下者,又何曾被天下所知?――他动容了一下,眼神复杂地看着知天下。
      “你别用这种眼光看人,让我觉得自己好像很可怜似的,”她回避了君若的目光,轻轻放下酒杯,淡淡地开口道,“我在小云落骄目睹过你使‘万魍噬月’的招式,你这个人,能够使邪剑而不入邪,我想你的欲望一定很深……所以,你才会杀了蘼央,是不是?”
      君若黯然,“我不知道……”
      那时蘼央带笑的眼中凝积的,是比他更深的欲念,他只记得自己看着那双眼睛,看着看着……就只觉得自己的一切都将被这个兄弟夺走……
      “你想得到的究竟是什么?”知天下决然地追问。
      “我不知道……”他颤抖的手捂住左脸颊――曾有人,在上面,写下了他的命运――求、不、得!――指尖淌下凉湿,是血?他一惊,半晌才舒了一口气――原来是顺着额角流下的冷汗。
      “我想得到的……只有王座……”他仰天长叹,青碧色的眼眸静静地看着天花板,“我是一朝的长皇子,在我出生之前,我的命运就已经被选择好了――就是成为篌焰下一任的王,我知道我没有选择,所以我只能努力,为了有一天,可以配得上那个位子。要成为一个称职的国主――就是我一直以来始终被提醒着的事情,”他眯起眼睛,声音颤抖,“……我真的不知道有一天,我失去了王座会怎样。可是蘼央他……他完美得可怕,我本来只当他是个无所事事、没心没肺的小孩子,可是他不是,他和我一直以来认识的蘼央不一样!”
      知天下无言地摇摇头――坐上那个至高之位的人,又何尝不是被王座所奴役?甚至这样局面,一代一代的承袭,而人们却不自知……
      “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他黯然地垂下头,手指纠结着,“我……我一直努力扮演好皇兄的角色,所以不管在家人还是大臣面前,我都不敢有自己的想法。我真的很妒嫉蘼央……他能投人所好,却从来没有失去自己……”
      她看着他失措得像个孩子,长叹道:“所以……?”
      “我杀了他……”他嘴唇咬得发白,“只要他死了,我就能得到我要的……可是事实不是那样……我想杀的,其实是我……我真正恨的,其实是我……”
      知天下眉头微微蹙起,朱唇轻启,幽幽叹道,“你跟蘼央……为什么会生在帝王家……”
      一语竟道破了几日来反复纠绞着他的死结。
      君若肩膀陡然一颤,“知姑娘……”
      “君皇子,你有过急水行舟的经历吗?”知天下支起一只手,虚托着脸颊,“在急流中,整条船上的人命都寄托在了舵手的手中,那个舵手没有选择的余地,为了活命,他就必须顶着风浪,准确无误地掌控船舵,当舵手累了,他就会找另一个人继续掌舵,维持船的行驶……如是循环往复,一直到船靠岸,”她清风拂面般地扫了君若一眼,“君皇子,你杀了蘼央,那是因为当时你根本就没有选择、没有思考的余地,可是一旦你的手触碰到了那个叫做‘王座’的船舵,你就会为了王座、为了国,身不由己地去杀更多的人……一直到老、到死,到下一个继承者接替你的位子,然后继续做你曾经做过的事……”
      君若一震,呆然地盯着知天下――一直以来心口郁结着的执念、那些始终释怀不了的记忆,一瞬间,却被她寥寥几句话消融了……
      “君皇子若是能想得开,我自然也就放心了,”她看着君若的脸色慢慢恢复过来,释然地笑笑,起身离开,“蘼央的事你也不必太戒怀,毕竟以我的了解,他不是那么容易就会死的人……”
      君若低首,“是我亲手杀死的,我亲眼看着他倒下,然后焚身成灰……”
      “焚身成灰?也就是烧得什么都没留下?”知天下停下脚步,轻笑,“那就更不可能死了,再大的火,总该留下些什么吧……”
      话未说完,君若陡然起立,一把拉住她,“你是说……”
      “我也是猜想,没有什么根据,只是觉得,像他那样的人……一旦有什么事情没有完成,即使是死,都阻拦不了他。”知天下淡淡地笑道,突然想起了什么,思量了片刻,唇上一点绛色随即笑开:“我曾与蘼央约定,会在天下赌坊设下最绝的赌局……君若你想不想提前看一下?”

