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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星霜 ...

  •   第十一章 星霜
      蘼央在宁生门住了四五天,天天高床软枕,山珍海味,被伺候得妥妥当当的。姬舒罗俨然是宁生门的半个主人,对任何人说话都毫不客气,仆人见她都要躬身行礼。蘼央身份虽为俘虏,姬舒罗却并无要挟之意,甚至不约束他的自由,随他爱去哪儿去哪儿。
      于是几天下来,蘼央也大致清楚了鲇须山是个什么样的地方。此地山谷连绵,四围的天然峭壁将这里环成了个纺锤状的漏斗盆地,而他所住的小斋,便是诸多依傍着山势所建的楼阁中的一座。谷内溶洞颇多,随便挑一个走进去,五彩斑斓、形态各异的钟乳石就足够欣赏一整天。
      这里说是宁生门,然而除却为数不多的护卫仆人,蘼央至今都没见过一个门众,他心知那些溶洞里大有文章,无奈溶洞纵横交错,俨然是一个迷宫,他怕困死在里面,只得在外面遛达,不敢深入。
      只是偶尔人静时,听得溶洞内琤琤的水声,总会莫名地发呆上好一阵。
      此时蘼央刚刚沐浴完毕,身上凝着一丝淡淡的荼蘼香气,天光穿过罗幕散射在半湿的发丝上,水珠犹自流转着奇异的琥珀色。一袭樱桃红的宝石长单半披在身上,光华流转,风姿光鲜。
      “姬姑娘。”门外侍女躬身作礼。
      罗幕被挑起。
      “啊呀……”姬舒罗一声轻呼,脚刚踏进门,便不偏不倚地踩在一滩琥珀色的浆液上。
      “小心滑!”蘼央口中是这么说,却慢吞吞地抖了抖袖子后,才施施然地上前将姬舒罗扶住,“都是我不好,不小心把你昨天给我的那罐上好蜂蜜给砸了,本来想叫下人来收拾,没想到……”娃娃脸抱歉地一笑,不管是真没想到还是假没想到,任谁都没理由责怪了。
      “无妨,”姬舒罗抬手示意他不用道歉,从容地坐下,“蘼皇子住得可习惯?”
      “还好。”
      “有件事……姬舒罗问了不知是不是多余……”她突然说起了正事,意味深长地看着蘼央,“蘼皇子可知道如今高居王座的并非真正的天承帝,而是另有其人?”
      “你太小看我了,”蘼央含笑,承认了她的猜测,“虽然我没证据,不过我直觉很灵验,再说天承到底是我爹,儿子不可能连自己的爹被调了包都察觉不到。”随即同样意味深远地回瞥了她一眼,“那姬姑娘你又因何知道这件事的呢?”
      “蘼皇子想套我的话?”姬舒罗回看他,两人相视片刻,蘼央一笑,她却面无表情地别过脸去。
      “蘼皇子可想知道如今王座上的人是谁?”
      这话一下子引起了蘼央的兴趣,赶紧凑过去,“你知道?”
      “大唐边境有个碧澄郡,不久前因为暴乱,大唐朝廷无暇顾及,碧澄郡主无奈逃到了篌焰,这事蘼皇子知道吗?”
      “嗯……”蘼央托着下巴,想了想,“难怪碧溪说大唐那边在打仗,所以要逃到篌焰,原来连郡主都无处安身了,何况这种老百姓?”
      “不过也有这样的传言……”她眸中掠过一丝灵犀,抿起的笑意中透着一股子近乎于漠然的冷傲,“说郡主的父亲西罗郡王在暴动之前的一个月就失踪了,而碧澄郡主自从入了篌焰国境后就一直派人密切注意着篌焰的国主的一举一动……她应该是为了打探父亲下落才潜入篌焰的,至于暴乱之说,恐怕是郡主自己传出去的吧?”
      她话说到此,蘼央陡然一口冷气一直抽到胸口,“你是说,西罗郡王的失踪和假父王有关?”旋即干笑了几声,仿佛看好戏似地打量着姬舒罗,等着她说下去。
      “我派去的探子回报说,‘天承帝’百汇穴处扎有银针,估计身上还有很多处这样的银针,好像是中了傀儡术。从手法看,应该是陆凝蛸所为。”
      “傀儡术?就是把人当傀儡般任意操控的巫术?”蘼央见姬舒罗点头确认,低眉托腮,思忖了一阵,“我就是不懂,既然一样要用傀儡术,为什么你们门主不找真皇帝下手,却费尽心思找个假皇帝过来呢?”
