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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七 竟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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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也没想到要当驸马的竟然是我。
其实我也没想到。所以在看见所有人的眼神的时候,我没有不平,只有好笑。
而刚才进宫“谢恩”的经过,相信现在正被各色人等为各种目的而添油加酱的风传全城,想着,我不觉笑意更浓。
“竟览。”走在前头的父亲忽然停步。
我正在跨越大门的当口,忙抬了眼,应声:“父亲。”
如我所料,他的眼神比他的声音还沉,看了眼我身后,道:“进来。”
我跨进门来,立时就有家人伶俐的关上大门。
父亲给了我一巴掌。
“父亲?”听得出走在我前面的仪的惊呼里更多的是幸灾乐祸。
我转过头来,仍是笑。
而我这样的笑只怕是他最容不得的,果然,父亲的目光跳了一跳,仪见了刚要说什么,却听见更清脆的一响——“啪”——父亲也给了他一巴掌,比打我的重得多。
“父亲?!”这回仪是真的惊愕了。
父亲扔下一句:“一对孽子!”扭头就走。
我望着他的背影,却没有再笑。
仪则捂着红肿的脸颊狠狠瞪我——相比他那下,父亲给我的只能算是一下轻拂。他自不能再忍受,一甩袖子便快步离去,走得火烧火燎。只剩下我,慢慢的踱回兰芥轩去。
兰芥轩内,灯晕微黄。
“竟览。”见我回来,沈延转过身来。
见他手持烛火,我笑笑:“在看什么呢?”
他看向墙上卷轴:“赏画。”
墙上挂的乃是我多年前的画作,瞥了眼,我不由摇头:“信手涂鸦,有什么好看的?”
“好看。”
没料一抬头却对上他极认真的眼,我倒被他看得一愣,只听他慢条斯理的道:“这美人画得多好看啊,秀眉凤目,眼送秋波,不知是否就是竟览的意中人?”
我噗哧而笑:“这是我十年前画的,延认为以我十二稚龄就能有这等心思?”
他故作严肃:“竟览聪明,解事早于常人,也未可知。”
调笑之语却教心弦一动,我佯伸手挠他,他笑笑躲过。我就走到了画前,抬起睫来:有多少年没端详过这画了?
“这画的是嫦娥?”沈延在旁,随我目光移动烛火。
我点点头,问道:“你怎知?上头又没画月亮。”这画面上没有月亮,更没有广寒宫、玉兔、桂树,有的只是大片的留白,仿佛无尽的夜空。
他笑起来,如月华泻地:“是这画纸太小,画不下。”
我想起那时执笔描摹的少年,一笔一画里的决心和迷惘,望着那画卷深处不禁出神,不禁摇头:“那你说月亮在哪儿?”
他的回答引我回眸,我见他执一点微芒,于桔色的光晕里含笑看我:“在画的人觉得在的地方。”
我心里似被暖流一烫,本想压下去的话不知不觉就出了口,我望着他的眼,很认真的问:“你父亲打过你吗?”
看他最初的表情显然被我转换过快的话题给噎了一下,随后眼神里便流露出淡淡怀念以及淡淡的伤感,摇头:“没有。”
我笑:“那你一定从小就是个好孩子。”
“谁说的?”他也笑起来,眸子却越发黝黑,“我父亲那样的人这辈子大概就不会想到动手,更不会想到去伤害谁。”
我听出他话音里的感慨,爱恨交织的情绪让我第一次觉得原来他也是个长不大的别扭小孩,只不过我选择了留下,而他选择了离开。于是,我走过去,握住他执灯的手。
他倒先我一步开了口,仿佛只是玩笑的问:“怎么这么问?难不成挨打了?”
我也不回避,指指自己脸颊,直捷了当的点头:“这里。”
他的目光拂过我的颊,像一道春风一直撩到我心湖。我第一次知道,原来心跳成这样就叫期待。
可他的手,却从我的手里抽了出来。
只见他转到桌前,拿了块糕点递给我。
我有点失望的故意冷哼:“又是海棠糕,我不吃。”
他也不生气,笑得温柔,大约真把我当成了需要安慰的稚童,道:“和以前的不一样,你尝尝。”
我刚想拒绝,却见他已送至我唇边,如玉手指近在眼前,于是,我大口的咬了那糕一口,似不经意不可免的触碰到那指尖,那一霎温润教我的唇忍不住流连。
“你要吃人啊。”他缩得很快,大约是怕我再咬,并且忙将剩下的半块糕放回碟子里,问,“味道怎样?”
