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八、沈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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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可会陪我？”
我蓦的一惊，抬眸望向竟览。
他神色极其认真，眸中波光流转，一瞬不瞬地凝视着我。
可会陪他？
我却不知该怎么答。
非是不愿。尝言白首如新，倾盖如故。虽与竟览相识未几，然他人品才学甚得我心，我早已视若知己。
只是他乃司马家公子，又复胸中锦绣，此生断脱不了权势二字。
而此二字，正是我避之唯恐不及的。
竟览见我不言，眼神一寸寸地暗沉下去，却并不再逼。
他掩饰似的啜了口茶，强笑道：“延你闲云野鹤，自是不愿束缚在人身边。原是我奢望了。”
“竟览——”我唤了一声。
他却避开我的眼神，只道：“方才的话，你就当是句笑言，莫放在心上。”
“只是句笑言吗？”我似笑非笑地望着他，道：“枉我还想认真答你。”
他的眼睛倏然一亮，掉头看我。
我并不回避，迎上他炽热的目光。
静默良久，竟览缓缓开口：“你可会陪我？”
依然是那个问题。一字一字的，他再次问道。
“倾危患难，不复离弃。”我亦一字一字回道。
五年前，我因母亲避世；而今，却因竟览入世。若天意如此，我又何必违逆，徒令竟览难受？
竟览闻言果然大喜，道：“当真？”
“当真。”我微微一笑，举起右手。
他神采飞扬，与我击掌为盟！
之后几天，我便住在竟览的兰芥轩里。
兰芥轩雍容华丽，贵气逼人。轩中雕檐画壁，廊腰曼回。又多奇草名花，异种珍禽。一石一景皆是神来之笔，别具匠心。
其中一只幼狐极是讨喜。它毛色如雪，住在花丛中的青玉阁笼里。见到生人也不害怕，常常追在我的脚边磨蹭。有时高兴起来，便会借着栏杆跃起，扑入我怀里。
这日正是中秋，我与竟览下了一下午的棋。他输得狠了，索性抹乱了棋盘，拉着我去夜市看灯会。我微笑着答应。
临到出门的时候，那只白狐忽然窜了出来，摇头晃脑地攀上我的手臂。似乎嫌兰芥轩里清静，也想出去逛逛。不想却被竟览拎着扔到一边，径自吱吱地叫着。
恭宁城的夜市向来开得早。刚过傍晚，便有不少商贩出来。竟览说再晚些就热闹了，灯谜焰火都会出来，更有些民间小食极是美味。
于是我与竟览找了间茶楼坐了，选了清静的雅间，先点了几盘点心垫饥。
点心很快就送上来了，竟览却并不动筷。自他上楼以来，眼神便被墙上挂着的一幅题词吸引过去。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是一阕“忆王孙”。那字迹清逸俊丽，怡然中有超拔之气。而词义忧叹沉郁，仿佛无限心事，诉无可诉。
“那是宛容锦瑟的词，可惜是件摹本。”竟览的语气很淡，神色却很专注。
我点了点头。二十年前宛容锦瑟就已词名满天下，世人皆已得其一词为荣，将他墨宝视如拱璧。便是我的父亲，对他也倍加推崇。我少年学诗，父亲拿来教我的，就是宛容锦瑟的辞章。
宛容锦瑟少年成名，又生在世家，文韬武略皆是一时之选。他文采斐然，殿试时一阕《破阵子》艳惊四座。十五那年随军出征，三年间战功赫赫，大破褚国，被拜为上将。后被赐婚公主，声名权势如日中天。谁知最后竟家破人亡，惨死狱中。
竟览看了一会儿那词，叹了声：“这人可惜了。”
这是他第二次提及宛容锦瑟。对这个人，竟览似乎有着别样的情怀。
“物极必反，盛极而衰。当年宛容家的势力，已到了君王无法容忍的地步。”我惋惜宛容，又有些担心竟览。如今的司马家，与当年宛容家何其相似。
他似看出我的忧心，朝我一笑，道：“我不是宛容锦瑟，绝不至于落得那般下场。”
竟览有自己的势力，我早已知道。宛容锦瑟满盘皆输，说到底输在了“忠”字上。而竟览却决不是愚忠之人，这点让我安心。
我略一沉吟，道：“时势如此，竟览有何打算？”
相识至今，我与他把酒临风，抚琴弄箫，却从未与他谈及政事。一来世事纷扰，我不愿自陷泥潭。二来他身份敏感，我亦怕触他忌讳。然而如今我既决意与他倾危与共，也就不再避讳这些，直言相问了。
竟览眼睛一亮，面上现出喜色，握了我的手，道：“延，你终于——”
他没有再说下去，我却明白他的意思，不由隐隐的歉疚。他真心相待，遇事从不对我隐瞒回避，但我直到今日才算敞开心怀，真正直面于他。
反手与他相握，我温言道：“竟览，我知你胸中抱负。若你不弃，我愿倾力助之。”
竟览眼中情绪涌动，半晌点了点头，道：“得你此言，夫复何求!”
