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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无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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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无觅
星辰,仿佛泡沫,摇摇欲坠。无数的虚像呈在眼前,在空茫无际的黑暗中,颠倒、错置……
――他只是在黑暗中奔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找寻什么――
蘼央……蘼央……
寂静如死的黑洞深处,有人在叫他的名字――
蘼央……蘼央……
――有人在用他自己的声音呼唤着他的名字……梦境中还掺拌着轮轴滚动的“噶吱”声――轮轴……?――纺车?
是梦吗?蘼央茫然四顾――还是……自己已经在睡梦中悄然离开了世间?他本来一出生就该死了,却因为父王的不忍,让他活了下来,然而即使如此,他也时日无多了。
如果正如姬舒罗所说,中了生咒的人无法活过二十年,那么他就只剩下不满一个月的寿命了。
父王……还好吗?母后、君若、冥狩、汪苇将军……他们是不是能够挣脱自己给自己戴上的桎梏?竺郗棠御将来定能称霸江湖,然而他曾提起的那个活了一千多年的朋友,是否有缘相见?……还有……南宫鸣……他该如何面对他?
一张张脸在他脑海中闪过,他突然停下了脚步,不再奔跑。伫立于黑暗中,静静地微笑起来――这不是他有资格挂心的事情,因为他注定一生重视的人,都会离他而去――然而既然注定别离,又为何相遇?
“雨乃上苍之泪,当泪已哭干,悲伤依旧无法抑止时,眼睛就会流出血来,这样的雨……或许会下很久吧?”有人在他身后淡淡地道,在蘼央猛然回头的刹那,虚空中突然血雨飘摇――眼前豁然开朗――那是片狼藉的战场。
素衣银发的女子从模糊中走到那人跟前,单膝跪地,谦恭地行俯首礼,脸紧贴着他足前的尘土,“奴家宁肝脑涂地,誓死追随大人。”她颤抖地许下重誓。
银发如流苏般垂下,却转瞬间被雨水染红。
――是她!?――蘼央一怔,上前想看个仔细――是姬舒罗!――然而为什么这样的情景,会再一次出现在他的梦境中?
“你不后悔?”姬舒罗抬头艰涩地看着眼前的男子,“即使篌焰尸骨成丘,血流成河……即使篌焰国不将国,即使你永生永世都会被人憎恨唾弃……你都不后悔?”
“我不后悔,”男子淡笑,“即使毁了一切都无所谓,只要他能够‘自由’……我的罪孽,也只有来世再赎了。只是……欠你的,我该怎么还?”他抬起头,任血雨淋在洁白的长衫上,然而那张脸却丝毫没有被血玷污,笑意澈然挂在脸上,淡墨晕染般的双眉慢慢舒展开――仿佛任何破碎的东西,都能为这样的笑容而拼合。
蘼央深吸一口气,双肩因为胸口陡然袭来的寒意微微颤抖――那张脸,那个男子的脸……不正是自己么?――只是,那个人的一颦一笑,更妖异、更魅惑、更摄人心魄。
是昊阙?是那个千年之前,惑乱苍天的昊阙?――心头疑念一起,周遭刹那万籁俱寂,又归入深不见底的混沌中。
蘼央舒了舒气息,无力地摊坐在地上――“只要他能够‘自由’……”他喃喃地重复着男子之前的话,胸口陡然一热,一口紫血被咳了出来,他手勉勉强强地将自己支撑了起来,黑暗中,苍白的指节尤为触目。
一道剑光在他眼前画了道弧线,随后打着旋,砰然落地。
一个人随即应声倒下――竟是之前血雨中的男子。死的时候,那张脸是微笑的,静谧的,仿佛只是沉入了深眠。
“昊阙已经死了。”说话的人从阴影中踱出,蘼央看不见他的脸,心中却已料到,他必定就是竺郗棠御的第一世――篌焰第二任的王、曾经鹿蛮王族的末裔――太子•宓。宓漠然地用脚顶了一下昊阙的尸体,眸中划过一丝空落的涩意,不知何时姬舒罗站在了他身后,同样神色漠然。
“你还来干什么?”宓冷笑着瞟了她一眼,然而声音却是颤抖而艰涩的,“昊阙……他从来都没有爱过你……你还来干什么?”
