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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第 18 章 意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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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吧。”
男人这么对我说。
天阴霾地下着小雨。
似乎凡是遇上不好的事情、沉重的事情发生,天总是在下着小雨。
就算地上一滴水迹也没有,可我认为,一定有地方在下雨。
因为这世上每天都有同样沉重的事情发生。
比如,死亡。
妈妈的葬礼结束以后,我才发觉自己并不在家里。而是在陌生的坟场之上。
我从没来过沪川北,而且今后……应该也不会再来了。
“回家吧。”
男人——在母亲去世之前,几乎从未出现过的陌生男人,以命令的口吻道:
“上车。”
我上了车。
车在高速公路上飞驰,沪川的景色在倒退。
离开了陌生的沪川,去另一个陌生的城市,和陌生人成为一家人。
有父亲,自然也有母亲。
还有个弟弟吧,我不确定。
我们血液中的相似之处,可能不到三分之一吧。
仅仅是因为我们共有一个父亲——真奇怪,三个毫无关系的人,因为需要仰赖同一个男人,所以组成了家庭。
畸形的家庭。
明明是冬天,车内开的暖气温度也很适中。
我只穿着一套秋季西装,但是额头上的汗水却大颗大颗滴落下来,沁湿皮肤。
我闭上眼睛,捂住满是汗水的额头。
眼前的黑暗中,满是墓碑上母亲的名字和她的脸。
我的妈妈她……居然就这样变成了一块石头,和一个由名字组成的记号。
而造成这一切的男人,现在要带我去组建一个以他为中心、与我毫无关系的畸形家庭。
一股灼热的情绪伴着火辣的味道刺激着我的腹腔,慢慢上升,顺着血液进入脑膜,从皮肤里钻出来,源源不断地液化成汗水。
啊啊。这股循环往复、无处发泄的感觉,大概就是……
憎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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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越在把钥匙插进锁眼之前,还是停顿了一下。
就像在外偷腥半夜回家怕被老婆发现的心虚男人一样,他尽量让自己所有动作发出的声音全部归于虚无,就连楼梯上的声控灯灭了,也不敢出声让它重新亮起来。
虽说偷腥的形容可能夸张了一点——毕竟他们只是室友,不过苏越此时的心境从本质上来说和偷腥归来没什么差别。一向吝啬言辞的高深在某个早晨用一种比较让人难忘的方式劝告他不要再插手文佳家人一案,但自己竟然像受了蛊惑似的完全没把这劝告放在心上,现在反而更是要为成为警方认可的“鉴定人”而更加深入案件之中——即使自己选择什么路不干别人的事,高深那种神神叨叨的小鬼也未必有这闲心再来管闲事——不过,既然已经生活在同一屋檐下了,彼此又因为这件事产生过分歧,出于诚心待人的良好意愿,苏越最终对着钥匙孔决定,要把自己的想法给那小子说一说。至于他的态度,那又是另一回事。
旋过把手,开门进屋,从玄关至客厅一路,灯全大亮着。
苏越扶着壁柜踩下鞋跟,还来不及朝里看,视线就被堆积在门后的大摞旧报纸杂志给吸引过去了。
客厅里甚至还有捆扎东西的声音。
他慢慢往里踱去,只见高深正就地打坐在茶几边,正忙着将腿边堆放地如山高的旧报纸分门别类。而北边的卧室门大敞开着,已经看不见昔日书报成墙的画面——地板上、书桌上,终于像是人生活的地方,而不是猪圈。
取而代之的是,除卧室以外的地方都变成了垃圾场。
苏越扔下钥匙,好不容易找到几个落脚点,靠近高深身边疑惑道,“这么晚了还不睡?干什么呢?”
“今天我得把这些都收拾完。”
“……这……这么多的垃圾?”
“不是垃圾,只是些旧报纸。我从房间里搬出来整理一下。”
“我靠。”苏越环视了一下客厅,“那是不是建国以来的报纸都在这里了?”