      长道中陡然烁起一点光亮,随后一声铁索拉动的声音,整个长道两边即刻燃起微弱的火光。
      “请小心脚下。”知天下在前引路,君若一脸惊异地跟在后面。
      长道的一端是知天下的卧房,直通到地下,终点竟然是个偌大的地下迷宫。两人在纵横交错的长道中穿来穿去,两边的烛台仿佛有感应般,在他们渐近前便霍然亮起。
      “想不到天下赌坊的地下是另一个‘天下’。”君若环顾着四周,神色突然严肃起来,“其实我此次来羽歌找知姑娘,还有一件事想麻烦你。”
      “你说说看,我再考虑要不要帮忙。”
      “我希望知姑娘可以让我暂时在赌坊住下。”
      “哦?”知天下笑得花枝直颤,有意思的问道,“皇宫大殿你不住,来住这种三教九流的地方?”
      君若迟疑了一下,正色道,“知姑娘既然知天下,必定也知道如今王座上的人并不是篌焰的天承帝。”
      “嗯,这个我知道。”
      “在皇宫大内,把一个真皇帝换成假皇帝,还要做得无声无息,一定有人在接应,而且此人应该是个身居高位的人,我得查出这个人的底细,只是倘若我冒然回皇宫必然会打草惊蛇。”
      知天下含笑,“那君皇子你有何打算?”
      她只听得身后君若破天荒地从容一笑,“赌坊消息流动最快,而且知姑娘既然敢在江湖上号称‘知天下’,必定有无数个精确无误的情报网,所以我想暂住赌坊,借用知姑娘的情报网彻查此事。”
      知天下一愣,突然大笑,“你倒是比我想象中要精明,”转而,意味深长地瞥了他一眼,坦言道,“我、这里的丫头护院还有一些赌坊的常客都曾是大唐碧澄郡的密探,西罗郡王离奇失踪,有线索证明这和篌焰的皇室有关,所以我们从大唐潜入篌焰。天下赌坊之所以开在羽歌,也是为了就近监视篌焰皇室的动向。”
      “可我听说是边境动乱,碧澄西罗郡王和郡主被逼无奈才逃到篌焰的。”
      “郡主虽然是个小丫头,还不至于那么没骨气。我并不是想参与你们篌焰皇室的家务事,只是……你和我一样,都很想事情赶快结束吧?我可以帮你,”知天下微笑地看着君若,良久,柔声道,“只是赌坊的客房可没有皇子的寝宫那么宽敞,君皇子要委屈了。”
      君若脸上掠过一丝会意的笑,合掌作礼,“多谢知姑娘。”
      知天下浅笑,带着君若绕过另一个长道,“你们没有将蘼央的死讯传出去吧?”
      “没有。”
      “我想也是,难怪外面乱成这样了,不过若是道出真相的话,反而会更乱。”
      “知姑娘是指南宫鸣的事?”
      知天下戚然长叹,侧脸的阴影映在晦暗的石墙上,“他只道自己死了父亲,却不知道他的所为让多少人失去至亲。”
      “偏偏这件事还让假皇帝利用,发兵攻打绛翎。”
      “说不定‘天承’的目标根本就不是蘼央。”
      “这话怎么说?”
      “也许蘼央在不在绛翎根本不重要,他的目标是绛翎的百姓还有那些肯替蘼央镇守绛翎的人。”
      君若倒抽一口冷气,“你是说……”
      “鱼没有水就不能游动,鸟没有了山林就无处栖息,他的目的并不是要蘼央的命,而是要断了他的翅膀,让他孤立无援。”
      “龙神尧和竺郗棠御不会坐视不理,况且绛翎也有自卫的军队,这个知姑娘可以放心,奥陶和能登绝不是对手。”
      知天下嫣然,回头视线停在君若脸上,“那么如果有所不测,你会不会去?”
      “我……”
      “你不敢面对蘼央是不是?”
      “……我不知道。”――他的确不知道,不知道蘼央是生是死,不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他下意识地避开知天下的目光,因为那种神色会让他想起蘼央也曾用如是的眼神注视着他,然后,那双淌血的手在他的左脸描下宿命的图案。
      知天下嘴角扯动了一下,别过头去,继续走。
      长道内寂静如死,寥燃着的灯火,时不时地会霍然跃起。
      “到了。”知天下突然止步。
      君若心想着别的事,一下子未有反应过来,差点撞上她。
      前面是一堵石墙,知天下上前吹灭了左侧的一盏烛火,石墙轰然开启。
      墙后寒光凛凛,君若朝里面望去,随即大吃一惊――所见的,竟是一个偌大的兵器库,“这是……”
      “这是知天下诚心奉上的赌局。”她嘴角抿着神秘的意味,从容地对上君若投来的讶然的目光。突然,她敛起笑靥,神色郑重地走过去,指尖摩挲着墙上嶙峋排列的兵器,眼神悄怆,“你知道吗?――它们都被用来杀过人,它们都饮过血。”
      君若整个人一耸,回身定定地看着知天下,苦笑,“我以为行江湖的人应该会习惯看到血。”
      “……我不是见不得血,只是不喜欢见人悲伤。”
      君若一怔,若有所思地蹙着眉,半晌,开口问道,“知姑娘收集兵器是为了解救西罗郡王吗?”