“我来求太子――不,是求王……赐我一死。”她深深伏下,光洁的白玉地面,映着她满目悲怆。
“对啊……神姬没有得到王的准许,是不能死的……”宓仰天大笑,突然单手将她揪起,重重地甩在地上,“你当我是谁?”眼中莫名地燃起汹涌的恨意,“还以为我是那个唯唯诺诺的太子吗?我已经是王了……该是我的东西,永远是我的,昊阙夺不走……你也一样!”
“太子有了王者风范,属下万分高兴。”姬舒罗爬了起来,将衣衫整理好,单膝跪地,深深地低下头颅,“篌焰已经不需要神姬了,请王赐我一死。”
“现在王座上的人是我不是你!”他将她抓起,眸中是深不见底的黑暗,“现在有权利发令的是我,不是你!昊阙已经死了……你助纣为虐,理当五马分尸,念在你是神姬,我饶了你。我现在命令你,打散昊阙的魂魄……我要他生生世世不能为人,我要这个世界永永远远都不再有昊阙这个人!”随即拂袖而去。
“昊阙,你看到了吗……杞帝……他终于不需要再为‘国’而活,他可以重新为人,选择他想选择的东西――他‘自由’了……”姬舒罗捧起昊阙的头,迟疑了一下,将脸贴在了他冰冷的额头上,“可是……你知不知道,我心里好苦……”眼泪顺着她雪花石膏般的脸颊,淌到昊阙的脸上,“为什么明明一开始就知道你是假的,但我还是放不下你……为什么丢下我一个人,为什么不让我一起去死……”她伸出手,颤抖的指尖在昊阙的额头,画了个五芒星。
白色的灵质从昊阙的眉心一点一点地逸了出来――
恶鬼从周遭穿墙而入,舔着爪子,等待分食温热新鲜的魂魄,却迫于神姬的气息,它们不敢接近。
“神姬不能违背王的命令……但我不会让你消失……”她将魂魄安放在手掌上,小心翼翼地揉着,“我恨你……但是哪怕就这么一瞬间也好,我想再见到你……”她捧着灵魂,起身,与蘼央擦身而过,却恍若无物,眼眸静静地看着宫殿的石墙,仿佛千年后的此地触手可及。
“你以后……就活在篌焰吧……不管轮回几世,你也许都只能存活一瞬间的时间……”姬舒罗朱唇轻启,淡淡地说着咒语,“你注定与人世无缘,出生即意味着亡故……”她慢慢合掌,魂魄在她掌中,愈渐消散,她眼中却掠过一丝温情的笑意,“然而,你的魂魄永远不会消失……不管过了多少年……不管我身在何处……我至少知道,你还在这个世上。”
蘼央无言地立在原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愈渐透明。
……一切都明了了――
――昊阙本该从世上消失,因为姬舒罗的“不舍”,他的灵魂得以轮回转生,因为“注定与人世无缘”,所以生就亡故;直到这一世,又因为天承的“不忍”,他依赖着“生咒”活了近二十年……原来一切在一开始就已经被注定,原来他一生的“爱别离”,是因为有人希望能和他永远在一起……
“蘼……蘼皇子他醒了!”
蘼央稍一睁眼,正在身侧愁眉不展的大夫急切地起身前去禀告。姬舒罗在门外等待多时,不及大夫开口,便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到蘼央床边。
“出什么事了?”他纳闷地看着她一手把住自己的脉,他想下床,却突然觉得四肢没有力气,枕边还有一滩未干的紫血。
“你突然昏倒了,怎么摇也摇不醒……”她如实答道,手始终紧紧地抓着他的手腕,担心一旦松手,他就会灰飞烟灭,“那是‘生咒’所致,大夫说你……撑不过三十天。”
“三十天……那天我正好二十岁……”他浅笑,眸中波光流转。
“死很好笑吗?”
