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木忘香》月树

2、章一。庙会

　　沉沉暮色方才弥漫了天空，江宁府衙内便已掌起了灯。

　　府衙后院，知府专用的书房内，一名青衫男子在案前执笔而立。案上烛台火焰跳动，映得他儒雅清癯的面容明灭不定。他盯着面前摊开的一份公文许久许久，微微皱起了眉，手中握着的笔却迟迟不肯落下，就那样定格在半空。

　　“我的苏允和苏大人，是什么把你这个堂堂江宁知府为难成这副模样啊？”随着一声轻笑，青衫男子眼前一花，本来空空如也的窗台上已坐了个人。
　　那是个看起来不过十三四岁模样的少女，裹在衣裙里的身形娇小玲珑。此刻她坐在窗台之上，翘着腿歪着头冲着青衫男子嫣然巧笑。
　　被称为苏允和的青衫男子见状一笑，放了笔舒了眉头，顺手有意无意地扣上桌上的公文，移步走到窗前：“小音，今天怎么这么早就来了？”

　　叫做小音的女孩子嘻嘻一笑，轻轻巧巧一个翻身跳下窗台，上前自自然然拽住苏允和的一只衣袖，仰头看向比自己高出许多的男子：“允和允和，今儿个是四月十五，蒋王庙[注1]那边有庙会，听说晚上会有好漂亮的灯会，你陪我去玩好么？”她的神态中丝毫未见半分羞涩扭捏，仿佛这般亲昵动作不过寻常事，而被拽住衣袖的苏允和亦是自然一笑，摸了摸女孩子的头，有些宠溺地轻斥道：“你啊，就知道玩，跟个孩子一样。”

　　此时不过刚是入夜时分，然而偌大的江宁府衙内其实并没有几个人在。所有人都知道，江宁府新任知府苏允和是个难得的青天大老爷，除了升堂办公时间，除了几个守卫衙役粗使仆人外并无他人，而这位年纪轻轻的知府大人尚未娶亲，又无家眷，更不喜宴客，整座江宁府衙一到晚上便显得有些冷清。也幸亏晚上在府衙的人少，否则若有人路过知府大人的书房，看见大人房内有个女子，两人还如此亲昵，怕是吓得三魂七魄都要丢了一半。

　　小音有些不服气地撅嘴道：“什么孩子孩子啊，别看我看起来很小，可我也已经十五了啊！”苏允和被她这么气冲冲的一顶嘴，看了看她确实比同龄人稍显年幼的五官和身段，有些失笑道：“是是是，要是你不说，我差点都忘了，我们的夏小音已经十五岁了，都是及笄的年纪了呢。”
　　听得“及笄”两个字，夏小音像想起了什么一样笑眯眯地伸出一只手在苏允和的面前晃来晃去：“允和允和，我都及笄了，送我一支簪子吧！”苏允和有些好笑，伸手轻弹了一下夏小音的额头：“笨丫头，及笄是说你可以佩簪束发了，但要真的束起头发插上簪子，那是要许配嫁人了才行，哪有姑娘就戴簪子的道理。”
　　夏小音有些闷闷地“哦”了一声，揉着被弹的额头，破天荒地没有顶嘴反驳什么。

　　苏允和是何等聪明的人，眼见夏小音的情绪忽地就低落下去，只一转念就知道这女孩子想到了什么，低头柔声安慰道：“傻丫头，别乱想了。”他再次爱怜地摸了摸夏小音的头，“你我都是上无父母旁无兄弟姊妹的人，那些所谓的世俗身份门当户对，于我们又有何用呢？总有一天，我会亲手送你最美的发簪，亲手为你戴上。”
　　夏小音闻言抬起头，有些狡黠地冲他一笑：“可是苏大人，你好歹是个堂堂知府朝廷命官呢，就真的从没担心过我这来历不明的家伙的身份？”
　　苏允和笑了笑，声音低沉却坚定：

　　“不会的。你只是夏小音，其他的，对我来说不重要。”

　　女孩子笑了，笑起来的时候一双眼睛眯成了两弯月牙，她开心地抱住青衫男子的手臂，有些撒娇地央求道：“允和允和，外面的灯会快要开始了。今天你就不要一心扑在公务上了，就陪我出去玩一下嘛！”
　　她踮起脚尖，伸指在青衫男子眉间使劲揉了揉：“这几天你烦心公务，眉头都快皱出沟了。再不出去散个心，我们玉树临风的苏大才子怕是要皱成老头子了！”
　　苏允和回头望向案上被他扣起的文书，忧色在眸中一闪而没，转回头时已是一片欣然：
　　“好，我们走吧！”

　　“太好啦！苏大人你放心！我夏小音今天就暂且做一回你的保镖，保证没人能伤害得了你！”女孩子眉开眼笑。
　　“就你那半桶水的武功么？”苏允和失笑，但也并不打算反驳什么。反正不过是外出游玩，哪里会碰的上那么多的事情。他正待询问小音想去看什么，忽地又想起一事，便问道：“我们怎么出去？门口可有于伯守着，他怎么会放我一个人出去？”
　　“那还用问？”夏小音一口气吹灭台上蜡烛，“当然是翻墙啦！”

