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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章四。来归 ...

  •   章四。来归

      砸碎第七个空酒瓶的时候苏允和感到一阵酒气混杂着腥甜的血气涌了上来,他猛烈地咳了几声,咳出的空气里有铁锈一样的味道。他苦笑了一声,胡乱拿袖子抹了抹脸就挣扎着去摸石几上新的酒瓶子。然而摸了半天却只摸到东倒西歪的空瓶,里面的酒早就倾得一干二净,想是方才昏乱中碰倒了不少。
      此时神智早已不甚清醒的苏允和却没有心思去想这些,摸不到酒便含混地大声唤人:“酒!来人!拿酒来!!”
      唤了两三声不见人应,苏允和这才想起来,方才自己早就找了借口给府里的大部分仆役放了假,剩下的几个也远远地挥退了,并对于伯下了死命令,任何人不管听到任何声音都不得踏入后院一步,然后自己就抱着酒瓶子躲到院中小亭里喝闷酒来了。此时这院中除了自己一个人都没有,又有谁会答应自己呢?就跟……就跟自己这人生一样啊,赶走了身边的所有人,到最后空空如也。
      苏允和心中郁结,脑子又不甚清楚,没了酒只觉得一阵烦躁,忽地一扫桌子,将上面的空瓶一股脑扫了下去,乒乒乓乓碎了一地。他也顾不得地上脏污,靠着石几慢慢地就滑坐到了地上。

      于伯躲在阴影里,远远看着苏允和失魂落魄的样子,叹了好几次气。印象中,苏大人极少饮酒,像今日这般近乎无度的酗酒更是第一次。再这么喝下去,身体肯定是要喝垮的吧!
      于伯有些担心,但想起苏允和方才阴沉着脸颇有些恶狠狠地告诫所有人不管听见什么都不准踏进后院,心里就开始打鼓。平日里总是和颜悦色的自家大人用这样的语气命令下人,真的是头一次。这么贸贸然进去,怕是真的惹怒了他,这可……
      于伯这厢还在犹豫,那厢就眼看着苏允和把桌上的酒瓶扫了一地,还顺着桌子就坐在了地上。这可不行!于伯一看就急了,这满地碎瓷渣子,坐下去还不得受伤!虽然不知道自家大人遇上了什么事情,可再这样下去肯定会伤身,自己虽说一介老奴,也总得管一下!
      他拿定了主意,抬脚就想往院里跨,忽然间鼻间闻得一缕似是檀木的香气,若有似无。然而不等于伯有更多的想法,他只觉两眼一黑,整个人便栽了下去。

      苏允和歪着身子倚坐在石几边,脑中像被塞了棉花一样发胀,眼中看物也早不知花出几个影子。他用手揉了揉眼,想要换个姿势,却不料酒力之下根本保持不了平衡,背一滑蹭着石几就歪歪扭扭摔到一边地上去了。他趴在地上,迷迷糊糊间一会儿看见邱先生一脸嘲笑地将一把银票丢在自己身上,一会儿看见一群群衣衫褴褛的灾民站在远处无声地望着自己,眼神里寒得发凉。他被那道道目光灼得心虚胆战,狂乱地挥着手想向后退,口中含混辩解:“不……不是的!我是为了你们!为了……你们……不是……不是!”
      挥手间那些人影散去,只剩下一个少女模样的背影,似是转身离去的模样。苏允和看到那身影喉头陡地一紧:“小音……小音!别走!”仿佛是听到他的呼唤,那个背影居然真的悠悠转过身来,一步一步向他靠近,但两人之间的距离却一直未见缩短。苏允和大急之下试图挪动身子前行,却怎么也动不了,两手徒劳地在面前乱抓。正值癫狂迷乱之际,他聚起全身的力气猛地向前一扑,忽然抓住了那人影的脚踝。

      狂喜之下的苏允和也顾不得思考怎么那人忽地就到了眼前,只顾如同抓着救命稻草一般拽着那细瘦的脚踝,仰头向上看去。此时的他其实早已经看不清面前的事物,只隐约感到那人影低着头看着自己。他一手仍死死不松,另一只手伸进怀里,摸索了半天哆哆嗦嗦掏出一把小巧的折扇出来,正是白日里容君玉相赠的那把,不过却多了一个红绳编就的同心结扇坠儿,那是他前日里灯会上看夏小音在一个小摊前摩挲了半天的小玩意儿,夏小音没舍得买,他却悄悄在后面掏了银子。
      苏允和极力稳住自己的颤抖的手,用尽所有的力气伸长手臂将折扇递向那人影,口中喃喃:“小音……小音!”