“我……在很早以前,就应该死了……”蘼央长叹,因为眼前的这个人、因为天承……因为很多人、很多事……他――昊阙一直活到现在。他觉得倘若有人希望和他永远在一起,即使“爱别离”,他也不会孤单。
姬舒罗怔怔地看着他,一滴泪顺着脸颊划过――为什么流泪了呢?――因为这个人的眼睛像极了另一个人……
“只要他能够‘自由’……”蘼央心中默念――那是梦境中的昊阙所说的话――那个人被冤枉了一千年,原来他要的不是国土、不是王座……而是杞帝的“自由”――他要那个注定被江山锁住双手的王,得到自由……
帘外突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使者通传声未出,长帘已被猛然掀起,陆凝蛸风尘仆仆地跑进来。他身披一袭狐皮斗篷,神色略带憔悴,显然是连夜从外边赶回来,连斗篷还没来得及脱下。
“姬舒罗传信给我说你昏倒了,”陆凝蛸瞥了蘼央一眼,见他脸色苍白如雪,眉间隐隐泛起一丝担忧,“蘼皇子现在感觉可好?”
“还好,”蘼央嘴角一撇,眼珠子扑闪着狡黠的神色,“陆大门主也开始关心人了,难怪鲇须山一直在下雪!看来天下要大乱喽!”
他口无遮拦起来驷马难追,喋喋不休地说了一阵又一阵,陆凝蛸却充耳不闻,依然一脸焦虑和关切,“天下大乱就天下大乱吧!你可不能有事……”
他此言一出,蘼央顿觉浑身上下被雷劈了不知多少下,也不顾地上掉了他多少个鸡皮疙瘩,拼命往床角躲,“你你你你你……没病吧?莫名其妙干吗这么肉麻?”
“蘼皇子请好好休息,一会儿我再来看你。”陆凝蛸退身,淡淡一笑,匆匆给姬舒罗使了个眼色,两人一同出了房间。
“三十天……”姬舒罗先开了口,“蘼皇子……还有三十天的时间……他一出生其实已经死了,只是‘生咒’让他活了那么久。”
她看见深琥珀色的天光层层洒在陆凝蛸垂落的发丝上,那个瘦削却一向雷厉风行的背影竟平添了几分……落寞……
“你……在哭吗?”
“没有啊,我是不会哭的。”
“可是我听到……你在哭,”她幽幽地说,脑海中瞬间掠过蘼央方才一霎那的眼神,她的呼吸也不自觉颤抖起来。
这样的悲伤,仿佛千年之前,她也经历过一次。
“你不想让他死,是吗?”
“他是我的绊脚石,只要没有他,我一定可以得到我想要的……不管是‘国’,还是‘天命’……”他说。
“可是你现在一点也不高兴……”
“我怎么会高兴……”陆凝蛸侧过脸,姬舒罗窥见他嘴角一丝微苦的淡笑,“不管是做谋反人也好、绑架天承也好还是不择手段地夺国也好……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因为他,就算篌焰不复存在,就算全天下的人都来唾弃我……只要是为了他,我不后悔,可是他要死了,你让我怎么办?”
……!?
姬舒罗眼睫骤然一颤,倒吸一口冷气,怔怔地看着雪地――为什么听了这些话会那么难过?那么想流泪?
她跪倒在地,双手紧扶着颤抖的双肩,不知何故,有种想嚎啕大哭的冲动,“陆门主……你……”
陆凝蛸已不知何时离开,她只听得虚空中,陆凝蛸略带苦涩的低语,“……这一次,轮到我给他自由……”
“主人……”蜒洄从虚无中无声地踱出。黑暗得肉眼不及一物的内室中,它悄然地走到主人躺着的床榻边,低首耳语。
黑发玄眸的魔性少年突然睁开虚合的眼,惊鸟般地冲出房间——西天赤色的星宿慢慢隐去光辉,在他烟水晶般的眼眸中,化作一点红雾。
停在房檐上的“鬼师”陆续飘然而下,落在少年掌中的刹那,化作一撮细沙。
沙从少年指缝间流落,最后在地上形成一个奇异的星宿图案。
“那是蘼皇子命数中的星宿……”蜒洄幽深的眼眸凝望着愕然的主人。
少年低首,信手拈指,魔魅缭绕的双眸仿佛要将地面望穿。
手指突然颤了一下,停住了。冥狩僵在了原地。
――蘼央还活着!?
“怎么可能!?他明明是在我眼前死去的,大家都看到了……”冥狩苍白的十指颤抖地摩挲着那个图案,“你们确定吗?”