我淡淡一笑，道：“以司马家如今的势力，只怕皇上容不了多久了。”
竟览啜了口茶，道：“不错。我本以为，年内皇上还不至于动手。谁知却想错了。”
派暗卫刺杀在前，赐婚离间在后，看来皇帝已经按捺不住了。
“竟览可已有了腹案？”我若有所思地道。
他双眉一展，眸光陡然犀利，道：“只八个字：以攻代守，先发制人。”
与我所想不谋而合。
我微微一笑，道：“到时进则为帝，退则为民。庙堂之高，江湖之远，出世入世只在一念。”
竟览扬眉一笑，击节赞道：“好一个出世入世只在一念。”
我含笑望他。只见他神采飞扬，一时间仿佛有光芒笼罩，分外惑人。
他渐渐沉静下来，忽然一叹，道：“若是入世，延你恐怕再也无法闲云野鹤了。”
“你莫见我独居竹林，就定有出世之心。我是寂寞怕了，才跟着你凑份热闹。”我见他神色凝重，于是笑言道。
闻言之下，他果然展颜，道：“好。且待我拱手河山讨你欢。”
我睨他一眼，笑道：“原来你就这点抱负？”
“原本我抱负不小，现在么——”
“现在又如何？”我笑问道。
此时天色已暗，一轮圆月渐渐升起，在窗棱处洒落点点清辉。
竟览摊开手掌，眼睛望向窗外，“现在我只愿抱得明月满怀。”
我心下一动，才要开口，却忽然听见有人敲门。这是包下的雅间，竟览又曾交代，若无传唤，不准旁人打扰，不知如今却是何事？
只见茶博士推门进来，哈腰道：“大公子，明月楼明衣姑娘到了，听闻大公子在这里，说是要来拜见。小的想，她是您的旧人，保不定大公子想要见见呢。”
我玩味着旧人二字，似笑非笑地朝竟览望去：“明月楼？莫不就是竟览心中的明月？”
竟览倏地涨红了脸，瞪着那茶博士，道：“什么新人旧人？不是交代了不准上来打扰吗？你是听不明白吗？”
他气急败坏的样子与司马仪竟有八分相像，果然是兄弟啊。我暗里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看着那茶博士手忙脚乱地退了下去。
竟览觑着我的脸色，无心再喝茶。神思不属地坐了一会，许是估摸着那什么明衣姑娘已经走了，才拉着我说去逛夜市。
这时夜市已经极是繁荣，各类吃食都已摆了出来。还有各种民间的小玩意儿，或粗糙或精巧，让人目不暇接。
竟览买了杯冰镇酸梅汤，只喝了一口就塞到我手里，皱着眉头说酸而且腻。又买了八宝粽子，梅花糕，烟烤竹筒等，结果都是我替他吃了下去。
他看见新鲜吃食，还要再买，被我一把拦住，他只得悻悻地住手，眼睛却还朝着那摊位望去。孩子气的样子令我忍俊不禁。
我们一路逛着。经过恭宁首富罗家举办的灯谜会的时候，竟览兴致勃勃地去试，竟一下子猜对了十几条灯谜，赢了罗府小姐亲手做的一盒月饼。
罗府门前特意搭起的纱帐里，隐约可见罗小姐的盈盈秋波。什么样的灯谜会，竟要养在深闺的小姐亲手下厨做月饼。
我暗忖道：只怕是罗府变着法儿选婿吧。看来竟览今日确实艳福不浅。
竟览似也看出不对，丢下月饼，拉着我要走。没想却被眼明手快的罗府侍婢拉住，婉言询问姓名表字等。