      “不完全是……兵器这种东西,谁能守护一方太平我就给谁,仅此而已,”她踱到一柄阔剑之前,近乎于神往地抚摩着剑鞘上青龙日月的鎏金图腾,“日后这些兵器会不时地运往绛翎、貔州,看看它们能为绝境中的篌焰争取多少奇迹吧……”
      “剑只是道具……是流血还是守护,是开拓还是结束,一切,都由掌握着剑的人自己选择。”她取下阔剑,“铮――”一声,半截剑身赫然地映出她仿佛深思的脸庞,剑的一侧刻着甲骨体的“受命苍黄”,另一侧则刻着“道行无疆”。
      “这可是一把古剑,”她将剑收入鞘中,双手呈上,“给你吧,它叫鹿骜,应该是一把可以配合你武功的剑。”
      君若没有拒绝,小心翼翼地接过鹿骜,深深地凝看着剑鞘上的隐隐残留的暗红色,陡然握住剑鞘,“铮――”的一声利刃出鞘,他随即深吸一口气。
      ……竟与他腰间所配的那把一样――
      鹿骜,是一把没有开过锋的剑。
      他回头看向正聚精会神地摩挲着兵器的知天下,嘴边似乎有千言万语,却最终什么都没有说……

      “蘼皇子!”翌日,姬舒罗梳洗完毕,听负责伺候蘼央的侍女说他不吃早饭,就想去问问他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哪知一进门,一股焦香便随着白烟扑鼻而来。
      “你来的正好!”白烟堆里,蘼央笑容满面地探出头来,上前一把拉住姬舒罗,让她在自己身边坐下――才几天工夫,对她的态度俨然从陌生人变成了仿佛久别重逢的好友。
      姬舒罗一脸懵懂地被拉着坐下,才看见面前正架着一块铁板,铁板地下用一个脸盆一般大的香炉支着,香炉里烧的不是香,而是柴禾。几片羊肉正在铁板上,烤得“呲呲”作响。
      “你又在搞什么?”她微微皱了皱眉头。
      “你说我在搞什么?”他狡辩似的朝姬舒罗抛了个让人恶寒的媚眼,一边还不忘往竹签上串烤肉,“你尝尝看!”硬是朝姬舒罗递了过去,根本不给人拒绝的余地。
      “味道还不错,没有羊膻气呢!”她小尝了一口,淡淡地给予评价。
      她说不错,蘼央就自当她是在夸他烤得好吃,嘴一抿,笑得春风得意,“我在王府经常这么烤东西吃,可惜这里只有羊肉,我在府里的时候,丫头都会准备上好的海皇贝、大虾……还有野鸡翅膀,有时候还可以请街坊进来一起吃。”他弯下腰,用剪子夹住羊肉,翻了个面,“你知道这羊肉为什么会没有羊膻气的吗?”
      “我不知道……”
      “因为放了一点柠檬皮嘛,我用柠檬皮、酱汁还有芝麻拌羊肉,又酱了一夜,就不会有这种味道了。”
      姬舒罗点点头。
      “我在大唐修业的时候,师父就经常和我在寺庙的后山烧烤。”
      “大唐的出家人也可以食荤吗?”
      “我们烤玉米吃,有时还烤香蕉。”蘼央又将羊肉依次翻了个面,接着递给姬舒罗一碟子褐色粉末,“羊肉要沾着这个吃,这个叫孜然,我在你们厨房找了一个时辰好容易翻出来的。”
      姬舒罗闻言一愣,细想了想,恍然,“怪不得厨房的赵叔一大早就抱怨说有人把他的厨房弄得乱七八糟。”
      “呵,是吗?”蘼央明知故问,转而用竹签熟练地串起羊肉,递到姬舒罗手中,“说起来啊……我一直奇怪,你怎么会来宁生门的?”