细沙瞬间幻化作魍魉,齐齐向他躬身俯首,表示不敢欺瞒。
“可是……他明明已经死在火中了啊……烧得那么干净彻底,怎么还可能活着呢?”冥狩反复思量着,转身回房,手挨着内室冰冷粗糙的石壁,陡然他一个激灵,旋即大笑,“哈哈哈哈……我怎会没想到!”
是啊――他怎么可能这么轻易地死去!?当日众人所见的只有一团火而已,根本就没有人目睹蘼央是怎么死的……
然而――所有人都以为他死了!
――蘼央啊蘼央……你当日是怎么脱身的?这么久的日子你究竟藏身何处?我真想看看你接下去打算怎么办!
冥狩靠在宫殿的廊柱上。北疆时有潮寒之气,即使将自己禁闭起来,朝寒夕凉依然会侵袭身体,每当这样的时候,头顶的剜口都会痛。
“貔州驻守的‘鬼师’已经陆陆续续回来了,灏簧将军说宁生门最近没有异动,不想再劳烦你,”蜒洄伏在他面前,“还有……慎公主也回羽歌了。”
“哦?”冥狩一怔,笑了,“……也难怪,她对我实在是太失望了!她满心以为我可以帮她找到璇玑的魂魄,谁知我根本找不到。”
一个人能执念于一个痛苦,也许是件很幸运的事……因为只为一件事去伤心难过、去愤怒,就会忘记其他的痛苦。
他眼角泛起一缕讽刺的笑意,然而渐渐地,这种表情随同周遭的空气一起凝固了。
――一个念头陡然出现之后,便挥之不去――
璇玑……会不会也和蘼央一样……
他记得那天,司察监禀报说“尸焚如焦土”,也就是说尸体根本无法辨认,根本没有证据可以证明死掉的那个人就是璇玑。因此很有可能,他也活着。
然而既是如此,为什么在举国缟素之时,璇玑却不现身?――莫非他被人掌控着,就像父王一样?
“我去一趟羽歌。”冥狩当机立断。
“这太危险了,羽歌城外张着结界,鬼师根本无法靠近……我们无法保护证你的安全。”
“我去破结界……”他嘴角扯出一丝森冷的蔑意,“‘鬼师’留在貔州待命,一旦结界消失,你就带领‘鬼师’前锋来羽歌协助我。”
“蘼剑……你……”血沿着霜冷的剑刃,淌到地上,不远的地方正倒着他的父亲,他整个人仿佛失去了行动的能力,僵立在原地,“蘼……”
“我不是蘼剑。”眼前的人淡淡地打断他,“我是绛翎王•蘼央。”
透明无机质的眼眸静静地看着他――也就在这个刹那,那双在梦境中出现了无数次的眼睛将南宫鸣拉回了现实。
为什么他那么平静?为什么他能那么泰然地看着自己,仿佛之前才发生的事情和谁都没有关系?
南宫鸣从榻上挣扎着爬起,他已经忘记自己有多少个夜晚被同样的梦惊醒,双眼深深地凹陷下去,眼眸中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
微醺的烛火下,依稀可以看见桌案上那袭新制的皇袍。那是南司卓的副将昨日献上的,他说虎父无犬子,南宫鸣有帝王的面相和帝王的魄力,将来必能君临天下。随后那名副将宣布虢郡更名为“鸣州”――鸣,就是“南宫鸣”的“鸣”。
风把窗吹开了,一股子血腥味袭了进来,作呕的感觉刹那袭向他的咽喉。
“南公子……”
侍女的敲门声惊得他一颤。
“什么事?”
“外面有个人,说无论如何都要见你……”
“知道了。”他披上外衣,临走之前,余光瞥了一眼那袭皇袍,嘴角随即掠过一丝怆然。
来者白衣翩翩,长发垂腰。眼下是历经三日屠城的虢郡,他却在城楼上迎风而立,有滋有味地赏看着城下成丘的尸骨。夜风中夹杂着腐蚀的腥臭味,不远处的黑暗中,乌鸦扑腾翅膀的声音依稀可闻。
“你是……”南宫鸣开口问道。
男子转过身来,淡淡地一笑,“在下陆凝蛸,见过南少主。”
“宁生门……”南宫鸣冷然道,“抱歉,在下不想和宁生门有什么瓜葛!陆门主请回!”随即示意侍女送客。
陆凝蛸莞尔,无视送客的侍女,侧身挨着城墙,带笑的眼睛俯视着下界,“虢郡可是仅次于羽歌的重城啊,短短三天南少主就能将它变成人间地狱,果然有王者的风范……”
王者的风范……?