我其实很想问他问的是哪一样,当然是没问出口,不过回答倒是老老实实:“不错。”
他微挑了修眉,眼里有浅浅得色:“这海棠糕是我让你的下人改良重做的,你不是嫌硬吗?我就让他们多加了点……”
还没说完就被我打断,“等等。”我睨他,“我记得我家厨房里都是些半老厨娘,脾气大得很呢,怎么才一天,你就把她们给收服了?”
“竟览!”那温玉般的颊上居然浮上了一层霞色,“我是跟你贴身小厮说的,才没去过厨房。”
我含笑相看,他不禁更急:“好你个竟览,我好心好意倒被你打趣了去。”最后就成了嘟囔,“也不想想你们家这么大,我找得到厨房吗?”
于是我点了点头:“那可用我指路?”
“不要。”他气呼呼拒绝。
“呵呵呵呵。”我笑得更加畅快,跌坐椅内,直想揉肚子。
“竟览。”他笑叹了一声,在我对面坐下,面上红霞已散,玉肤衬得那双眸子越发润泽水亮,隐含关切,然而,却终究不在嘴上问出来。而他的手指则在桌面上轻轻的无意识的画了一圈又一圈。
我便也这样装作不懂的也对望半晌。半晌,终于收了笑,还是忍不住与他明说了:“今天进宫,我拒婚了。”
他“哦”了一声,听不出喜怒,只是忽然垂了眼睫,随后才又恢复了原先的微笑,抬眼看我:“这就是你爹打你的原因?”
我耸耸肩。
他便轻叹:“傻瓜,是该打。”
我挑眉:“你觉我该娶公主?”
他的手指在桌面上画了个半圆,终于还是说道:“竟览,你遇刺之时我也在场,那些话我也听见了。能动用暗卫来杀你,看来皇帝对你们司马家早动了杀机。”
“所以他妹子我就更不能娶了。”我轻笑,“那和在枕边置把匕首有什么区别?”
他却摇头:“未必。匕首都是双刃。”说着,声音不由一涩。
我瞥见他眼中微光一闪,刹那光影迷离,便没有接他言语,转言解释道:“那桃姜公主早不知多少时之前便指与了我二弟,只不过是年纪尚小,一直未发明诏而已。如今转而嫁我,岂不是要我司马家鸡犬不宁?”
“竟览其实还是很关心家里的。”他淡声道了一句。
我冷笑:“我只是不想作那前朝的宛容。”
前朝宛容氏也曾像司马家现今一般权倾一时,然而当家的宛容浩然一死,便被抄家灭族,最后上至宛容浩然八十老母,下至满月孙儿无一幸免,而其中最教人惋惜同情的便是长子宛容锦瑟,他娶的也是皇室帝姬,最后却仍惨死狱中。他是自己割开手腕自尽的,最后用自己的血写了一份申诉上疏,那份长卷一直写到他血干也未完结。而他的妻子,高贵的帝姬唯一能做的就是带着这血书从宫阙的最高处跳了下去,将那长卷铺展在了玉阶之前。
前车之鉴历历在目,我不认为想要保命是说不得的罪恶,尽管后人可能都要称其为野心。我只是不想,为这个家族陪葬,为了那个在该打我的时候没有打,却在不该打我的时候打了我的父亲。
我没法看见自己现在的表情,只看得见明灭的灯火在对面的眼中摇曳的倒影,沈延伸出了手来握住了我的,“竟览。”他看着我,“不会的,你不会。”
“我当然不会!”我仰首而笑,反扣住了他的,“我有你。”
他怔了下,我怕他挣脱,便忙作了嬉皮笑脸:“延,你可是我的福星。”
他终于没松手,笑瞪我眼:“你啊,没一句正经。难怪要挨打——对了,你是怎么拒的婚?圣旨也能违背?”
“不是我心里要的人,圣旨也逼不了我就范。就算是死,我也不会让谁左右了我去。”我冷哼,“我进了宫,见了皇上便说:谢皇上恩宠,但我不能接受。”说着,我忽然一笑,“你猜我什么理由?”
他被我看得往后缩了一下。
我却又近了一步,直到咫尺相对他疑惑的眼睛:“我说,我已有心上人了。”
“呵。”他笑出声来,转过眸去,“嫦娥?”
我不知怎的竟有些失落:“你就不信我说的是真话?”