竟览挣之不脱，正自着急，远处忽然传来悦耳的丝竹声。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是烟雨阁花魁亦林姑娘的花车！”
围观的众人顿时哄的一声拥了上去，几乎每个男人都露出激动的眼神，就连罗府的家丁，也忍不住伸长了脖子，朝花车的方向望去。
亏得一群人七嘴八舌地议论，我总算弄清了那亦林姑娘的身份。恭宁城一年一度都会有花魁的甄选，却从来没有人像亦林姑娘那样，连续三年夺得花魁之名。
竟览好不容易挣脱了罗府侍婢的纠缠，竟看也不看那花车一眼，拉着我掉头就走。
这时花车已在众人的簇拥下缓缓驶了过来。那亦林姑娘蒙着面纱，手里捧着束花球，盈盈地立在花车之上。按照恭宁的规矩，若接到亦林姑娘抛出的花球，便能与她共渡中秋之夜。
只见亦林姑娘揭开薄薄的面纱，藕臂轻抬，花球在半空抛出一个弧度，在众人视如疯狂的争抢中，不偏不倚地落入竟览怀里。
无数道目光集中到竟览脸上。有艳羡的，有妒忌的，似乎恨不得不竟览手里的花球夺过去。
“好你个亦林。”我分明听到竟览咬牙切齿的声音。
“多日不见，大公子可好？”亦林姑娘在花车上福了一福。
“好说好说。”竟览堆起笑脸，眼角却偷偷地看我。
“自从上次一别，已经两个月没见公子了。可叫亦林想煞。”亦林姑娘笑吟吟地道。
“哪里哪里。”用力握着我的手，竟览笑道。
“今夜大公子可有得空？亦林是否有幸请大公子前往烟雨阁一叙？”
我本以为竟览会拒绝，没想到他竟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
只不过他不是一个人去的，而是拉着我一起。
我不曾想到，烟雨阁竟是竟览的势力。
而亦林姑娘，正是他最得力的属下之一。
这一夜，我真正接触了竟览势力的核心。
竟览手下能人众多，其中以十二人为最，称为七凤五凰。他们或隐于民间，或匿于朝中，或提领军队，却都对竟览忠心耿耿。可谓但有所命，虽百死而无悔。
亦林则正是七凤五凰中的彩凰，专司消息的收集和传递。而青楼酒肆，正是消息流传最快的所在。
酒樽杯前，亦林娓娓而谈。从她珠玉似的声音里，朝廷的动向，乃至皇帝的心思，一层层抽丝剥茧地呈现在竟览面前。
无孔不入的消息网，就掌握在眼前女子这双纤纤玉手中。于此，我不得不佩服竟览的用人之能。
如此密谈至深夜，竟览邀我饮酒。说烟雨阁中的仙人醉清新醇透，最是适口。我不愿扰了他的兴致，便与他小酌起来。
他不断灌我喝酒，我只是浅酌慢饮。反倒是他喝得多谢，渐渐微熏了，面颊上泛起淡淡的红晕。及到最后一杯下去，终于耐不住靠在我的肩膀睡去。
他酒品很好，也不吵闹，只是双颊酡红，垂着眼睫睡着了。模样极是乖巧，我忍不住一笑，捏了捏他的鼻尖。
亦林姑娘派车送我们回了司马府。下人开门的时候并不见怪，似乎早已司空见惯，只问了声好，暧昧地一笑。
我扶着竟览回到兰芥轩，把他送进寝居。
竟览是追求舒适之人，起居卧室皆布置得轻柔雅致。波斯地毯绣工精致，如踏白云般柔软。榻上一帘浅色帐幔，被褥在床上铺开，被上横着个竹夫人。
我把他安置在榻上，又为他揶好被子。谁知却在放下帐幔的时候，被他一把拉住。