南宫鸣冷笑。
“啊……我错了,应该是鸣州,南宫鸣的‘鸣’州……如果南少主起事成功的话,这里应该就是新的皇都吧?”
“我不稀罕。”
“南少主指的是什么……王座还是鸣州?”陆凝蛸怡然地侧着脸,仿佛正听着一个天大的笑话。
“我只想让朝廷把绛翎王交出来,至于这个皇帝,谁稀罕谁当去吧!”
“朝廷若是交出了绛翎王,你会怎样?”
“将他碎尸万断!”
“真巧,我今天来,就是想卖你这个人情,”陆凝蛸拈着耳边的鬓发,见南宫鸣一脸讶异地看向自己,眼中即刻闪过一丝犀利,“绛翎王•蘼央现在身在宁生门。”
“……”
“不过我不会这样把他交给你。”
“我必须让他死!让他给我一个交代!”南宫鸣对着陆凝蛸喉道。
那一天,他失去了全部的东西――而罪魁祸首却是蘼央!他总觉得他是那么强、那么有谋略,他崇拜他――然而,一切却在刹那间物是人非!
为什么会这样!?――他在心中不知问了多少遍,然而蘼央却连一个交代都吝于道出。
哪怕是借口也好,狡辩也好……为什么,他一句话都不对自己说?
“……”陆凝蛸轻轻笑开,细瘦的手臂慢慢抬起,指着羽歌的方向,“不久之后,那个地方就会打仗,宁生门到时也会进兵羽歌,蘼央不会看着不管,他一定会拼尽全力保篌焰不战,你就乘那个时候,去和他决一死战……”他转回身,手轻轻地按在南宫鸣的手臂上,轮廓轻柔的脸贴近他的耳傍,双唇微启,呵气成霜,“你去杀了他……好不好?”
一滴冷汗从他脸颊淌过,刹那被风干,“你想利用我来调虎离山,你好坐收渔翁之利?”
“我大可乘他还在宁生门的时候就杀了他,何必调虎离山?做与不做,都看你的了……”
“我不明白你究竟想干什么?”南宫鸣上前卡住他的肩膀,那种力道换作别人足以疼痛到昏厥,然而陆凝蛸却只是冷冷地将那双手摆开。
“宗龄王非死不可。”他嘴角微微翘成一条狡黠的弧线,有意思地看着南宫鸣眼角突如其来的抽搐,“想知道为什么吗?――他要造反,他到鲇须山找我,要我帮他造反!”
“胡扯!”
“他苦于没有机会……可是偏偏在那个时候,你把皇子带到他面前了……”
“胡扯!怎么会有这种事?”
“多好的机会!――挟皇子以令天下,因为有你这个争气的儿子,所有的一切他得来全不费工夫。”话语中萦绕着蛊惑人心的妖力,他得逞地看着南宫鸣的脸色慢慢苍白,“可是,被蘼央察觉了。”
“你以为我会信你的话?”
“南少主,当日在大堂中你听到爆炸的声音了吧?那是宗龄王从大唐买来的火药……用来炸羽歌城墙的火药……宗龄王把它们藏在了后山,蘼央从你表妹碧溪那里得到消息,然后指使君若去引爆火药……”
“不可能!”南宫鸣一掌击向城墙,胸口的气息急促紊乱,“爹怎么可能造反!?他是皇后的兄长!造反对他有什么好处?”
“因为……”陆凝蛸凑近他,手指迅雷不及掩耳地掠过南宫鸣的头顶,嘴唇贴近他的耳边,像蛇一样扭曲着,“因为他这里长着角……他是鹿蛮人……”
朔风猎猎,空际中衣袂翻掣,声声入耳。
在南宫鸣想再一次抓住他的刹那,陆凝蛸敏捷地跃上了城楼的楼檐。
“你究竟有什么目的?”南宫鸣怒视着楼檐上伫立的身影,“你想利用我做什么?”