      “因为我不知道可以到哪里去,正好陆凝蛸说我可以留下。”
      “就这么简单?”蘼央给自己装上肉,仿佛漫不经意地喃喃着,“他若是真有你说的这么大方,那么当初为了《噬毒大魔功》上门的人都可以在这里住下了。”
      “也许是因为陆凝蛸和我一样……的人。”姬舒罗的嘴角渐渐泛开一丝苦笑,“我们都是注定无力回天的人,不过他比我好……至少他懂得在最后抓住机会。”
      蘼央一怔,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眼前的这个人活了一千多年,因为执念于过去,所以一直不曾老死――究竟是什么样的恨、什么样的遗憾……让她决绝至此,即使千年,也不曾忘却?
      “你在看什么?”姬舒罗不解地回看他,她察觉到他长而卷曲的睫毛微微颤了一下。
      随即他换了一张脸,眼睛一弯,笑得仿佛再破碎的东西都能够拼合。
      “一千年前的篌焰,一定比现在还漂亮……”
      “一千年……”她微微低垂下双目,眼中逸出很淡的笑容,“一千年前的篌焰国土是在遏罗斯西玻利亚的深处,虽然史书上说是在遏罗斯的境内,但是篌焰却不和那里的任何一片土地接壤,它是浮游在空中的一个国度……很多年来,几乎没有人从‘外面’进来过,一直到三百年前的几次地震,它才慢慢下沉,和西玻利亚融为一体。
      “篌焰是被神眷顾的土地,所以子民都很虔诚,杞帝是篌焰第一位王,他是龙女之子,所以身上长着龙鳞。那时篌焰的男子十四岁是成年,身为国主,杞帝必须有自己的子嗣。”
      “十四岁……!?”蘼央目瞪口呆,手中的肉串差点掉地上,“那不就是说如果在一千年前,我孩子都已经五岁了?”
      姬舒罗见蘼央一愣一愣的样子,淡笑,“子嗣不是‘生’出来的,杞帝在祭天仪式上,将自己的血滴入篌焰的圣湖中,七天后,就会长出一个和他一般大的‘孩子’了。”
      蘼央干着脸,缓缓地吐出一口气,要一个和自己同龄的人叫自己“父王”,亏古人想得出来。
      姬舒罗继续说道,“我是杞帝身边的神姬,负责祭礼主持、经文读诵还有传达神意,所以神姬在当时的篌焰和杞帝是平起平坐的。”
      “那昊阙呢?”蘼央把木棒上的肉啃干净,转着澈然的眼珠子问道。
      “本来不该有那么一个人……”她蹙着眉,仿佛努力想着什么,“我们在太子宓的成人礼上,卜算篌焰的国势,结果,神谕昭示我们――篌焰……还有另一个王……”她一字一顿地说下去,“就是昊阙。”
      蘼央微微动容了一下,静静地等着她说下去。
      “他是杞帝的双生弟弟,神谕说龙女生下双子后遭遇海啸,她手中抱着杞帝,而昊阙在那时就被冲走了……他还活着,在某一个地方……然后,我受命前去迎接他……”她阖上眼,紧皱着双眉,“由此……将篌焰导上了一条不归路……”
      神姬是篌焰最接近神祗的人,然而那样的结局……神却没有告知……
      也许,神也没有料到会是这样的……终结……
      “哦……”蘼央若有所思地抿了抿嘴唇,嘴角是似有若无的笑意,他沉默了片刻,刚想说什么,一个侍女推门进来。
      “蘼皇子……”她一进门,对着眼前的景象先是一愣,定了定神后礼貌地鞠了一躬,“门主有请。”

      陆凝蛸在依山凿砌而成的一座亭子里看雪,手边正燃着一炉好香。这一回他没戴面纱,儒雅溢清的秀色,仿佛就是这雪中的一景,长发垂腰,发丝上犹自虚附着未融开的雪花。
      “在这里一边听雪,一边看陆门主真是人生一大乐事,”蘼央坐在陆凝蛸对面,幽幽地道,陆凝蛸身后一直默立着的老者随即恶狠狠地瞪过来。
      那老者便是被陆凝蛸称作“觉”的人,他发须花白,然而身子骨依然康健,瞪起人来,目光如炬,底气十足――然而那种眼神在蘼央面前却一点效力都没有。
      “这雪下得多好……”陆凝蛸淡淡地笑起来,带着和蘼央不相伯仲的纤尘不染的气质,慢慢晕染开,融入了雪中。
      “嗯,这雪要是能下长一点就更好了,”蘼央饮了口茶,似笑非笑,深深地眺着远处――瑞雪兆丰年,来年若是没有战祸,定是又是一个安居无忧的好年。
      “蘼皇子喜欢就好,我还担心绛翎气候温和,这里的冰天雪地会伤了蘼皇子身子,说起来……”他端起炉上烧着的茶壶,帮蘼央把茶重新斟满,柔声道,“蘼皇子就没想过要离开这儿?”