“近二十年的而已。”
“……你有这收集癖好?”
“算是吧。”
两厢无话,只有纸张在空气中沙沙摩擦的响声。在外奔波了一天,苏越疲倦的身体和精神都已经跟不上节奏,至于自己要接受女警的建议成为警方的鉴定人一事——更是找不到切入点的话题。
没有营养的对话。
只要是和高深说话,向来如此。
因为自己总是跟不上他的脚步。
即使他的生活方式看似比任何一个人都悠闲。
穿过满地铺散的报纸防线,苏越缓步挪向南边的房间。
但是……
他停下来。
“我来帮你吧。”
对正在埋首忙于分门别类的那个块状人影这么说。
如果不主动跟上的话,也许一辈子都没办法把握住别人的节奏。
离开沪川之后,就是这么活过来的。
——没有“我”。
如果保持住了原来的那个“我”,那么我就会失去别人。
不想被其他人视为异类。
所以即便是生活在畸形的家庭中,也要维持住那个“幸福的我”。
这绝不是可笑的事情。
有几个人到死之前能想清楚,这一生到底为谁而活?
所以习惯性的想要融入进别人的事情里,这样才不会觉得自己是一个人。
然而受到“主动帮助”的高深,却不为所动。
直到手头上的报纸分摊完,他的动作才停了一下,回过头,眼睛波澜不惊地朝这边看过来。没有情绪反而更让人不安,苏越从那对黑色的眼睛里看见了自己憔悴苍白的脸。
“谢谢。”高深拍了拍自己腿边的地板,“坐下就不能后悔了。”
直立在旁边——面色形同枯槁的青年笑了笑。因为被别人接纳而感觉到的只有安心,又怎么会后悔呢?从同意合租的那一天开始,他就没想过要后悔什么。
但仿佛是天意有意要扼断这个过早做出的决定——正要盘腿坐下的苏越,忽然感受到裤子后袋中的手机震动,来电显示的不是别人,正是他最好的发小大志。
他只好将坐到一半的屁股抬起来,走到旁边去接电话。
黑夜里的云层开始不安的翻搅。
快要下雨了。
沪川的夏天就是这样,高热、潮湿、多变、焦躁。
高深捻着尼龙绳,看了看正在窗边接电话的室友,又望了望外面的天色。
“大志有事找我。” 挂断了电话,苏越所说的和他在电话里答应对方的事情一致。他边顺走电视柜边的房门钥匙边对高深道,“……不好意思了小高,我晚点回来再帮你收拾。”
高深从头到尾都好像游离在情绪之外,既没有觉得惊奇,更加不会因为别人的突然变卦而心生不悦,只是在听说这个古道热肠的室友要冒雨会友的时候,才笑了笑。
“现在出去?外面马上就要下雨了。”
苏越以为那是一句单纯的关照,毫不犹豫地立即接口,“噢,没关系,我很快回来。”
高深眼色中的笑意消失了。
该说的都已经说完了。
他认为,对这个努力想把自己隐藏在人群里,却又藏头露尾的幻想家——已经没什么可说的了。
那么——
“路上小心。”
言罢,继续专注于自己的事情。
苏越站在电视柜边,愣愣地看着高深的背,总觉得还有话想说——不知是自己想对他说,还是他想对自己说;总之,原本可以循序渐进的接触因为大志的来电仓促结束,一切归于纸张摩擦的沙沙声,这房间内的气氛变得十分古怪。
最后还是没机会提到“鉴定人”的事情。
算了,明天再说吧。
大志在电话中说的事情比较紧急。
苏越跨出门槛,关上了玄关的门。
……
果然下雨了。
电流划过天空绽出破斧般的巨响,雨水声中混合着路边停靠车辆的警鸣声。
车窗上的玻璃一层层冲刷下水流,完全看不清外面的景色。马路上的车不多,由于瓢泼雨势而行进地异常缓慢。苏越坐在出租车内,回想着大志之前在电话里奇怪的语气。
“想找你聊聊。”
他这么说。