他悠然摇头:“司马公子眼高于顶,竟览天下,哪里会有看得上的人?除非是那月亮上的。”
我不禁也笑了起来,松了他手,也望向那画,漫漫道:“也许月亮就在我心。”
“难不成你就是这样跟皇帝说的?”他笑眯了眼睛,如新月倾辉。
我抬起了右腕示意:“当然不是这么说的。我给他看这银镯,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我司马是从不摘下这古怪物事的,我就告诉他原因:这是我心上人给我的东西。以前我在外面遇险的时候,曾被我心上人所救,我们一见倾心。但她师从世外高人,要随师父远行,于是就留下了这镯子作为定情信物,约好了一定还会来找我。”
说得沈延忍不住一阵狂笑:“亏你编得出来。”
我瞪他一眼,一本正经的道:“我还给皇上详细描述了当时情景,竹林清溪,我心之所系。罗衣何飘飘,轻裾随风还。顾盼遗光彩,长啸气若兰。”
他低笑,转过眸去,望那画卷,随声漫吟:“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襛纤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铅华弗御。”
他声潺潺,如水波澹澹,令我想起朝堂之上我说这番话时的情景,金碧辉煌的金銮殿,天威难测的天子颜,而我只是将这一番场景絮絮诉说,临深渊也如临溪畔。因为那时,我想到那白衣如云,天高云淡。
“后来呢?”只听他问。
我微微一笑:“后来,帝王震怒,当即命人将我拿下,立时就要绑赴午门之外。”说着,故意停顿了,瞧他。
他淡淡瞥我一眼:“皇帝肯定在后悔:早知你自己找死,还用得着动用暗卫?”
“唉,你怎么可以幸灾乐祸?”我长声叹息,继续下去,“说时迟那时快,就在我被俩侍卫押往殿外的时候,你猜怎么样,谁跳出来‘救’了我?”
他凝神片刻,忽的眼波一动:“莫非是……”
正说着,便见他目光移向房门,我不意外,慢悠悠的随他看去,淡声一笑:“不错,就是他。”
“你说什么?”这头人还没答话,那门口的人倒是耳尖——仪一阵风似的冲进房来,立在我面前,叉腰道:“别忘了今天若不是我及时出手相救,你早被推出午门了!”
我拿起那半块海棠糕小口小口的咬着,含混轻笑:“那谢了。”
仪当然还不肯罢休,瞧他那眼神恨不得立时拎我起来狠揍一顿:“你不要整天这副吊儿郎当的样子,把谁都不放在眼里。我才不是因为你的缘故才救你,只是你被人押在地上的样子太难看,实在看不下去你这样丢司马家的脸。”
我仍是专注于手里的糕点,顺便也递给沈延一块,头也不抬的点头:“是啊,我这个文弱书生手无缚鸡之力,自然没什么好看的,哪比得上武状元武功盖世、雄姿英发,飞腿神功左右开弓在大殿之上踢倒御前侍卫,而且说的比唱的还好听:‘谁敢动我大哥?’”
我觉我自己大约学得不像,所以仪啪的一掌拍裂了我的红木桌。我忙拉沈延起身,他早比我还手快的端起了那盘海棠糕。掸掸衣上灰尘,我边掸边继续:“我知道,你当然不是为了救我。而是为了,玉座后面的珠帘下露出了一角桃红色的裙裾……”
仪的脸一下子红得像火烧云样,我见对面沈延望着他,面上不禁露出微笑,倒比我更像个慈祥的兄长。少年情怀啊,我不由也突然跟着笑了。
“你?!”仪却误解了我这笑的意思,跺脚道,“你等着吧,公主一定还是会嫁到我司马家来的!一定!”
我还是那般笑着:“我等着。”
少年哼了一声摔门而去。
沉默片刻,“竟览。”一直冷眼旁观的沈延开了口,“你这么做,会不会……”
我知道他担心的是什么,我们兄弟俩在朝廷上这么一闹,虽然各怀鬼胎,在表面上却形成了一个统一的联盟,这无疑是对皇权的公然挑衅。我忽然有点明白了皇帝为何要派人来杀我:父亲迟早是要老死的,他等得。而少年气盛的仪用一位公主的柔情就足以蛊惑。他吃不准的惟有我。既然杀不成,那便索性挑拨了兄弟反目,谁都知道,在哪里,至高之位上都只能留一个。
那……那里呢?我走上去,推开窗,窗外一轮明月,照九州山河,我望着那月,对沈延笑道:“该来的总要来的。”
然后,我转眸,在月光下望他,一字字问:“你可会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