      ——小音,求你看看它,求你……回来吧!

      夏小音低着头,看着曾经任何时候都风度翩翩的苏允和伏倒在她面前的狼狈模样,有些不知所措。这几天她其实从未走远,一直躲在暗处确认苏允和的安全。方才她眼见苏允和酒后失态,一时着急迷倒了外面的仆役想出来阻止他自伤身体,却从未想过现身后该说些什么——更何况,还是在现在这样尴尬的处境下。
      此时夏小音见苏允和满身酒污、衣发皆乱,眼神也迷乱一片,哪还有平日里半点儒雅神姿,没来由地缩了缩身子。她好歹是修罗场里走出来的杀手,血流成河的场景没少见,可今天,她却在一个醉酒书生面前想要退缩。
      正在此时,苏允和一伸手死死抓住了她的脚踝,她轻轻“呀!”了一声,心慌地挣了挣。
      醉酒之人的力气很大,夏小音一下没挣脱,有些害怕地正想往后退,却见苏允和及其努力地将从怀里掏出来的一件事物递了过来,嘴里还一声声唤着她的名字,快失去焦点的眼中满满全是期待和渴望。

      那是一把精巧的玉竹折扇,坠着个同心结,夏小音一眼就认出来那是前日里庙会上自己看上却舍不得买的小玩意儿。看得出来主人十分呵护,即便是神志不清,也还记得小心护着怀里的扇子,未曾有一点折坏污损。
      夏小音下意识地伸手接过那扇子,扇骨触手生温,尚余苏允和手心灼烫的温度。她深吸了一口气,一点一点地打开了那把扇子。

      完全展开的扇面左侧用寥寥数笔勾勒出一男一女两个人的背影,男子衣衫缥缈,似是向前方远目而望,看不见眉眼,只留清癯身影,长发风中微乱。左侧的女孩子伸出右手挽着那男子,侧着头,望着男子的面庞笑靥如花——只是不知为何,这两人似是用两种笔法画成。扇面右侧的大片空白上,只题着一句诗:

      ——“始信人间别离苦”。[注2]

      夏小音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力量从胸腹间自下而上直冲她的眼鼻,她愣了愣,“哇——”的一下哭了出来。她握着扇子,两腿一软跪坐在了地上,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像个孩子。她应该已经很久没有哭过了,作为杀手她应该早就学会压抑多余过激的情绪,即便是隐瞒了身份扮作平常的小女儿家呆在苏允和的身边,无论如何快乐也不曾忘记保持冷静。可那七个字跟魔咒一样来来回回在眼前晃,怎样都挥之不去。她只感到眼泪跟情绪一起决了堤,洪水一样冲垮了心理最后一道防线。
      而此时的苏允和已经基本人事不省,嘴里兀自重复着一句话:“……小音……回来……小音…………不要、离开我……”
      夏小音哭了一会儿,把苏允和的头挪到自己腿上枕着,低头泪眼朦胧地看着自己的眼泪在视线中央聚成一滴,将所见一切事物扭曲模糊得不成形状,尔后落下去“啪”地一声打在他的脸上。她忽然用尽力气冲着他的耳朵狠狠大喊了一声:

      “苏允和你这个蠢木头大笨蛋!”

      “公然辱骂朝廷命官,这要是被人听了去,怕是少不了获个不敬之罪挨上几板子呢。不知道我们的苏大人舍得打不?”府衙外一处二层小楼的屋顶上,一身黑袍的青年公子抚扇而笑。
      “公子放心,我方才已点倒了府衙内的其他仆役,府衙墙高,内院也深,声音不易传出,也断不会让外面的人听见。”青年公子身后一黑衣男子轻声道。
      青年公子颔首赞许:“做的不错,文馨。三日前刺杀苏允和的杀手,有查到来路么?”
      那二人正是容君玉与陆文馨。陆文馨听得容君玉相询,回道:“有。那三人是江东三怪,也算是道上颇有名气的杀手。他们此次刺杀,是受雇于安王一党。”
      “安王?”容君玉皱眉,旋即一笑,“果然是无法拉拢,便下杀手么?这安王康王两党,真是越闹越嚣张了。幸好我教近年来已渐少插足朝堂之事,否则少不得被卷进这党争之中。这段时间捎个信给青木堂吧,让他们注意着点江宁府地下的动静,好不容易来了个青天大老爷,我可不想这么快就又没安稳日子过了。”
      陆文馨低应一声领命。