打电话的时间是九点零五分。
苏越本来是不想冒着暴雨去聊天的。大志也知道这一点。但是他既然想到了这点又做出这般邀约,肯定是有事要说;何况中午的时候意外得知大志是田平的学生这点,让苏越非常意外——也很在意,当时没有机会细问,现在一切的疑惑都随着这个古怪的来电重回脑海了。
原来毫无关系的人开始抽丝拨茧般粘连到了一起。
首先是已经死亡的文佳和田平。
表面上,他们是老板的女儿和老板的随身助理,从世俗点的角度来说,那就是主人和佣人的关系。但是田平对于这个少女的紧张,完全不在她的身生母亲之下,亦或是已经超过了亲人之间的感情。
从外人的角度看,能和亲情并驾齐驱的感情还有两种,不是朋友间的羁绊就是男女之间的情爱。
姑且不论这两个相差二十岁的当事人有没有可能是忘年交,起码男女情爱的关系应该先被排除了。文佳毕竟只是个不满16岁的少女,如果这样的少女真的喜欢上一个比自己大出将近20岁的男人——还不如说那是恋父情结在作怪。
那么,还是文佳将田平当成自己的父亲交往的可能性比较大。
而且——应该是单纯的父亲。
所以坐在医院长廊上那个形同枯槁的男人,才会露出那奇怪的愧疚的神色。
责怪自己没有保护好女儿的……父亲的神色。
苏越看了眼窗外。
雨势不减,霓虹和车灯被糅合在一块儿。
……还有大志。
不知道他想聊什么?会不会是和那两人有关的事情呢?毕竟大志也曾是田平手下的学生,从中午的情况来看,两人的交情应该不菲,难道大志还有什么内幕想告诉我?
苏越摘下眼镜,捏了捏酸胀的眼角。
不对,就算有内幕,他也没道理跟我这个外人说。
……反正多想无益,等到了西区的酒馆自然就会知道这家伙有什么火烧眉毛的大事了。
戴回眼镜,模糊的车内又变得清晰。
此时车子已经拐过车流最乱的十字路口,速度快了不少。随着道路的逐渐畅通,周围繁华的景色也逐渐变得晦暗。西区多为民居,六层楼式的老房子居多,一块块长方形的黑影以极近的距离挨在一起,偶尔能看见住户的灯光,也是转瞬即逝。
西区十街之后的地段,已经逐渐成了绿地和花园,老式的民居似乎总是摆脱不了成为更高档住宅的后备区和公共设施的下场,其中也包括苏越童年时的家。当出租车拐进那条熟悉又陌生的街区时,他忍不住摇下窗户,将眼睛抬到玻璃窗的缝隙以上,仔细地嗅着雨中带着土腥味的空气。
回沪川到现在,不长不短的时间,也始终没机会回老家看一下。虽然早就知道这片区的住宅楼已经被全部夷平,但苏越的心里仍有无法磨灭的棱角,那是推土机和吊车挖不掉的。
不过倒是没有想到自己再回这里的时候,连天气也是那么应景的凄凉。
在西十一街下车,徒步走到相约的酒馆也花不上多少时间——苏越叫停了司机师傅,付了钱,撑伞走出了出租车。
原本生活在这里的居民全部都搬迁了,平时来往的行人车辆也很稀少,自然用不上什么生活设施,于是就连伫立在人行道两边的红绿灯现在只剩两根漆黑的柱子,柱子的那头就是苏越原本的家。
当然,现在只是一大片未被清理干净的瓦砾。
雨点密集地压迫着头顶上的三折伞——苏越仿佛受了催促般地踏上人行道往前走。每走一步,过去的记忆便回来一点,模糊的雨帘让人看不清前面的路,心口像被什么压着,简直觉得自己是走在幻觉里。
然后——走到马路中央时,幻觉里的东西终于从漆黑的瓦砾里钻出来了。
苏越几乎喘不过气。
——有什么人站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