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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九、竟览(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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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更时分,我坐起身。窗外传来更夫的梆子,一刻不差。
“公子。”五凰之一的火凰程羽出现在我面前,也是分毫不差。
“怎么样?”我站起来,走到窗边,窗外月华如洗,拂照我自小看熟的庭院,一切如常旧模样,除了树丛那头有些凌乱,月光照亮的地面上散落着一些枝叶,隐隐的水痕里留下了几个散乱的脚印。
“回公子:都已安排妥当。”程羽恭敬的回答。
我点了点头:“信他收到了吗?”
“收到了,二公子他已于两更时分出府。”
“很好。”我微笑,估摸着时辰,往屋外走去。亭台楼阁熟悉路,现下走来却多了几分不同,不知是否因心绪起伏。我一直拐到了沈延的房前,只见轩窗微启,沉沉夜里仿佛能听到里面他匀停的呼吸。
“程羽,把白昙香给我。”我伸出手。
“是,公子。”他忙掏出,递上。
白昙香是种罕有的香料,它的稀罕并不仅在于它的稀少,而更在于它的效用,从它出世便伴随着一个传说:吸入白昙香便能拥有一夕美梦,梦里能追溯人的前世今生,缥缈绚丽。但醒来就会全部都忘记,甚至包括入睡前三个时辰之内的所有记忆。那香气,世上的人都说:它曼妙而诡异。
在以前那些辗转难眠的日子,少年时的我曾自己用过,某些记忆果都不复保留,只余下淡淡香气成我无数无眠长夜的唯一慰藉。
知心识意的程羽已擦亮了火石,我手里攥着那香,却开始犹豫:三个时辰内究竟发生了多少事?对饮共醉,明明要灌醉的是他,却没想先沉溺的是我,微熏的空气里唇边留下的比酒香更馥郁的气息,也有,庭院深处凌乱的步履——哪些该忘哪些该记?还有下面即将发生的……不想教善良的他过早泥足深陷,却又偏舍不得连那个浮光掠影的片刻都一同抹去。
最终,我摇了摇头:“熄了吧。”把香还给程羽,转身径自踏上我自己选的路途。
夜半时分,我从侧门出了府,头一次没驾我那招摇的马车,而找了家里最朴素的一辆,轻车简从一路向城南而去。
城南甜水巷是恭宁有名的贫民窟,房屋低矮破旧,三教九流混杂其中。在一间破屋前,车停了下来,我走下车,不意外的,看见屋外围了里三圈外三圈的人。在侍从的威逼加利诱下,我终于排开那些围观的市井之徒,挤进了屋里。
小屋内一灯如豆,照见屋中央一大滩鲜血,血泊中央匍匐着一个女人的尸体,一人站在一旁——是仪。
十六岁的少年面对着一具老妇的尸体,面上的表情竟已如那死人般僵硬。
“快走。”我是按照计划中定的说出了这句话,但语调却不如设想中的沉定。
仪面无表情的看了我一眼,摇头。
“现在走还来得及。”我催道,“你快和我的侍从换了衣服,我带你出去,让他留下,剩下的事以后再慢慢解决。”
仪空洞的眸子移向那摇曳的烛火,仍是摇头:“不,我不走。”
“仪!现在不是和我使性子的时候!”我盯着他,一字字道,“杀人是要偿命的。”
他猛地转过脸来:“人不是我杀的!我到这里时,她已经死了。”
我轻笑了下,挑眉:“那你干吗来这里?”
他眼中火苗窜起,盈然有光,“你?!”可一吼之后却又顿失了气势,颤声问道,“是……父亲让你来的?”
我没有否认,淡淡道:“所以,该到这里来的,只有我吧。”
他身体一震,如遭雷击,问道:“真的……真的是父亲……?”
我转过了身去,摇头轻叹:“原来如此——你截了父亲给我的信?”
他没有回答。
我便自顾自的继续:“难怪父亲又找我,让我赶快赶来这里,我还说是什么事情,原来……”我故意顿了顿,然后转过眸来,他被我看得往后缩了一步,我却眸光一闪,说道:“算了,仪,这些事回家再说,你快跟我走。”
他显然被我弄得更加糊涂,木木呆呆的问:“你……为什么要救我?”
我勾唇轻笑,伸手去拉他:“凭你现在还是我司马家的人。”
“不!”他倒忽然跳了起来,狠狠地甩开了我手,“我才不要你救,你不要猫哭耗子假慈悲!”
我玩味着他的愤怒,唇角扬得更高:“我才不管你怎么想,但别在这种地方丢我们司马家的人。”
“谁希罕是你家的人!”他对我吼,眼中的愤怒却更多的褪成了绝望。
“不要再胡闹。”我冷冷的看着他,骤然敛了容。
与此同时,程羽无声无息的出现在仪身后,在他颈上斩了一记。一直盯着我的仪自然没有防备,立时软倒在地。
“走。”教手下一人与仪换了衣服,留下作替死鬼,我急忙上车离开。
车内,第一次如此咫尺相对,昏迷的少年摊倒在我身前,我看着他:武将的气质与我迥然相异,昂扬恣意的青春为我此生遥不可及,所以,似乎从来没有人承认我们俩相像,好像我们真的,不是兄弟。
马车一晃,打断了我的出神,摇晃中,有什么忽从少年眼角滑落——
我伸出手来,轻轻替他擦去。
这也许是我第一次露出兄长该有的温柔,第一次,却也是最后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