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木忘香》月树

4、章三。画扇

　　章三。画扇

　　“黑教，青木堂座下杀手，夏小音。代号‘青蝎’，自成为杀手之日起，手上人命一千又五十八条。”

　　“我结识你，纯属偶然，却为你身上的清正之气所折，决定接近你。很奇怪吧？像我这种生下来就只在黑暗中而活的人，也会向往你那种光明。”

　　“可我这种官府通缉榜上赏金千两、满手全是血腥的重犯，又如何能被你所接受？虽说以你心性，虽不至于将我绑送官府，却无论如何也不能……我终究、终究还是太贪心。”

　　“……对不起，我骗了你。”
　　“……对不起。”
　　“……”

　　——“再见。”

　　“……大人？……苏大人？……苏大人？”苏允和的思绪被呼唤声拉回来的时候还有些恍惚。他冲着面前面露讶色的锦袍文士勉强笑了笑，道：“邱先生刚刚说什么？”
　　那留着山羊胡须的文士皱了皱眉，用有些担忧的口气询问道：“苏大人没事吧？是否尚未从前日的惊吓中恢复过来？王爷他很是挂心大人此次遇刺的事情，特别关照过在下来探望一下大人的状况。”
　　那文士口中的“王爷”，正是当今天子的第八个弟弟康王。这康王在当今朝中人脉关系颇为深厚，各部都多少有其党羽眼线扎根其中，其势力恰与另一位王爷安王呈分庭抗礼之势，二人结党据势勾心斗角已不知多少年。最近传圣上身体抱恙，这两方势力都有蠢蠢欲动的迹象。
　　苏允和虽无心党争，但他才名在外，早就成了两方拉拢的目标，自是无法落得清静。前段时间才义正辞严拒了安王一党的游说，今日康王幕僚就借自己遇刺之事登门拜访。虽说苏允和此时刚逢夏小音之事的打击，压根没有一点见人的意思。可他毕竟身处官场，多少明白一些为官之道，即便拒绝对方，面子还是得给一些的。
　　所以此刻他不得不强自定了定神，将那些盘绕在脑海中的声音强压下去，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应付眼前这文士：“下官无妨，请邱先生转告，多谢王爷挂心。邱先生还是继续正题吧。”

　　“好。那我们就继续方才的话题。”文士端起几上的茶浅浅地抿了一口，“张员外家那桩案子，还要有劳苏大人多费心了。”
　　苏允和的瞳孔不经意缩了一下，沉声道：“可这张老员外家外戚为争地打死佃户已是事实，却让人如何……”
　　“苏大人。”邱先生有些冷冷地打断了苏允和的话，却提起了另一件看似无关的事情，“没记错的话，这扬子江水患的赈灾银两，到现在还未见拨发下来吧？”
　　苏允和脸色一白，郁声道：“目前……尚未拨筹至江宁府。本官已写好了折子，恳请户部加紧拨发银两，以缓当下灾情。”
　　邱先生眉角上扬：“苏大人可知现在的户部尚书与这张老员外家的关系？”
　　“……当朝户部尚书张大人，乃是……江宁府张老员外的长子。”苏允和回答得很勉强。
　　“苏大人知道就好。”邱先生笑了笑，放下手中茶盏，淡淡道，“您是聪明人，有些话我就不用再提了。”

　　苏允和暗自咬了咬牙，是，他是聪明人，他知道这邱先生是康王帐下，知道那户部尚书张大人亦是康王党众之一，更是从邱先生不请自来的一刻便知道他要拿出怎样的手段来迫使自己改判张员外家的案子——自己这案子一天不给出个结果，那治河救命的银两，怕是就一天批不下来吧……！一边是含冤枉死的无辜农户，一边却是百里水患的万千灾民，这……却叫人如何割舍！！
　　其实在数天前他已经为这两件看似八竿子打不着却完全被绑在一起的案子头疼不已。他深知自己于情于理该秉公执法为那枉死佃农讨一个公道，却也知道这一笔朱字批下去，可能那苦苦求了数月的赈灾银两，就再也见不着影儿了，于是那本想落下去的笔，也就顿住了。
　　说起来，灯会那晚，小音来找他时，他就正对的桌上的这两份公文，眉头深锁苦于如何应对。