      “这一点蘼皇子应该想得通。”
      “想得通想不通又有什么关系?宁生门连这天大的事都让我知道了,看来是没打算让我这个皇子活着出去了。别说等你们造完了反,要我登基做傀儡皇帝,我不干。”
      “我要是想把你做成傀儡,何必等到现在?你昏睡的时候,我就可以下手了,蘼皇子你连这个也想不到吗?”
      姬舒罗冷冷地回视蘼央,眸中凝着一丝嗔怨之色。
      冷不防,蘼央一胳臂搭了上来,“我就知道你是好人。”
      她淡笑,“我说过,带你来宁生门,因为这里更安全,蘼皇子纵使能上天入地也抵不了外界千军万马的明枪暗箭,当然陆凝蛸肯让我留你在这儿也没安好心,不过我也不是傻瓜。”笑容转瞬即逝,姬舒罗很快回复了从容得近乎于冷漠的神情,偶尔那捕捉不到一丝感情的眸子里会流过些许让人猜不出却又释怀不了的神色。
      天光在蘼央眸中流转,他定定地听着姬舒罗语毕后的叹息,莹润通透的娃娃脸蓦然淌过些微的讶异,“为什么?”
      为什么愿意帮一个素不相识的人?
      “因为我想……完成他没有完成的事。”她突然起身,手伸出帘外,雪花落在掌心,遇到了人体的温度,却没有化开,她看着那枚雪花的眼神,温柔而恬静,“我想完成昊阙没有做完的事情……”
      昊阙?――蘼央诧异地将目光转向她,“你……”
      ――帝弟昊阙,无道,惑乱‘苍天’。帝善琴瑟,执‘无极’,昊阙专攻歌吹,执‘奈何’。帝以为知音,遂恋之。然昊阙负帝,起兵谋位――
      她口中的,是那个“昊阙”!?“奈何”的第一个主人!?
      “究竟是怎么回事……?”蘼央淡淡地问她,似乎也不在乎能不能问出个结果。
      “怎么回事……我忘了,”姬舒罗戚然,“我都活了一千年了。一千年……我怎么可能都记得啊……”
      一千年……因为她一直执念于过去,所以一直都不曾老死。一千年……她忘了他的脸,忘了他的声音……只记得他和眼前的少年背负着同样一个命运――“神之人子”。
      那个她终其一生都无法释怀的人,他须在国脉走到尽头时,用自己的全部去解救黎民苍生,然而他迷惑了篌焰的帝王,起兵谋反,由此揭开了乱世的序幕,致使生灵涂炭……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姬舒罗突然紧紧地抱住双肩,当着蘼央的面,嚎啕大哭起来。
      为什么……一千年……依然忘不了!即使明白那个人心里想的永远不是她,即使逼着自己去恨、去忘记,为什么……还是无法释怀?
      蘼央苍白着脸,静静地坐在一旁,也没劝说,只是无言看着她哭,嘴角悬着淡不可见的笑意,等她差不多哭完了,才慢慢开口,“好点了没?”这种问题自然是得不到回答的,他咳了一声,淡笑,“我师兄说他有一个活了一千多年的朋友,不知道是不是你?”
      “……”
      “我师兄叫竺郗棠御,玉衡宫的宫主,人人敬若鬼神的‘非天’,”他眉梢微微挑起,双眸似笑非笑,薄唇轻轻一抿,露出一对酒窝,“姬姑娘相信流转轮回吗?其实这个人还有个身份,他很久以前是篌焰的太子,那是他前世的前世的前世。如果姬姑娘是生于一千多年前的人,应该听过他那时的名字――太子•宓。”
      姬舒罗抹干了泪痕,恢复了平日的漠然冷定,蘼央释然地笑笑,继续道,“如今他是江湖上响当当的‘非天’,同时他还有另一重身份,你知道吗?他长着角,虽然后来锯掉了,但那可是象征鹿蛮皇族的玛瑙色犄角――他是鹿蛮皇族的末裔!”
      “鹿蛮!?”姬舒罗不由得倒吸一口气,深渊般的眼睛狐疑地看向他,“宓太子为何转生于鹿蛮?”
