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驯情记》小鸟探戈

6、一个夏雨天

　　我已经遇见他好几次。
　　我每个周三下午两点走进这个地铁站，到城东一户人家去教小孩读英文。有时候便会看见这个男人一副运动装束，背着大号网球拍，从我身边走过，或者，就站在我的旁边。没理由会这样巧，在每天人潮汹涌的地下铁，总是遇见同一个人。居然有这样准时而热爱运动的人，每次与我同一个时间去城东某家网球场练球？
　　想来今天该不会遇见，外面刚下完一阵暴雨，出门在外的路人莫不是裤脚上溅起一堆泥点，我的裙子也冒着湿气，粘糊糊地贴在腿上。这样的天气谁还有兴致出去享乐？偏偏他是异类，大约懂得修身养性，风雨不改，那网球场想必也是室内绝佳的去处。
　　眼看地铁里乘客明显少了，我这样不好争抢的人居然也得着了一个座位，于是将身上耷拉着的裙子撩起又放下，令皮肤微微透了口气，这才慢条斯理地坐下，也算不辱没了斯文的扮相。透过对面的玻璃反光才发现，他正坐在我旁边。难得两个做惯了站客的人今次都有好座位，反而像一个贫民忽然穿了一身华丽的裘袍，有点不自在起来。
　　我拿对面玻璃窗当镜子，整理头发，虽然还是学生，但已懂得出来做事的艰难，先要自身整齐，才能给别人留个好印象。况且旅程枯燥漫长，借眼角里余光看见他抹了一把湿乎乎的脸，见鬼，男人都是粗线条么，这样大的雨出门连把伞都不带。然而他的头发贴在宽阔的额角上，那样子却叫我怎样也讨厌不起来，玻璃里的一张脸长得端端正正，真正称得上光明正大的相貌。
　　诶！想这些做什么！我只管坐我的车好了。
　　两分钟后，地铁再次进站。从黑乎乎的地道里一下子进入光明，站台上灯箱广告耀眼，花花绿绿的美女涂抹着鲜艳的口红，就像我小时候曾经渴望成为的模样。我心里默默数着，还有两站就要到达我的目的地。
　　滑动门打开，关上，涌进黑压压的人来，像一阵黑山老怪的阴风。
　　还没看到脸孔，先看到闪亮的银发，刺着了眼睛。不由自主地站起，那意思已很明显，她朝我微笑，脸上的皱纹顿时像开出一朵花来，连声说“多谢”。原来身旁还有老头儿，和她一同老去，蹒跚着脚步，需要互相搀扶，才能走动。他也不见了，却站在我旁边，只是几秒钟的光景，两个人齐刷刷站起来，不是心有灵犀，而像密谋过后的统一行动。
　　老人的眼光从他转向我，再从我转向他，再没有瓜葛的人，也开始被这样的误解牵连在一起。我的脸微微发烫，想离他远一点，脚步却怎样也移动不开，像木偶似地钉在原地。汹涌的人群把我们挤到一块儿，我的手臂挨着他的，我湿漉漉的头发挨在他湿漉漉的肩膀上。这个时刻，我们默不作声，像一对情侣一样站在一块儿，我希望一直这样站着，并且开始感到，原来地下铁也会发生一些奇妙的事情。不过才短短五分钟时间，我便要先他一步到站，那嘀嘀之后的开门声响起，一切就会结束。
　　我跟在人堆的最尾走出去，却感到有人拍我的肩，回头望，是他，眼睛闪着和气温柔的光——“唔该——”他递给我，是我那用了三年的旧学生证，贴着我高中时候愣头愣脑的报名照。
　　“哦。”我有些狼狈，接了过来，忘记说谢谢。扭头走出去，听见滑动门关闭的声音。
　　这个梦，原来造得并不太完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