　　——小音、小音……
　　想起这个名字的时候苏允和的神思又是一阵恍惚。

　　对面的邱先生见苏允和的神色有所动摇，略略有些满意自己的说辞起了些作用，从袖中摸出一叠银票来轻轻放在案上：“苏大人，张老员外已经说了，这事儿就拜托您多多关照……”
　　看着那叠银票苏允和忽然面露极度厌恶之色，猛地一拍桌子：“——你们当我苏允和是什……！”话还没说完，自己却先生生住了口。
　　邱先生轻笑了两声，他早就吃准了苏允和即便真的再怎么迂腐顽固，再怎么如传言中一般清正廉洁，只要拿那百里灾民的性命相胁，也得低了头乖乖就范。看来康王爷这步棋，真是走对了。

　　他起身，掸了掸衣裳，向着呆坐在位置上的苏允和施了一礼：“苏大人，在下这就告辞了。这以后的事情，就麻烦您了。”说着也不待苏允和回句“送客”，便自顾施施然扬长而去。

　　苏允和全身僵硬地坐在原处，脑中混乱如麻。他呆愣了许久，慢慢地伸出颤抖得厉害的手，极缓极缓地将桌上银票捏进手里，用力之大之狠，几乎要将那叠薄薄的纸捏烂。
　　这银票一收，无论苏允和自己的真实想法如何，他在行为上已经是等于收了对方好处，同意包庇张员外家外戚，在外人眼中更是相当于已被拉入康王一派之中，已是百口莫辩。
　　——只怕……这伙人最终的目的，其实就是拖自己入伙吧？
　　江宁府素来是朝中党派必争之地，自己这从未参与党争无势无力的人忽地就被调到这里担任要职，怕是……也早在他们的计划之中吧。之后的外戚争地命案、赈灾银两受阻，也就都不出所料了。
　　他纵是再聪明，纵是可以预料对方使出这连环计，却偏偏束手无策不知如何应对，甚至即便知道了面前就是人家挖好的陷阱，也只能就这样跳下去。苏允和明白，自己无法说不，无法阻止对方留下这贿赂的银两，已是……彻彻底底地输了。
　　他会判那外戚无罪，也会很快地收到户部批下的救灾银两，会用这救急银两整治水患，在他本就卓然的政绩上再添一笔，成为黎民百姓口中称颂的又一美谈。

　　不会有人知道，在这背后有一个无辜的佃户因此冤死，即便那佃户家人告状呼冤，也不过瀚海一浪掀不起风波，甚至更有可能会被康王一党用各种手段抹平事端。当然，也不会有人知道，这世上亦再不会有曾经清正廉洁的青天大老爷。
　　——剩下的，只是跟那个邱先生跟那个户部尚书张大人毫无区别的、康王一派的众多党众之一，苏允和。

　　——小音、小音。
　　三日前的那场遇刺中你忽然变成了我完全不认识的另一个人，有着另一个身份。那个时候我混乱不已，任由你不带任何感情地坦白完自己的真实身份，任由你为自己的欺骗隐瞒道歉，看着你低声说完一句“再见”后转身决然离去却发不得一个字动不得一下。
　　当时的我不知道如何接受你邪教杀手的身份，才没有阻止你的离去。而现如今，如果你知道了今天之事，你是否能够接受一个顶着清正不阿之名的、如此肮脏的苏允和。

　　记忆中，说着清官手中之笔能造福黎民百姓、说着那句“真好”就笑起来的夏小音的眉眼忽地就清晰起来，晃得苏允和胸口一痛。

　　“大人。”门外忽然有个衙役来报。
　　苏允和将手上银票捏成团藏进袖中，镇定了一下心神，问道：“什么事？”
　　“门外来了个人，自称是容记扇庄的人，说是三日前大人您在他们店里订做的折扇已经完成，给您送来。我本想让他留下东西就成，但那人坚持要见大人，说他家容君玉容公子有话要带给大人，请大人您务必见他一面。”
　　苏允和开始听得一头雾水，心想自己何时订做过折扇，后来听见“容君玉”这个名字，想起七夕那晚街头偶遇的少年公子，便有些了悟，也不再多说什么，点点头让那衙役放人进来。