      蘼央含笑不答。
      那个叫做宓的人,曾是篌焰国主亲选的子嗣,他无法忍受昊阙惑乱帝王,无法忍受自己志在必得的王座面临易主……于是,“代父征战。数年,败昊阙,赐之死”……他转生为鹿蛮的末裔皇族,身负国仇家恨,然而与蘼央相遇,又使他牵连上了篌焰的存亡……
      冥冥中,似乎有一双手操控着如是的开始和结束……又有双眼,默然无语地注视着人们如何走到尽头――或平凡如细水长流,或轰轰烈烈主世间沉浮,然后意味深长地一笑而过。活着――很多人活着,也许都只为搏命运之神的最后一笑。
      姬舒罗怔怔地看着蘼央,眸中惊起一缕说不清的表情,叹道,“蘼皇子,你和他……和昊阙好像……”
      “啊?”
      她缓缓起身,素衣的绫罗随着她的动作窸窣作响,“我想如果是蘼皇子的话,也许可以在一切变成结果前,看到自己的命运……”指尖挑起罗幕,身影消失在雪幕里。
      蘼央拖着一身逶迤华丽的长单,慢慢地踱至庭外,唇边笑意,一如既往。
      早在他还是孩子的时候,便已看到了自己的命运,于是许下了一个誓言,此生都不曾后悔……

      天光在空中幻化、舞动,宝石般绚丽的色泽,将黑夜渲染得宛若曙光初上的晨空。庭外一阵细微的响动,一抹同天光一般绚烂的樱桃红色,从廊柱后面闪过,绕开正在打盹的值夜侍女,闪到了廊柱的另一边。
      娃娃脸少年蹲下身子,借着忽明忽暗的天光,不一会儿,便找到了他要找的东西――那是一群正在觅食的蝼蚁,黑麻麻的一片,却正好形成了一前一后两个鞋底的形状,他抬头顺着鞋印的方向看去,不远处果然有一排这样的鞋印。
      那罐被姬舒罗踩着的上好蜂蜜香味可以传千里,果然才几个时辰,周围的虫子都引来了。蘼央满意地直起身子,顺着蝼蚁铺成的鞋印,寻起路来。
      “路”一直延伸到一个极为隐蔽溶洞里,此前蘼央路过这里很多次,却都没发现有个溶洞。他从四周捡了些干燥的断枝,用腰带绑成一束,随后找了两块石头,挨着树枝敲打了半天,总算敲出了一点火星,借着还算明亮的火光,他顺着鞋印,继续走下去。
      溶洞中奇石林立,石笋有些渗着萤蓝的光泽,有些则是琥珀黄,有些是翡翠色,也有些是各种奇异的色彩揉和在一起,妖异邪魅。洞中水声叮咚,隐隐还有溪流潺潺,微寒但清新的空气中,飘着股暧昧的蜜香。
      蘼央扶着冰冷陡峭的石壁,慢慢走下阶梯,绕过十来个石笋接地的暗道,最终在一个更为隐蔽深暗的洞口停了下来。
      他赌对了!姬舒罗离开他房间之后,必定会去另一个和他相关的地方――他如此推测,只凭自己的直觉,不想却下对注了!
      那里就算不是个出口,也必是个隐藏着什么秘密的地方!
      洞中闪过一抹人影,随即几声衣物的响动。
      “谁在那儿?”一个坚毅却沧桑的声音。
      蘼央倒吸一口气,火把差点脱手,“父王!?”

      水,一滴,两滴……滑过被摩挲得甚是光滑的石笋,滴入石间天然形成的沟渠。洞口,一老一少的两人隔着道铁栅,相视许久。
      “你怎么会在这里?”天承被囚禁在此多时,形容稍显憔悴,然而目色炯炯,气宇轩昂,依然显示着他帝王的身份。
      “是被人救到这里的,父王是不是觉得蘼央很没用?”
      天承轻叹,手穿过铁栅,轻抚着蘼央的头发,“你是好孩子。”
      蘼央唇角逸出一丝纯净澈然的笑意,借着火光,他看见洞内设施齐全,空间宽敞,心想宁生门倒也没有为难这个俘虏,至于天承是怎么被带到这儿来的,也没有多少问的必要。
      “外面如何?”