“这些重要吗?”朔风传来那人狡黠的冷笑,如茧的月下,他凌风的身影显得格外刺目,“看看你的身后吧!”
南宫鸣闻言双肩一竦――城下,腐尸堆积成丘,血氤氲成雾气,笼罩着那个用他的名字命名的城市。
“你已经没有回头路了。”陆凝蛸森然而笑,“你没有选择,只能沿着这条路一直走下去。”
已经没有回头路了?――南宫鸣愕然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是啊,他立誓要为父报仇,然后他成了反贼,成了杀人如麻的魔鬼……
从他决意要手刃蘼央的那天起,他就已经不是“南宫鸣”了……
楼檐上的人无言地看着南宫鸣扑倒在城墙上,似乎是在哭泣,片刻后,他站了起来,神色冷定如铁。
陆凝蛸孓立在风中看着南宫鸣离开。被风吹散的发丝,掩住了他嘴角一丝近乎于温暖的微笑。
君若从昏迷中醒来,应该是在昼夜交替的时候。天边西悬着满月,虫蛹般的阴影在月盘中狰狞地蠕动着。
他从冰凉潮湿的地上爬起,伤口似乎已经不是很痛了,肩膀上有股芳香的药味。虽然很粗略,但伤口还是被包扎了一下。
厩阳……没有杀他吗?
君若心口泛起一丝凉意,厩阳那时近乎于疯狂的神情映入他脑海中――那是一种背弃了一切的眼神――因为无法回头,所以只能望绝路上继续走……走到无法前行,走到死。
她,没有自己幸运――至少他还可以找回来时路。
身侧的鹿骜像是感应到了主人的思绪,在剑鞘中发出嗡嗡的声响。
君若心透亮――必须从这里出去,去营救天下赌坊,去找知天下。
此地是口很深的枯井底。四壁长满了湿滑的苔藓,井口没有压石板,可见厩阳并不担心君若能逃出去。
“君皇子……君皇子!你果然在这里!”
有人叫他!?
君若茫然地抬起头,一张浓艳的脸探了出来,开口一笑――露出一排皓齿。
“碧溪姑娘……!?”
“我把绳子丢下来了,你自己爬上来吧?”
在君若惊讶地一时失语的时候,碧溪已经迅速地把绳子丢了下来。
“你怎么……”君若靠在树上,利落地扯去肩上的药布,“……知道我在这里……?”
“知天下说你可能头脑发热,自己找厩阳去理论……果然是真的,”碧溪抱膝坐在君若旁边,看着他一脸尴尬,“你可让我好找啊,要是你死了,‘蘼剑’还不知道要怎么和我算帐呢!”
“蘼央他……”君若黯然,“他被我杀死了……”
“如果他死了,我会替他报仇的,”碧溪眸中刹那涌出的气势惊得君若一怔,然而随即她又笑开,“但我知道他不会死。”
“为什么所有人都相信他不会死……?”突然他想到了什么,“你认识知天下?”
“我们在大唐认识。”
“大唐?”君若心头掠过一丝讶异,知天下是大唐碧澄郡主的手下,莫非碧溪也与那个碧澄有关联?她明明是南宫鸣的表妹,却口口声声要为杀死舅父的蘼央报仇,她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碧溪淡笑,意味深长地朝他挤挤眼睛,“你跟我走吧,一起去找知天下……”
“她现在人在哪里?”
见君若突然急切起来,碧溪笑得花枝乱颤,“王师前夜直捣天下赌坊,幸好我的人及时赶到,现在他们在那里和王师对峙,羽歌城外也驻扎着我的人马。”
“你的……人马?”君若不可思议地看着她,这个人,和蘼央一样,藏着太多的秘密。
“你怀疑我吗?”碧溪伸了个懒腰,“你放心,我和蘼皇子有过协议,我不会管篌焰的家务事。”
“协议?”君若蹙眉,“为什么他要和你订协议?”
