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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想去哪(续) ...

  •   ·伤逝
      冬天的生意,晚上不好做。所以我跟同事交更,换了白班。只是生物钟还未调过来,像一只忽然间见了日光的鬼,昏昏欲睡。昨天夜里落了雪,整个城市一片白茫茫,许多人呼着热气跺着脚,站在路边,向我招手。这是正月初二,走亲访友的喜庆快把我的小车塞满。
      从X购物大楼里走出来一个年轻男人,拦下我的车。他看起来没有什么异样,但是我仍忍不住从后视窗里多看了他几眼,他手无别物,不像那些提着大小礼品的一家子。他察觉出我多余的目光,竟然恼怒地骂道:“看什么看!”随后又压抑着怒气,说了一个地名。
      很少有人去那里。我的年轻客人们白天去时尚购物街区,晚上去SOHO酒吧地带。而这个面孔清秀的男人,要去的地方,有一个监狱,监狱旁边,还有一片不小的坟场。我从来没有兴趣探究乘客的前因后果,载他去便是了。车没开出去多久,男人却喊停,说是要下车去买点东西。我看着他下车,发现年轻人的背影,看起来已经有几分佝偻了,他把双手插入裤袋里,在冷风中微耸着肩,朝马路对面的24小时便利店走去。五分钟以后他返转来,手里已经多了几个塑料袋。哪知道走到马路中央,一个塑料袋破开,几个苹果滚了一地。我赶忙打开车门,跑过去,和他一起捡。
      他手忙脚乱,竟然嘤嘤地哭了起来,蹲在马路中间,双手抱头。
      一年前两个女孩都好好地活着。他爱上其中一个,没过多久,又爱上另一个。这段关系中有谎言、背叛、嫉妒,和不堪入目的争吵。终于有一天,第二个女孩开车的时候,第一个女孩迎上去,带着恨,毁灭自己,也毁灭对方。男人才是那个移情别恋的关键,可是女孩子们轰轰烈烈献出了自己。她们还很年轻,她们的人生容不下一点暧昧不明的肮脏,要干干净净,来世才好投胎做人。
      男人上了车,擦干眼泪。他面色平和了许多,把塑料袋展开给我看,他说她娇生惯养,恐怕过不惯高墙里的生活,要给她送一点日用品和零食——到底是有爱的,他并非忘情忘义,只不过醒悟得晚了些。前面的道路渐渐宽阔起来,不必害怕堵车,因为此去没有好风景。监狱的高墙出现在路的尽头,男人微一沉吟,叫我转弯,他说还是先去坟场,死者为大。我看着他拎着许多活人的东西,在坟场入口处买了香烛。
      他下车前同我说,你不用等了,因为等一下还要探监,不知什么时候好。
      两个女孩现在住得近,他大约也省了不少脚力罢。回程的时候,我看到男人丢弃的苹果,还躺在公路中央,一动不动。