      “外面……”蘼央抿了抿嘴,淡墨晕染的双眉微微地向上抬了抬,“璇玑死了,西部雪域成了宁生门的据点,冥狩和貔州司马联手在抵抗北面的门众,是输是赢我也不清楚,还有……”他踌躇了片刻,凄然地笑笑,“国舅死了。”
      “国舅死了!?”
      “我杀了他。”蘼央此话一出,抚摩着他头发的手像触到针毡一般弹开,蘼央颤了一下,脸上却笑得很自然,“他要谋反,兵马粮草甚至连火药都准备得妥妥当当,我不知道除了杀他还能怎么办。我想劝他,可是你是让他亡国、让他失去家园的敌人啊,我能怎么说?”
      天承炯然的双目慢慢黯淡,近乎于失神地凝看着蘼央,眉间掠过丝痛心疾首的神色,“是父王的错。”
      一切都是错……
      “父王不必自责,我知道的……我都知道。”蘼央席地而坐,头枕在铁栅上。
      天承看着他似乎慢慢睡去的侧脸,胸口郁结的一口气,长长地吐了出来,“玄灭……道出‘神之人子’预言的人,曾经说你是解救篌焰的人,亦是毁灭篌焰之人……他说你注定杀孽深重,不如等你长成后把你交给他。”
      “所以你才送我到大唐跟着玄灭修业,是为了让我积德?”蘼央睫毛一颤,淡淡地仰看着顶端奇形怪状的石笋,“即使知道玄灭的预言从未出过错,你却依然留着我这条命,那是我的福气。”
      天承神色凄然地低下头,双手死死地拽着――蘼央何尝知道,在玄灭此言一出的刹那,他没有起杀心?那是他背负了种族灭绝的罪名而得到的国土,他又怎能因为蘼央的存在而让多年的苦心和江山的社稷付诸东流?
      没有下手,多少是因为这个孩子长得太像朝宁。那个篌焰当今的皇后曾随同兄长远游篌焰,莫名的缘分让她成了篌焰的皇后,也让她成了故国的罪人。她为了他的社稷,不惜目睹故国生灵涂炭,他又怎能再次为了社稷,让她失去骨肉?
      “父王你可以放心,我不会毁灭篌焰。”蘼央突然开口,水汪汪地眼睛认真地看着他,“我的命我自己知道。”
      “你知道?”天承愕然地抓住他的肩。
      “嗯,我都知道,修业的时候,玄灭师父帮我扶乩,说我们四兄弟每个人都对应了一个劫――求不得、爱别离、五盛阴、怨憎会。”蘼央轻轻掰开天承紧抓着他的手,见天承脸色愈渐凄怆,他展颜露出纤尘不然的浅笑,“那个时候,我就知道自己一生的命运,我将会面临什么、将会有什么结局……我都知道。”
      天承神情复杂地凝视着儿子,手慢慢松开,无力地垂到地上,长叹,“蘼央啊……我当年为什么要救你……?”
      这个孩子太聪明,太清醒。
      看得见命运是不是表示这人一生都会走得寂寞?
      会不会真如当年的巫师所说,续他性命,反而会苦了他?
      “……父王见过陆凝蛸吗?”蘼央神色未变,然而陡然开起的话头,却让天承不禁一震,周遭的气氛陡然凝绝起来,他嘴角含着清澈恬然的微笑,手轻轻覆着天承颤抖的手背,“父王认识陆凝蛸吗?”
      “你……知道……?”天承失声道。
      “我不知道所以才问,父王可知道现在另有一个人被当作傀儡般地操纵在你的王座上?父王如今安然无恙,我也舒了口气,不过蘼央只是奇怪,为什么陆凝蛸既没有杀你也没有直接将你作为傀儡来操纵,想来想去,只觉得陆凝蛸应该是一个你很亲近的人――他要你的王位,但他不想你死,也不想伤害你,他要你活着,是不是?”
      天承太阳穴一颤,只觉按在他手背上的手指慢慢加重了力道,“我不知道。”
      夜风从洞口贯入,发出凄神寒骨的呜咽。
      蘼央继续道,“宫中警戒森严,把皇帝掳走,再安个假皇帝在宫中,不是宁生门这样的江湖门派可以轻易办到的,宫中必然有接应吧?――是一个有权势的人吧?”他淡伫澈然的眸中划过丝剔亮,“那个人又是谁?”