“你们来宗龄府的第一天晚上,他对我表明身份,他说国舅很可疑,要我把国舅的秘密告诉他,”碧溪淡淡地看着君若脸上逐渐浮起的讶异,“我父亲被人掳到了篌焰,我本来想借宗龄王的力量把我父亲救出来,但是他脑子里只有复仇,所以我放弃了原先的计划……我对蘼央说――‘如果你能把父亲还给我的话,我就把我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你。’”
“你父亲是……”
“君若……!?”
君若刚要追问,突然又人唤他――
是慎。
“君若,原来你也回羽歌了,你在玄鳞失踪后,冥狩派‘鬼师’到处在找你……”
“你怎么在这里?”君若质问,口吻中掺着些许责备。
“我来藏东西……”慎低下头,从怀中取出天霖珠。
地结天霖,凝华成珠,母仪天下者得之。
“天霖珠应该是母后的东西,怎么会在你手上?”
“是母亲让我保管的,她说天霖珠和朝宁皇后是一体的,一旦……”慎咬着嘴唇,艰难地说下去,“一旦皇后造反,就毁了天霖珠……要了皇后的命……”她低下头,脸有些红,“现在羽歌要打仗了,我一定会参战,我怕兵荒马乱的,会弄坏天霖珠,会伤了皇后……所以……”她低下头,不敢直视君若的眼睛,“我知道皇后是好人……”
君若深深地叹了一声,神情复杂地看着有些颤抖的慎,“我以为你也会恨母后……”
厩阳到底还是没有和太后一样,将恨传给自己的女儿。
他沉思了片刻,开口,“慎,帮我一件事好不好?”
慎颔首,静静地看着他。
“我现在要去救人,你帮我到西宫门找我师父汪苇,无论如何,都请他出面保住篌焰……”君若目色深邃地望着西天隐约的殇宿,“如果他能够出面的话,篌焰也许可以不战。”
就在君若和碧溪策马直奔天下赌坊的时候,蘼央一个人正在宁生门胡乱转悠着。他依然是一袭光鲜夺目的樱桃色长单,只是此刻的樱桃红衬着的脸明显苍白憔悴了。
他摸到了陆凝蛸平日看雪的屋子,屋里空无一人,他便肆无忌惮地开始翻箱倒柜,不知什么时候,在床榻下的一个暗格内找到一个盒子,他小心地打开看了眼,随即将它揣在了怀中。
“陆凝蛸不在这里,”姬舒罗突然出现在门口,淡淡地看着蘼央滞住的背影,“就在前夜,王师包围了天下赌坊,大唐碧澄郡主的人马在那边和王师对峙;宁生门持国军已经开始向貔州发动了进攻;有人破坏了觉布在羽歌的护法结界,紧接着‘鬼师’就闯了进去;今晨宁生门众已经抵达了羽歌城下……我知道你想做什么,可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一切已经在所难免。”
“我可以阻止,”蘼央没有看她,苍白的手紧紧地揣着那只匣子,“只要把事实证实给所有人看,就可以停战,就可以不用流血。”
“不要去……”就在蘼央走出屋子几步之遥的时候,姬舒罗突然冲上去,从背后搂住他的肩膀,“求求你……”她哭了,双膝仿佛失去了力气,渐渐地跪倒在雪地中,“‘你没有多少时间了……‘生咒’只能维持你三十天的寿命,如果你这时候去羽歌,一定会没命的……”
“我知道。”
“你知道……?”
