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木忘香》月树

3、章二。杀手

　　听得那个名字，苏允和明显感到夏小音一愣之下紧绷的身子却逐渐放松了。他重复了一遍那三个字，若有所思道：“容君玉？可是那个颇有名气的江宁容家大公子？”
　　“正是。”见对方似是知道自己，白衣少年笑得更是爽朗。
　　“久仰久仰。不知容公子找我们二人所为何事？”
　　容君玉闻言笑道：“公子直问，那我也就快人直言了。润卿不才，醉心于丹青之道，多年来浸淫其中也稍有心得。今日恰逢灯会，一时兴起便在这街头立了张桌子为来往行人作画。方才我见姑娘路过，折服于姑娘的气质美貌，所以想冒昧为姑娘作画一张，不知姑娘可否愿意？”

　　这番请求虽说彬彬有礼，却着实大胆出格的紧。苏允和稍有不悦地皱了皱眉，微微挡在夏小音的身前，问道：“容公子可是一直如此当街随意拉人作画？”
　　“这倒不尽然。”容君玉“啪”地打开折扇，悠悠地摇了起来，“唯美之物，才可留于画中，否则岂不是糟蹋了这笔墨纸砚？润卿虽未敢自称画道之中的顶尖高手，却也只会画我认为美的事物，只会画我想画的事物，绝不会随意拉个人便为其作画，更不会别人要求我画什么我便画什么。”
　　说这话的时候容君玉的神情中有傲气一闪而没。

　　“哦？”苏允和见这少年言谈间的气势倒颇为不凡，来了点兴致，“那我倒想请教容公子，何为美？”

　　容君玉一笑，收了扇子，负手道：“世人皆以为美是表象，也以为画师在纸上能留下的，也不过是美丽的皮囊。但红颜枯骨，英雄白头，不过弹指一瞬，徒留形貌，又有何用？”
　　“在我看来，一花一木，一砂一石，世间万物，皆可为美。繁花瑞雪，老树缺月，有佳人临水照花，有翁媪院旁闲话，有渔夫江上放歌巍巍乎高山，有农人田间躬耕汗滴禾下黄土。不论外表美丑与否，润卿这双眼中所看见的，只会是内在之美，这支笔下会留的，也只会是隐于皮囊之后的动人之美。”
　　他负手扬眉，目光朗朗：

　　“如璞如玉，浑然天成——不过，只是世人看不到罢了。”

　　苏允和怔忡半晌，忽得长叹一口气，向着容君玉深深一揖道：“容公子灼见，在下拜服。方才多有冒犯，是在下无知了。”
　　容君玉笑笑，方才眉目间的些许桀骜之气便隐去了，又恢复成方才温润如玉的模样：“如何？请问二位是否能够答应润卿的这个不情之请呢？”
　　“这……容公子想画的是这位姑娘，还请相询她的意思吧。”
　　二人的目光一起落到了早就被方才的话题绕得头昏脑胀的夏小音身上，她登时红了脸嗯嗯啊啊，有些说不出话来。她抬眼用询问的目光看向苏允和，见他含笑而立并无反对，便放了心冲容君玉点点头：“好啊，你要怎么画？”说罢看了看周围已经完全黑下来的天色和熙攘的人群。

　　容君玉微微一笑，道：“无妨，我想画的东西已经进了这里。”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今日天色已晚，再说装裱也需一定时日。三日后，我会派人把画像送到苏大人府上，就当是我送萍水相逢的二位的一点薄礼。不过是画轴一卷，亦不是出自名家之手，苏大人大可不必担心我是心存贿赂于你。”
　　他此时自自然然就点出了苏允和的身份，就像是许久前便已知晓一般。苏允和微微一惊，却立刻释然：这等狂生异人，又是当地望族之后，知道自己身份没什么奇怪的。他点头一揖：“那就多谢容公子了。”
　　容君玉展眉笑道：“那就后会有期了。”说罢目光在夏小音身上微微一顿，点点头，转身没入人群而去。

　　“刚刚那个容君玉，还真是好奇怪的一个人。”
　　夏小音和苏允和已经走出了朱雀大街的闹市，来到一处池塘边驻足闲聊。此时满月高悬，一池水面折射着细碎的光芒，如玉如盘，煞是好看。此时离荷花盛开时节尚远，水面上不过浮着几圆荷叶，草丛间偶有虫鸣，却更显幽静。周遭偶有行人路过，也是低了声音窃窃私语，似是生怕打破了这宁静的画面。
　　“这人倒是有趣的紧。口气虽狂，却总让人觉得可善可亲，也看不出他这等年纪，便有如此见地，是个有大才的人物。”苏允和嘴角含笑。
　　“那也就是说，他如果去当官，肯定很厉害啰？”夏小音有些好奇。
　　“这可不一定。”苏允和想了想，慢慢摇了摇头，“有些人虽有惊世之才，却只能做江湖之中的闲云野鹤。入了庙堂，对于他们那种人来说，无异于雄鹰折翅、猛虎断爪，反倒白白浪费了满腹才华。”
　　见夏小音似懂非懂地望着自己，眼神里还带着一丝担忧，苏允和笑了笑，摸了摸她的头道：“你不用担心我，我和容君玉本就不是同一类人。他意在山野，我却志在卿云，家国天下才是我所向往的事业和理想。”