他闭着眼睛，仿佛睡得很沉，手心却是冰冷。银色的镯子压在我的腕上，印下怪异的纹路。“竟览——”我轻轻唤了一声。
他似无所觉，却拽着我不放。
我安抚地拍了拍他肩膀，他却忽然拉下我的脖子，在我颈侧亲了一口。
我脑中轰然一响，一时间竟忘了挣脱，任他在颈间吮吻。待到反应过来，用力挣了开去，却见他唇间隐有笑意，舌尖在唇边微微一舔，便再无动静。
我面红耳赤地瞪他良久，一径安慰自己：竟览早就醉得不省人事，难道我还和一个醉鬼计较？
然而终是气不过，用力捏他一下面颊，才拂袖离开他的寝居。
待到了院中，凉风吹来，顿时一点睡意都没有了。
于是便站在廊间，静静地望天。
自从识得竟览，我已许久不观星象。今日月圆，月明则星稀。然而天边那颗紫薇星，却仍熠熠生辉，竟全不因月色而暗淡。
我忽然想到那醉后沉睡的人。帝王星，它所认定的人会是竟览吗？
思绪之中，忽然听到树丛中有簌簌的声响，月色下一团黑影蜷曲在花间，微微的起伏。
犹豫了一下，我朝黑影走去。
拨开花丛，竟见一人伏卧在那里，浓重的酒气扑面而来。
我翻过他的身子，月光照在他的脸上，不想却是竟览的弟弟司马仪。
也不知今天是什么日子，司马家醉倒的公子竟不止一个。
他在我怀里蹭了蹭，喃喃叫道：“桃姜，桃姜——”
我喟然一叹。司马仪看来飞扬跋扈，骨子里竟如此情痴。只是今日从亦林口中得到的消息，卫帝已将桃姜公主另许了镇国将军胡凌之子。司马仪恐怕是无望了。
“桃姜，别嫁给姓胡的小子。我是司马家的儿子，不会配不上你。”
他胡乱地摇着头，含糊地接道：“皇上说，只要我当了司马家的世子，就把你嫁给我。到时你嫁给我好吗……”
我抚了抚他的背，迟疑着是否要叫人来。然他终是司马家的公子，被人见到这般醉态实在不妥。
我迟疑了片刻，他却闹得更加厉害。
“我是司马家的儿子，我是司马家的世子。为什么说我不是爹爹的孩子，司马竟览有什么好的……”他显然醉得沉了，竟呜呜地哽咽起来。
我见他越发语无伦次，摇了摇头，在园中池子里浸湿了帕子，一遍遍地拭着他的额头。
也许是池水冰冷，他偏过头去。过了一会儿，缓缓睁开眼睛，目光却还朦朦胧胧，显然并未完全清醒。
“二公子。”我叫了他一声。
他似乎还未反应过来，偏着头一径盯着我瞧。
我有些好笑，提醒道：“二公子，夜深露重，还是回房早歇吧。”
他愣了一愣，摸了摸面颊，眼神逐渐清晰起来。
“——这是哪儿？”司马仪四处打量着，皱起了眉头。
“这是兰芥轩，竟览的居处。”我微笑着答道。
“什么？”他顿时跳了起来，又发现刚才竟是靠在我的怀里，脸刷的一下涨的通红。
“或者我让竟览腾间屋子出来，让二公子歇息？”我强忍着笑，道。
“谁要住他的屋子。”司马仪瞪我一眼，踉踉跄跄的跑开了。
他扭头离去时，露出颈侧一片肌肤，竟是连脖子都红透了。
我再忍不住笑出声来，而他跑得越发快了，半晌就已看不到人影。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八、沈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