　　苏允和被夏小音拖着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前行。此时华灯初上，蒋王庙边江宁府最繁华的朱雀大街上，各色的花灯已在道路两旁高高挂起，白日里的庙会多贩的是百姓日常生计之物，到了晚上出门游玩赏灯的人居多，道边摊贩吆喝着兜售的东西也就变成了各式各样的小玩意儿。
　　走在前面的夏小音像个孩子一样一路不停地欢呼雀跃，这里看看那里摸摸，一会儿从一家摊子上拿起一支木簪子来回摆弄，一会儿又放了镯子兴致冲冲地去摸隔壁摊上的胭脂盒。苏允和只是随性地跟在她的身后，漫无目的地朝前走着。
　　——这丫头，光看外表和平素行止根本看不出来还会几招功夫啊……苏允和想到与夏小音相识时的情景就想摇头失笑。
　　当初街角偶遇一群流氓调戏一名看起来颇是娇弱的女孩子，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却不知为何一股血气冲了头，上前拦在女孩儿身前喝止。其结果当然是流氓们看来者不过是个儒生，大肆嘲笑之下就要揍书生一顿让其快滚。没想到此时一直缩在书生身后的女孩子忽地发难，几拳几脚揍翻了流氓拖着书生就逃，身后捂着脸嗷嗷怪叫的流氓追了他们几条街才悻悻然罢休而去。
　　喘着气撒了一直攥着的手，女孩子转头问几乎已经跑断气的书生：“你是谁啊？好奇怪的书生！明明不会打架还来逞强，要是只有本姑娘一个人，早就撂翻他们一群了！拖着你个大男人害得我差点都没逃掉！”
　　女孩子语气是在责问，可口气却明明是欢欣的，本来扶着腰拼命喘气的书生听闻此言，一抬眼，正看见女孩子在黑暗中的明眸亮如星辰。

　　“……允和！……允和！”苏允和已经被越拉越远的思绪蓦地被女孩子故意压低的呼喊声拉回现实，他尚有些回不过神来，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嗯？”
　　夏小音似乎没注意此刻苏允和的走神，只是将食指放到唇边让他不要出声，又顺手指了指前方的看起来正在交谈的两个路人，有些神神秘秘地笑道：“他们在说你呢！”
　　“我？”苏允和茫然，于是他凝神侧耳，留心听那两人的对话。

　　“……你不知道么？江宁新任知府可是当年与京城赵子轩并称‘南苏北赵’的两大才子之一、我朝有史以来最年轻的状元爷呢！”
　　“是么？他就是当年那个诗文名动江南的苏允和？自从高中状元之后他的文章就甚少流出于世了，没想到居然到了咱们江宁府做了一方之长。”
　　“可能是忙于政务便搁下了诗文吧，这世上又哪有可以两全其美的事情呢？这么大个江宁府，每日的公文摞起来怕是也够高的，又哪有什么时间去吟风弄月。不过，别看这苏大人年纪轻轻，在治理地方上确实有一手，曾经任职过的地方都是政绩卓然，为民做了不少好事。你看这才到江宁没两天，就开始着手准备治理这多年沉疴的扬子江水患了。”
　　“是啊，而且听说这苏大人还是位难得的清官呢。唉……真是不容易……”

　　两人一边交谈着一边走远了。夏小音有些喜滋滋地抬眼望着苏允和，不管怎样，听到他人对自己意中人的赞美夸奖，任谁都会高兴。
　　然而苏允和只是皱了皱眉，淡淡道：“什么‘南苏北赵’，都是些过去的事情了。如今我方才上任，尚有诸多事务不能妥当处理，当不起这些谬赞，还是做好眼前事为要。”
　　夏小音嘟了嘟嘴，冲他做了个鬼脸：“木头脑袋木头脸！老是这么死古板！真没劲！”
　　苏允和笑笑道：“在其位，谋其政。一顶乌纱不重，可下系万千百姓，怎能不小心谨慎？”
　　听得此言夏小音的眸光一亮：“我知道的我知道的！戏折子里常说，江湖侠客仗三尺青锋，所护不过两三周遭之人，可是一位清明好官凭一杆竹笔一方官印，做的都是造福万民之事。”她凝目看着苏允和，忽地笑了，没头没脑地说了两个字：

　　“真好！”

　　这一笑当真如春水映上桃花，苏允和只觉得周遭所有的光芒在此刻霎时黯淡，他感到自己的脸蓦地烧了起来，赶紧扭了头迈步前行假装浏览旁边卖花灯的小摊，也没有多余的心思去想为什么女孩子的口气里满满的是那样的欢欣和仰慕，为什么，会有一丝几不可查的遥远和落寞。

　　“请问这位姑娘可否留步？”
　　一个温润的声音从旁响起，声音不大，却盖住了周遭嘈杂的人群声，清晰地传入正漫步于街头的两人的耳朵。
　　苏允和一愣，看到夏小音整个身子突然僵硬地绷紧了，蹭地回过身去寻找这声音的来源，他便也跟着转头，落入眼帘的却是一袭清爽的白衣。
　　那是一个看起来有些清瘦的少年，腰间蓝锦腰带上悬着块翠玉佩。此刻他手执折扇，当街而立，朝着二人露出一个温雅如玉的笑容：
　　“二位切莫紧张。在下唤住姑娘不过有一事相商，并无恶意，可否请二位听完在下相求何事，这位姑娘再决定是否要揍在下的脸呢？”
　　少年看了看蓄势以待随时准备发难的夏小音，又像想起什么一样加了一句：
　　“在下容君玉，字润卿。”
　　说罢微微躬身，面上笑意不散。

　　注1：蒋王庙，位于今南京市玄武区。庙中供奉东汉末年秣陵（即今南京）县尉蒋子文 。蒋子文，东汉广陵（今扬州）人，汉末任秣陵县尉，追逐盗贼而战死于钟山脚下，东吴孙权建都秣陵后，封其为钟山神，改“钟山”为“蒋山”，建蒋王庙，历代祭祀不绝。每年农历四月十五，周围群众在蒋王庙街举行大型庙会，是南京历史上的四大庙会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