　　夏小音轻轻“嗯”了一声，正待想再说点什么，忽然脸色一变转身望向两人身后。苏允和一惊，不由也回转过身子，问道：“怎么了？小音？”
　　然而不等夏小音回答，就连苏允和也察觉到了异常。原本偶有行人的小径已完全没了人迹，就连草中的虫鸣此时都全没了声响。空气中有点异样的感觉，苏允和说不出来那是什么，只觉得脊背阵阵发凉，全身寒毛倒竖。
　　夏小音微微错步，拦在苏允和身前，忽地扬声厉道：“诸位既然来了，何痛快不现身一见？这般藏头露尾又有何作用？”

　　“嘻嘻嘻，”一个尖细怪异的声音从二人左侧的树林中响起，“小丫头口气倒不小。我本想再多听会儿二位的悄悄话的，无奈你们总算是察觉了，这可如何是好？”
　　“老三你担心什么，过会儿把这对人儿抓了捆起来，让他们在你面前说上三天三夜的私房话给你听可好？”一个阴阳怪气声音从右侧响起，似是个女声。
　　“好好好！还是二姐你疼我！”第一个声音回答道。
　　“好什么好！要不是你们俩执行任务的时候三心二意，我们至于让这毛丫头发现么？说不定现在都提着那男人的头去领赏了！”又是一个阴冷狠厉的声音从二人前方响起。
　　“大哥你较什么真嘛，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和一个会两招花拳绣腿的小丫头，还不是跟捉弄小鸡一样容易。”

　　苏允和此时手脚僵硬，手心里全是冷汗。然而他再是惧怕，也听出来了这几人的目的是自己。他尽力控制着自己战抖的身体，压低了声音对夏小音说：“你快、快走！这几个人是找我的！”说罢抓住夏小音的胳膊想把她往自己身后拖，可此时夏小音一动不动，任凭苏允和怎样拖拽都只是钉死了脚步，死死盯着一片漆黑的前方。

　　二人拉扯间眼前一花，便看见前方出现了三个浑身黑衣的身影。
　　“怎么样？我们现在现身了。小丫头，你想拿我们怎么样呢？”老三恻阴阴地笑着，“我看你好像在发抖呢。”
　　夏小音咬了咬牙，身形一沉，不管苏允和的阻拦，已是箭一般冲向三个黑衣人。

　　三人中唯一的女刺客笑嘻嘻地看着夏小音向自己飞速攻来，轻轻巧巧避开了夏小音的第一拳，回身一脚踢向夏小音：“小丫头倒挺聪明，‘攻其弱避其长’是个好战术。但别看姐姐是个女的就认定我最弱！”
　　夏小音急掠中慌忙扭腰闪过扫来的一腿，借势又挥拳打向一旁的老三。老三装作大惊小怪地嗷嗷怪叫了两声，顺手卸了夏小音的掌力，回拳击在夏小音肩上，将她打的倒飞了出去。
　　“小音！”苏允和大惊，就想上前扶她。
　　“别过来！”跌落地上的夏小音几乎是有些凶狠地吼道，踉踉跄跄地爬起身来。

　　“有空担心她，不如担心下你自己吧？”一直未出声的老大身体忽然动了，眨眼间已经掠过夏小音的身边与她擦身而过，直冲苏允和而来。
　　“给我站住！”夏小音反应极快，回身踢向老大的后背。
　　老大轻飘飘一笑，错开身形，旋身一脚正中人在半空中的夏小音的身子。夏小音“哇”地吐出一口血，人也不受控制地飞落进荷塘里。
　　“小音！！”苏允和扑向塘边，却见水面不过扑腾了几下便没了声息，渐渐归于平静。