      ·冷雨
      我把车停在僻静的居民小区外,正在吃晚饭便当,车里的收音机打开着,播音员报告着明后的天气。已经连续下了一星期的雨,恐怕还是不会停。今年的霉雨季来得比往几年迟,也好,所以七月还是不见热。
      忽然有人打开车门,外面哗啦啦的大雨声一下子震住了耳膜。一个女孩坐了进来,连声叫我开车。我连忙放下便当,发动机声才刚刚响起,又听见后窗一阵急促的拍击,我回头望了一下,刚想说句话,那女孩又尖声地叫开车。
      外面的人拍了几下窗,见没有回应,也就没了声音。车子开出去几十米远了,我看了看车前镜,那是个岁数不大的男孩,站在雨里,呆呆的,并没有追过来。女孩一定有些许的失望罢,就和我当年一样,总当自己是世界最重要,却发现他人不能如期望中那样爱我。
      我没有问女孩想去哪。车厢里的沉默,伴随着外面隐隐约约的风雨声,和收音机里貌合神离的流行曲,有种森然的气氛。时针分分秒秒地过去,这傍晚时分寥落的哀愁一点点爬了上来,在我的前窗上附着。她终于开了口,她说她不知道想去哪,叫我往那最繁华的路上开。如果不寂寞,又何必害怕沿路的荒凉?我把车开得很慢,高大的梧桐树叶在霓虹照耀下,朝我的小车投下影来,忽明忽暗的光线连续射进车内,只是那街上的热闹远远的,总还是一片虚假。她终于忍不住,开始打手机。
      “我不想听你解释!”
      “天下哪有这么巧的事!普通朋友怎可能聊这些话!”
      “你为什么要骗我?你和她早就开始了是不是?”
      “什么?有插播?你是不是在同她讲电话?她有什么好?”
      “我和她,你说谁重要?……什么?我无理取闹?我不可理喻?”
      “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我恨你!没良心的家伙!”
      “是么!可是我讨厌被欺骗,我讨厌——你为什么要骗我?我不是傻子,我不要被人骗!”
      安静了。
      十几岁的心,是最经不得碰的。
      我们在这一区转了好几个圈,最后她同我说,让我回去刚才她上车的地方。雨停了,小区外路灯初上,空空的夜里,少年已不在。她还是要去找他,她放不开。早知道,这段爱情才刚刚开始,等天真落幕,真实的生活才登台。我拿起饭盒,吞下一口没有温度的便当,忽然听见广播里的歌手唱得肝肠寸断,像一个出卖心碎的小贩。

      ·我们
      调度台通知,城郊一户人家订了车。我回应说,两分钟便可到达目的地。正是深夜一点半,我拖着一身疲惫,准备回家休息,但是这时候订车的人,必定都有急事,不如做做好事,帮得一点是一点。
      驶过去,看见两个身影已经等在漆黑的马路边。停下车,才发现是一对男女,男人怀里还抱着一个孩子,大约二三岁的光景。两个人快速上了车。
      “司机,麻烦您,上××医院!”男人的请求倒似命令。他那口气,像极了一个故人。
      我抬起眉,往后视镜里看了一眼,两个人拥着孩子,只是光线太暗,看不清晰他的脸。
      “宝贝儿,还难受么?额头这样烫……不怕,妈妈抱着你……”女人一路上只是同孩子说话,她克制地低语着,声音中有颤抖的恐惧。男人却再没有说过话。我很想听他再说一句什么,哪怕只是一个无意义的声响也好,他的声音令我抓住了一样重要的东西,抓住了一段回忆,我想知道,那是不是真的。夜雾漂浮到我的车前窗上来,指尖一用力,把方向盘握得更紧一些,加速。那些雾气在我的车前破碎,又在我的车后快速聚拢。
      十七年前有一个男人也是在这个时分,和我一同坐在车里。那个时候司机不是我。小车在陌生破旧的公路上,仿佛走了很久。我们把手叠在一起,一刻也不愿分离。我们的年华还未打上过期时间,看不见时间的那把小刀。我们走的是不归单行道,上路的时候没有回头。抵达目的地,也是另一个开始,他在灯火通明的机场摸着我的额头,怔怔落下眼泪,他告诉我,他会回来找我。
      灯火通明的医院,空空荡荡的走廊。女人关照我等一些时候,两个人便抱着孩子直奔急症室。男人的背影太瘦,不像他,我嘲笑自己的胡思乱想。正想打开广播听听夜间节目,却听见有人同我说,“孩子要打点滴,你先走吧。”
      是他。一边往我的车窗里探着头,一边摸索着身上的零钱。我一下子怔住。彼时他同我之间的距离不过十公分,他有了深深的眼角纹,和总是聚结在一块的眉心,还有向下耷拉着的嘴角,但是少年时的清秀依稀。啊!我在心里偷偷惊呼。他抬起头,把车费递给我,眼睛里有着陌生的温柔——他并未认出我来。
      他转身疾走,我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打开车门跟了出去!
      “先生——”
      他停住,转过头来挑着眉看我,不明所以。
      “这是你的□□。”
      “哦,谢谢。”他礼貌性地笑了笑,转身走进医院。
      我立在当地,仿佛刚刚从头浇过一盆冷水,微颤着双唇,讲不出一个字来,良久之后,才发现手里还紧紧拽着的那张出租车□□,被冷汗浸成一团。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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