      “离开?”当事人诧异地抬起头,不可思议地盯着陆凝蛸,“你以为这里是哪里?”
      “宁生门啊?”
      “不就对了!?你以为这里是我说‘要走’就走得了的!?”他脸上微微泛起红晕,指节却有些苍白,紧紧地握着茶杯。
      “你不舒服?”陆凝蛸见蘼央不对劲,关切地凑上前去。
      “我不舒服就是你下的毒!”蘼央一言顶过去,一口热茶喝下去,脸色竟慢慢回复了常态。
      原来这个人……也会累――陆凝蛸心中透亮――几次间接的较量,暗藏玄机的对弈,陆凝蛸一度以为他是个完人,是个神――然而……他也会累……
      他留在宁生门不是因为出不去,而是不愿出去,他心里也有隐隐的怨恨和抗拒……
      他恨自己的国给他的桎梏,他恨兄长的背叛,他恨自己的宿命――爱别离……
      “蘼皇子不问我为什么叫你来?”
      蘼央慢条斯理放下茶杯,等着陆凝蛸说下去。他手掌微微托着通透的脸颊,长发瀑布般地垂下,在风中一荡一荡。
      “蘼皇子应该听说了吧?奥陶、能登二郡的精兵正向绛翎进发,也许两三天后,绛翎就要成为一片坟冢了。”陆凝蛸双手捂着茶杯,柔声说道。
      “你真的确信……最后变成坟冢的是绛翎吗?”
      陆凝蛸一怔,随即大笑,“绛翎的守备军虽然人数不多,但却是蘼皇子直辖的军队,对付奥陶、能登还绰绰有余,然而……”他微微凑近,儒雅舒淡的眼眸中掠过一丝枭冷,“……如果‘讨逆’军团有魍魉军团助阵的话,结局又会怎样呢?”
      气氛陡然凝聚,周遭飘絮仿佛就在这一刹那,静止。
      然而下一刻,蘼央脸上浮起一丝一闪即逝的妖异,“那岂不是有违宁生门‘宁玉碎,渡众生’的教义?”他淡淡地看着陆凝蛸,字字珠玑,“或者说,你协助‘讨逆’,只是因为它是你定下的计划?或者……让‘主上’下达诛杀令也是你的安排?又或者,所谓‘主上’的存在,也是你的把戏?这一步棋高明得让人想不到,谁会想到自己的王其实是乱党?可惜,我发现得晚了……”他一笑,云淡风清,依然是无机质的透彻,“你要的根本就不是‘玉碎’,而是‘完璧’,你要的是‘国’,一个完完整整掌握在你手中的‘国’,你要君临天下,是不是?”
      陆凝蛸旋即心神领会地与蘼央相视一笑,“我真是怕了你,身边留着这样一个过于了解自己的人,究竟是好还是坏呢……”
      “我只是奇怪一件事。”蘼央看向陆凝蛸。
      “哦?”
      “既然你把我留在这里,假父王又听命于你,为什么还要兴师动众地到绛翎讨伐我?”
      陆凝蛸浅笑,“你不在,自然会有人替你送死,你朋友那么多,一定有人肯不惜一切代价替你守住绛翎吧?”
      “原来你的目标不是我。”
      “士为知己者死。我就不信你那些朋友兄弟会坐视不理。”他淡伫的眼中掠过一丝狠辣,他是枭雄,只有枭雄才懂如此攻心。
      他知道鲇须山困不住蘼央,所以他要折断蘼央的翅膀,让他孤立无援。
      “我没事要他们去死干什么?”蘼央不解地看着他,仿佛眼前的人说了个天大的笑话,“他们若是和我有那么一点点默契,就会为了我这个朋友留着一条命。”
      一言既出,陆凝蛸眼中闪过丝异样的光彩,他呵出一口暖气,嘴角微微笑着,起身走到亭外,凌着雪,径自拔剑舞起来。
      剑式中不露半点杀气斗气,仿佛浑然天成、信手拈来的一支独舞。白衣翩翩,在琥珀色的天光下招展,雪片在律动着的衣袂上旋舞。剑气掠过,雪花飞溅。
      亭中不知何时,笛声幽幽传来,涟漪般泛开,积雪似附着了灵魂,赫然拔地而起,像两披雪白的水袖,和着陆凝蛸的舞律,旋转,激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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