　　“可怜的小丫头，那一脚怕是踢断了她两根肋骨，早昏死过去了吧？这么一掉进水里，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有就这么淹死了，倒真是可惜。”老三在后面桀桀怪笑。
　　“老三你心疼了么？”女刺客的声音越来越近，似是朝池边走来。
　　“那当然啦！这么水灵灵的一个丫头，大哥你也不知道怜香惜玉！给二姐剩了个细皮嫩肉的书生，却不给我留个人！”
　　此时三人见对方只剩下一个一点武功也不会的书生，开始好整以暇地交谈起来，大有玩弄一下笼中猎物的感觉。
　　苏允和愣愣地盯着渐渐平复的水面，他只觉得脑中似有万千声音隆隆作响，头痛欲裂。身后那三人说什么其实他已经完全听不进去，他已经忘记了逃跑忘记了徒劳的反抗，也忘记了自己下一秒可能就会死的境地。
　　那女刺客见苏允和呆呆傻傻望着水面的样子，不觉好笑，走上前来阴阳怪气地笑道:“看什么看啊，你的小情人早就做了水鬼了。不过别怕，姐姐我在砍下你的脑袋之前，会好好疼你的。”
　　说罢弯腰伸手扶向苏允和的肩。

　　同一时间靠近二人的水面突然暴起无数水花！

　　另两个刺客尚未看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女刺客的身影已从水边消失，如雨般落下的水花洒了仍然呆愣着的苏允和一身，随后有淡淡的血腥气从水面飘来。
　　二人大惊失色，同时向后退了三步屏息凝神，将对周遭环境的感知提升到最高，提防着突然而来的刺袭。
　　然而四周忽然就此安静下去。

　　二人等待许久，都不见对方有下一步动作，那股诡异的静谧几乎要压的二人喘不过起来。老三忍不住咽了口唾沫，强自吼道：“别装神弄鬼的！给我出……！”
　　那句话他没能说完便止于一声闷呼。老大反应极快，立时往一旁窜出数步，回头看时自家兄弟的身体还立在原地，面向他的脸上表情狰狞惊恐，双眼瞪得极大，喉头却已经被切开了。
　　——己方连死两人，自己却连对方的人影都没看到！一念及此老大已经知道自己遇上了个极为扎手的点子，眼神开始左顾右盼谋划如何逃走。然而下一刻他愣住了，因为他看见他兄弟的身体抽了几抽，慢慢向前摔倒，也露出了立于他身后的，一个娇小的人影。
　　手执短匕的夏小音抬头，眼神冷厉如刀。

　　老大直觉感到，这个小丫头已跟方才判若两人，浑身上下都透着危险的不祥气息。他微微向后退了退，惊道：“你没事？我刚才明明结结实实踢中了你！”
　　“一个含在嘴里的血包，和缩骨卸力便能骗得过你。即便你没见过缩骨之术，但居然连是否真的踢中了我都搞不清楚，还真是连九流刺客都算不上的鼠辈！”夏小音冷冷而笑。
　　“缩……缩骨？！你到底是什么人？居然会这种邪门功夫？！”老大惊恐万状，他知道缩骨是门极为高深的刺杀之术。结合了东瀛忍术的缩骨必须从幼年起便练习不辍，修习极为艰险，功成后全身骨骼和肌肉都可在一定范围内移位收缩，使得四肢全身缩小以通过一些常人无法通过的地方，在实战中的瞬间缩骨也可用于卸力和突然爆发几不可能的刺杀突袭动作。
　　“笑话，刺杀一道本就绝非正途，哪来的什么邪门与不邪门之说？至于我是谁，你就——”夏小音话音尚在原地，人已闪电般瞬间欺近老大跟前！

　　“问问我的刀吧！”

　　老大情急间勉强挡下夏小音快速绝伦的一刀，一个肘击击在夏小音右手臂上，试图打飞她的匕首。然而夏小音只是借着着他的力向后甩臂同时带动身子向后旋转。就在她的右臂甩到最外的时候，老大只看见那月色下闪着青芒的短匕一半的刀尖忽然和刀身脱离，以更加迅疾的速度划出一道青色的弧线绕向自己的脖子，刀尖后还带着乌色的锋利细线与刀身相连，看起来就像毒蝎的尾巴一般。
　　他睁大了眼，终于想起了一个流传于杀手间的可怕传说。

　　“……青、青蝎！”
　　这成为他断气前的最后一句遗言。
　　“看来，你认得这把匕首。”夏小音冷冷看着他的尸体轰然倒地，“杀手在割下对方头颅之前，都有失手的可能性。过早放松警惕，你们的觉悟，还远远没够。”

　　“……小、小音？”方才在一旁目睹了这整场屠杀的苏允和此时终于勉强挤出了一两个字。
　　他浑身瘫软，看着面前背向他而立的、自己一直以为只有半桶水功夫的女孩子一点点地转过身来，手上的匕首带起一串血珠。浑身湿透的她衣裙上沾了血，瞬间便晕染开了，乍一眼望去像是开满了大朵大朵的赤色花朵。
　　漫天星幕下，颊上溅血的夏小音回望的眼神悲哀而绝望：

　　“黑教，青木堂座下杀手，夏小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