      “不知道。”
      “父王……”
      “不知道。”
      “父王说不知道,那就不知道吧。”蘼央无奈地扯动了一下嘴角,躬身拾起即将燃尽的火把,“这地方挺好的……父王多保重,我……儿臣把事情办完后,会接你出来。”
      转身离开。
      忽明忽暗的火光渐行渐远,终于消失在崎岖陡峭的长道尽头。
      “蘼央……我当年……为什么要救你啊……为什么啊?”天承哽咽似地长叹,空空的溶洞内,回音一阵一阵。
      一抹樱桃红色闪出溶洞,火把随即湮灭,他定定地仰望着天空虚无斑斓的光华,深叹,“是啊……为什么呢……”

      蘼央悄无声息地回到房里,像没事似的又睡到了床上。刚想合眼,突然从床上直起身子,“哇”的一声大呼――几案前竟一直坐着一个人影子,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阿弥陀佛!”他跌跌撞撞地从床上下来,点起了灯――他不像冥狩,从小妖魔鬼怪见惯了,这一吓,唬得他不轻。
      “蘼皇子吓着了?”还没等蘼央看清楚那人的脸,对方却先说话了――是姬舒罗。
      蘼央定了定神,放下灯台,抱着双臂,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你觉得呢?”
      “蘼皇子不怕走夜路,怎么反而怕起我来了?”姬舒罗起身从黑暗中慢慢走出来,瀑布般垂挂的银发在烛火的映照下犹自散着瑰丽的暖金,“你刚才去哪儿了?”
      “太可笑了,你深更半夜进我房间我还没问你要做什么,你倒问我出去干什么了。”蘼央悠然地坐下给自己斟了杯凉茶,咄咄逼人的话语在他口中慢条斯理,却更能惹人火。
      “门主回来了,他要见你。”姬舒罗淡淡地说明了来意。
      “你说什么?陆凝蛸……要见我?”蘼央搁下茶杯,讶然。
      “这不很好?你也一定很想知道他的底细不是吗?何况他还是令当今朝廷文武百官焦头烂额的陆凝蛸。”
      “好,”蘼央爽快地起身,抓起才脱下的宝石长单往身上一披,“被你吓得一点睡意也没有,不如和陆凝蛸听雪下棋。”

      两人出了房间,从右边的长廊,走进一个溶洞,这个溶洞是蘼央前几日探寻的众多溶洞之一。比起其他的溶洞,这个更长,两边石壁上置着的烛台已熬上了厚厚的苔藓,石道崎岖蜿蜒,最后视界豁然开朗――石道末端,溶洞如穹庐般宽敞,顶端是天然豁开的山口,轻絮般的夜雪,从山口款款舞入洞中。
      天光散入溶洞,蘼央这才看清溶洞中央的那张棋盘,不禁大叹,“还真的是听雪下棋啊……”
      “这么好的天气不下棋,怎么对得起这场雪?”钟乳石的阴影中有个少年缓缓踱出,白衣翩翩,轻纱遮面,声音清扬,却带着丝破碎得无法拼合的怆然。
      “你是陆凝蛸?”
      “嗯,就是我。”少年谦和地致礼,面纱后的脸庞淡淡地笑着,“蘼皇子让我佩服很久了,你可知道要收拾那些冲着《噬毒大魔功》而来小混混费了我多大的劲?”
      “彼此彼此,”蘼央笑得春光灿烂,凑上前针锋相对地道:“你可知道光要守着貔州就害我差点去了半条命?”
      “我也损了一个部的门众啊。”陆凝蛸笑叹,仿佛那场惨烈战役中死的只是蝼蚁而非人命,“蘼皇子在宁生门住得可习惯?”
      “我说不习惯,你会放我走吗?”
      “放你走当然可以,只是外面荒郊野岭,万一遇上野狼的话,只怕蘼皇子想要回来都找不到路了。”末了,他淡笑,“就算让王师来保驾,你也未必走得了。”
      “得了吧,那比被野狼吃掉还惨!这一点陆门主应该比我更清楚才是。”蘼央一边说,一边在棋盘一侧的石台上坐了下来,他定定地看着棋盘――琉璃水磨的棋盘,映着漫天的星辉,光芒游离,令人难以捉摸――外面,如今是怎样的情形呢?
      他算得出国主有假,算得出貔州一役……然而世间万象,有怎是他一个人可以算出的?