“身体是我自己的,什么时候会腐坏,我当然知道……”
姬舒罗无语地看着他。她垂下头,睫毛上的雪融成了水,顺着雪花石膏般的脸颊淌了下来。
因为眼前的人像极了她本应该忘却的一个人,所以她不想他死,她只要蘼央活着,哪怕他不快乐……然而,她有什么权力去改变他的决定?就像从前她没有能力去左右昊阙的决心一样。
千年之前,他走上了条不归路,她没有拦他。于是她后悔了一千年,倘若她那时跪在地上求他,他一定不会死。只是如今,梦已醒,她知道,他决定的,没有人能阻止。
“爱别离――所爱之物破坏离散……”蘼央转身很轻柔地把她扶起来,双眸舒展着清淡的微笑,那双眼睛里是初起的云烟,“如果这就是我的宿命的话,我绝对不会承认它……在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我就做了这样的决定,一生都不会因此后悔!那个时候我就下了决心,一定要快乐,让我所有重要的人因为我的快乐而快乐。既然老天要我爱别离,我就做给他看――我要亲手结束‘神之人子’的神话……我不是神佛,但我要做的是神都不敢做的事情!”一字一句,掷地有声。然而他看着姬舒罗时的眼睛,却很舒淡,很恬然,仿佛任何破碎的东西都会因为他的注视而重新拼合。
刹那,她仿佛失去了所有的力量――眼泪无法抑制,因为想起了一个故事……一个本来早该忘记的故事……
“宁生门有守卫,你根本出不去,我带你从秘道走,有个人……他在那边等你。”姬舒罗转身就走,似乎并不担心蘼央不会跟来――又一次,明知道眼前的人走了就不可能再回来,她还是没能拦住他。
她以为一千年后除了她自己,一切都已老去、都已改变,却不想过去又在她眼前重演了一次。
他们顺着鲇须山的暗道一直走,雪打着旋,扑面而来、风摩擦着两人冻结的衣袖,随即呜咽着投入轮回。
蘼央的脚步逐渐慢了下来,她却没有等他,反而加快了步伐。
“欠你的……我该怎么还?”
身后的少年幽幽地道,风顷刻间贯穿过她的身体――魂魄仿佛被抽离了身躯,被带到了千年之前。
她不敢回头――身后的他,分明是尘封已久的记忆中,那个伫立于血雨中的妖异男子。
他……真的是他……!?
“我不稀罕。”她冷冷地道。
――他不是他。永远,不是。
眼前逐渐出现了一个光点,雪就是从这个点打着漩涡扑袭而来的。光点越来越大,仿佛带着吸力,几乎要将人的灵魂吸进去――蘼央凝神细看――原来是个洞口。
“外面要打仗了,你倒挺悠闲的啊!”有人在朝他摆手。一身月白色的书生装,玄眸中却透着逼人的霸气,心怀一琴,端坐于前。身后停着只色彩斑斓的大极乐鸟,琥珀色的眸中锐气凛凛。
“棠师兄……!?”
“你的极乐鸟养的可真好!”竺郗棠御一脸不在乎地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碎雪,突然正色道,“你就用这个到羽歌去吧?那边打起仗来危险得很,你要小心。”
蘼央戏谑的表情刹那凝结在风雪中,飞雪落在他淡色的发缕上,又如泡沫般转瞬消融。逐渐,透彻的神情化作一缕淡无痕迹的微笑。
“这里暂时比较安全,天承留在这里不会有性命之忧,等羽歌停战了,你就在皇宫的至高处挂上王旗,姬舒罗就会把你老爹送过去。”竺郗棠御嘴角泛起一丝无以名状的神情。
千年之前势同水火的两人再次相遇――命运被拆开后又重新拼合了起来,而其中的重重羁绊,似乎只为了邂逅以后的再一次邂逅。
“别忘了……在羽歌的至高点挂上王旗,如果你还活着的话,我们一定会来找你的。”竺郗棠御向他伸出手,一缕似有似无的笑划过他的唇际。
一声击掌――两人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
相视一笑,胜过千言万语。
极乐鸟一声长啸,载着蘼央乘风而去。漫天降临的白雪顷刻间被羽风振开了条道途,呼啸着直指都城。
一枚红羽飘摇而下,落在姬舒罗足前,转瞬间,又被落雪掩埋。
“我本以为你会拦着他,”竺郗棠御席地而坐,淡淡地看着姬舒罗弯下身子,拨开雪,拾起了那枚红羽。
羽色赤红如血,一如千年之前的那个血雾弥漫的天空。
――一个是她无法释怀的追忆,像一朵荼蘼,只绽放在背后,只要她回头,就会发现一切早已一无所有;一个是注定会终结的现实,历历在目,她却不知道该如何去拯救他。
她执念于过去,在这人世等待了千年,等来的却是和千年之前同样的痛。
“这首曲子叫做《央》,是《风姿月想》的末曲……”他低眉轻拢着琴弦,乐声起――曲调悠远、清冷,仿佛是从久远的过去传来的天籁,“花朵再风华绝代……也总有花期央尽时……一切终归有结束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