　　片刻之后一人由衙役领着走了进来。苏允和抬眼看去，那男子一身灰袍，眉目端正却平庸得紧，那张脸可以说毫无特色，估计丢进人群里就再也找不出来了。他朝着苏允和恭敬地鞠了一躬，双手捧上来一个细长的盒子：
　　“在下陆文馨，是容公子的贴身侍从。我家公子几日前曾承诺过赠送大人及您的朋友一副画像，本来说好是画轴一卷，他回去后兴致所至，直接将那画像作在了这折扇之上，今日便遣了文馨前来送这折扇。我家公子让我带话给苏大人：他乃随性之人，没征得二位同意便擅自将约定好的画像换成了折扇，还望大人和您的朋友能够海涵。但这画的内容，我家公子说，他可一点都没偷懒。”
　　苏允和一笑，摇头道：“承蒙容公子赐画，允和已是感激不尽。更何况，风雅之意已至，又何须在乎承载这意境的，是卷轴还是扇面呢？”
　　陆文馨回以一笑，这一笑却让他那本如平板的脸多了点立体的色彩。他低头，恭恭敬敬地将那盒子递至苏允和面前。
　　苏允和伸出手，想接过那盒子，快碰到盒子的时候却忽地顿住了。

　　“……苏大人？”陆文馨有些奇怪，不禁问道。
　　“……这折扇，是容公子送给我和我那位朋友的吧？”苏允和苦笑了一下，“实不相瞒，我那朋友……已经离开这里了。这礼物既是送与我二人的，她人已离开，我又怎能再收下这东西？”
　　陆文馨似是早就预料到他会说出这番话来，递出的双手并没有收回，微笑道：“苏大人，我家公子早知此事，同样让我带个话给您。这东西请大人收下，也请大人您看一下公子留在上面的画，我家公子说，这幅画，其实算不得完成品，如果大人您能够真正明白这画中之意并补完了它，那么您的朋友，终是会回来的。”
　　苏允和愣了愣，目光在那盒子上徘徊许久，终究还是接了过来。
　　陆文馨再行一礼，道了一声告辞后退出了厅中。

　　独自一人留在正厅之中的苏允和看着手上的盒子，犹豫了片刻，咬了咬牙，伸手揭开了盒盖，取出里面放置的折扇。这把折扇的扇骨乃是玉竹所制，却比普通文士使用的折扇要小巧精致许多。苏允和吸了一口气，极其小心地将其一点一点地打开。

　　完全展开的扇面上大部分地方都是一片空白，只在画面左侧用寥寥数笔勾勒出一个女孩子的背影。她的右手仿佛挽着什么，然而整个画面除了她空无一物。她同时向着右边侧着头，像是注视谁一般，露出一半的面庞上笑靥如花。
　　——除此之外再无任何画迹或题诗落款。

　　苏允和胸口如受重击，他怔怔盯着画面上那笑得纯净如冰雪的女孩子许久，脑中忽地回想起当日灯会街头，他曾问过容君玉一句“何为美？”，当时那少年说了什么？好像……是这样傲然的回答：
　　“如璞如玉，浑然天成——不过，只是世人看不到罢了。”

　　原来、原来……曾经信誓旦旦说过“你只是夏小音，其他的，对我来说不重要”的苏允和，也不过如同世人一般，因你的身份蒙了眼，就这么轻易地看不清那个真实而干净的你。
　　而这个自诩正人君子的苏允和，还在人后做着无异于杀人凶手的勾当。

　　原来苏允和，也不过如此而已。

　　喉头忽地一阵腥咸，苏允和死命地捂住嘴，生生地将快要涌出指缝的血吞了回去。他缓缓地合上折扇，极其痛苦地弯下腰，许久爆发出一声极低、极低地的呜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