      “蘼皇子有心事?”
      “你打算把我留到几时?”蘼央突然问。
      “十年……一百年……你能活多久,我就留你多久,”陆凝蛸抬头凝望着雪轻舞而下,落地成水,投入新的轮回,面纱遮掩着的薄唇突然一笑,“我们下棋,如何?”
      侍女无声无息地端了酒过来。
      “喝吧,是甜酒,没毒。”陆凝蛸将酒斟满酒杯,轻轻将面纱掀开一个小角,将酒送入口中。
      “你知道我喜欢喝甜的酒?”蘼央嘴上说喜欢,却一动不动。
      “蘼皇子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陆凝蛸放下酒杯,小心翼翼地打开棋盒,看了他一会儿,“蘼皇子是在担心外面的事态吗?”细腻宛若女子的指尖,轻轻地往棋盘上摆好棋子,仿佛稍一加力,一切都会化尘一样,“你可以放心了,虽然之前我也想过貔州州师和‘鬼师’可能会联手,但我大大低估了他们的力量,貔州一役我吃了败仗。”
      风从豁口飞流直下般灌注进来,棋子哆嗦般地晃动,嗡嗡地呜咽着。
      “……所以你暂时可以不用担心貔州会有什么意外,”他浅笑,声音如清风拂面般轻柔,“不过你居然能料到我会动用持国军,还能促成貔州和‘鬼师’的联合,我也大大低估了你,如果你宿命中带一个‘逆’字,恐怕天下都会倾亡……”
      蘼央一愣,陆凝蛸的话让他想到了昊阙――千年之前,那个令篌焰万劫不复之人。一千年,纵使再刻骨铭心的东西也会忘却,再坚不可摧的东西也会灰飞烟灭,然而,他却总是觉得那双曾经惑乱苍天的眼睛其实一直凝视下界,凝视着苍生,凝视着……苍天。
      “听说……蘼皇子是大唐高僧玄灭的徒弟?”陆凝蛸细修的手指拾起一颗棋子,悄声地放在棋盘上,“玄灭是通晓古今、能洞悉未来的圣人,他的预言从未出过错,尤以占星解梦见长,怪不得蘼皇子那么神机妙算。”
      蘼央也拾起棋子,手慢慢地落在棋盘上――正克住了对方的攻势。
      “蘼皇子,可否帮我解个梦?”
      “解梦?”蘼央轻笑,清澈无机质的视线轻描淡写地扫过陆凝蛸的眼睛,“什么梦?”
      他微微闭着眼睛,细腻干净的双眉透着静谧深邃的忧郁,“我梦到两个纺车……但很奇怪,没有纺纱人,纺车自己就转动了起来。两个纺车,纺着同一根纺线,当一个纺车上绕满了线,纺车会逆向地转动,把线转到另一个纺车上……如此循环往复,一直到我醒了为止……”
      “这个啊……”蘼央脸颊泛起一丝狡黠的红晕,他掰指细算,时而低眉,时而沉吟,“那是说……不久之后……你会交好运!”
      “好运?”
      “纺车是不停地转的,表示时来运转……在你梦里,那根线没有断吧?”
      “没有。”
      “线不断,纺车就会永远地转下去,这暗示你的好运是没底的。”
      “就这么简单?”陆凝蛸自斟了杯酒,一饮而尽,“这梦从貔州一役之前就有了,最近也经常做这梦,觉说那不是寻常梦。”
      “我师父说过,梦境本是寻常物,只是人们喜欢把它说得神乎其神。”
      “但是觉说,那是不祥之梦。”
      “不祥之梦……?啊,也许他也没说错,”蘼央似有似无地笑着,眼睑游离着一丝深邃妖冶的表情,“转动的纺车,暗喻宿命流转,人的意志却如同纺线般身不由己,任由支配……只是……”
      “只是?”
      “只是这样的话,我就无法解释,两个纺车为什么会连在同一根线上……还有,为什么一个纺车的线绕满了,它们就会逆转,一直到另一个纺车绕满纺线,然后又转回去……?”
      陆凝蛸浅吸一口气,眼神凝滞在的琉璃色的棋盘上。手中握着刚斟好的酒,却未动。雪从豁口坠在他的睫毛上,和他的气质融在了一起,是恍若隔世般的空落和寂寞。
      “我觉得……”蘼央托着下巴,似乎想到了什么,“那就像是命运相连的两个人,在历经轮回流转后再次相遇,在这样的轮回中,彼此的身份和立场互相错置,循环往复……就比方说,前世是我杀了你,今生就是你杀了我,而且这样的轮回没有终结……”他一把拿过陆凝蛸手中的酒,一饮而尽,笑靥宛若妖花,清澈的双眸映着豁口上空的赤星,“就像史书上说的,流转无极,奈何苍生……”
      陆凝蛸大笑,“你说话真的挺有意思。”
      “有意思没有用,得要有人能体会意思。”蘼央说话不徐不疾,剔透的脸颊泛起不羁的笑意。
      “可是为什么同样的梦,会有两种不同的的解释呢?”
      “月有阴晴圆缺,什么东西都有正反两面,就像你其实人品不坏,却身为坏人一样,”蘼央低叹一声,“要是你没给朝廷惹出那么多麻烦该多好……”
      “已经发生的事情是没有办法假设的,”他手中执着棋子,却终未落在棋盘上,凝滞在了半空,任雪坠落在衣袖上,“我就和蘼皇子一样,明知道这样做不可以,却没有选择的余地……”
      蘼央胸口一窒,心知他指的是南司卓的事。
      “全天下的人都说我是个坏蛋也无所谓,我会把这个坏人做到底……既然无法停止,就干脆做到最后。”
      “陆凝蛸啊陆凝蛸,你要的究竟是什么呢?”蘼央幽幽地叹道。
      “蘼皇子告诉我你要什么,我就告诉你我要什么,好不好?”
      两人相视一笑,蘼央旋即食指轻弹,一枚棋子“啪”地一声被他弹到棋盘上,悠悠地道,“现在不下棋,怎么对得起这场雪?”
      陆凝蛸淡笑着抖了抖衣摆上的雪,盘腿坐在棋盘边,抬头静静地看着蘼央。
      “你看我干什么?”
      “我在想,该杀你好还是不该杀你好……”他眉目微微低垂,长而鬈曲的睫毛轻柔地附在眼睑上。
      “你不是已经杀了好几次了吗?”蘼央笑得云淡风清,“朱厢街的武者、小云落骄的魍魉、还有宗龄王府上的观月山和泰阿……少说也杀过我三四回了吧?”
      “我现在真庆幸当初没有得手,不然谁陪我听雪下棋?”陆凝蛸托起酒杯,轻轻地放到口边,酒香慢慢地飘到蘼央脸上,面纱后的嘴角露出淡淡地笑,“听说蘼皇子最能谋人心,若非亲见,我是说什么都不会信的,我总觉得看着蘼皇子,就好像在看镜子里的自己……人生得一如此知己,死一百次、一千次都是值的,”他食指轻敲棋盘――如是的对弈,竟是同攻同守,势均力敌!――他拾起黑棋,停在半空,抬眼看着蘼央,“我想,也许……我们是很相似的人。”
      蘼央不置可否,无邪的笑意中透着丝不拘于尘俗的淡然,“你醉了。”
      “你觉得我陆凝蛸是会在人前喝醉的人吗?”他松开手,棋子滚落到地上,发出叮咚的响声,“我说得没错啊……你不也是和我一样的人吗?我们都在为自己誓言和决定不惜一切,虽然……我们不是一条道上的,不过……”
      陆凝蛸一手轻把住衣袖,另一手拾起棋子防住蘼央的攻势,声音低不可闻,“不过说不定……我们都在做同样的事情。”
      ……夜雪星屑般坠落,无声地缀在棋盘上。
      坠雪生处,赤色的星斗漠然地凝望着豁口里寰宇般的棋盘,随着天色渐渐亮澄,悄然地隐去了星芒。

      历经屠城之灾的虢郡,白骨蔽地,草莽弥望;奥陶、能登二郡奉旨“讨逆”,发兵绛翎;宁生门持国军挥师北进,与“鬼师”对峙在貔州城下……
      羽歌那座静若秋水的城池,映着的却是战云涌动的苍穹――山雨欲来风满楼,静谧如斯的篌焰正凌着一场生灵俱灰的浩劫――国脉天数尽!
      而此后会有多少人知晓,数月后势同水火的两人,曾有一时,在山口幽处,听雪下棋,怡然自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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