      容君玉掸了掸袖子,看着远处的二人,显得饶有兴致:“唉唉,可惜看不到苏允和到底在那扇子上到底补了什么了。”
      陆文馨的声音有点闷:“既然夏小音如此反应,两人必已和好,补了什么,还重要么?”
      容君玉眯了眯眼,难得收起了一贯的笑容:“对夏小音来说,确实不重要。其实无论苏允和补画什么——不,即便他什么都不补,只要他开了口,夏小音就会回去的吧。但对苏允和来说,画了何景何人,提了何句何字,都是他内心的真实写照——甚至,有些想法连他自己也并未意识到。我想看,不过是想确定一下此人心意。”
      “那……是否要我将那扇子取回来瞧上一瞧?”
      容君玉哧哧笑了起来:“文馨啊文馨,那扇子现已赠予夏小音,她自然会视如珍宝好好收藏。你可有把握从我们青木堂座下第一杀手的手上把那扇子偷来?”他歪了歪头,满意地看到陆文馨长期缺乏变化的脸上终于泛起一点尴尬,“那扇子不看也罢。我只是看那苏允和本性尚佳,颇有不凡之气,好意提点一下罢了。让我一直这样操心劳力地做月老,我可不干。之后这二人如何,也就看他们的造化了。”
      这边陆文馨却暗暗有些好笑。自家公子看上去满嘴大道理,搬出来一套一套的能唬死人,但也只有从小一起长大的自己和窦小姐才知道,他不肯去多做点事促成苏允和和夏小音,不过是因为他那点文人性子上来,自恃身份不肯过多插手罢了。他顿了顿,难得语气里出现了一丝好奇:“公子,恕属下愚钝。您……为何如此在意这两人的事情?”

      容君玉沉默了一瞬,收敛了方才一直带些戏谑的神情,低声道:“文馨,如果有个人,于你、于你的家族都有大恩。可他尚未待你报此大恩便因意外离世,他生前曾向你提过,他唯一的愿望,是让他唯一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弟子真正脱离杀手的宿命。而现在看起来有人能做到,你帮他们还是不帮?”
      陆文馨心下略有了然,旋即却更加迷惑,他自幼与容君玉一起长大,却从不知道容家有这样一位恩人,而看容君玉的神色,显然与这位恩人感情甚笃。然他也知道有些事该问有些事不该问,只是低了头,默默等着容君玉的下文。
      然而容君玉似陷入回忆之中,再无解释,良久才极低极低地叹了口气:“当真……如璞如玉,浑然天成。先生,也只有您这样的人,才教的出如此特别的弟子啊……”

      他远远望着那二人一坐一卧的身影,眼中却难得出现犹疑之色:“只希望,我今天如此,将来不会反而害了他们。”

      【历史】
      被后人颂为“画仙”的不世才子容君玉一生所作之画不计其数,流传后世的真迹却并不算多,每一幅都是价值连城。然这其中有一副与众不同的画作,引起后人极大的议论和猜测。此画之上别无他物,唯一男一女,女子跪坐低首,男子闭目枕于女子腿上,二人眉目缥缈模糊,似隔云雾。多数人观后均感不知所云,不知画师作此意欲为何。更有甚者认为这不过是容君玉随性所画的春宫一类的图作,因为男子头枕女子腿部,实是极不合礼法的大胆行为。但容君玉性虽疏狂,生平行止却颇有尺度,担得起“谦谦君子,温润如玉”的美称,实是难以想象他有此等画作流传于世。故有人猜测此画乃后人仿冒,亦有人猜测此乃容君玉与其妻闺阁调情之作,此等种种议论,概不具表。
      亦传后世某朝某处,偶有人见此画,观摩良久叹息一句,观此二人,虽依偎一处,眉眼实各怀悲伤,若非携手不得,便是行将别离,实在可怜可叹。此一乡间野闻,其真实性亦不可考。
      容君玉本人也并无留下任何解释记录的只言片语,只在此画落款上可知,该画作于前朝庆元十年暮春的秣陵[注3],正是容氏家族的历代居处。有好事者翻查前朝野史,试图寻找庆元十年容君玉身上曾发生何事,均无所获。
      相比于后世对容君玉的热衷猜测和议论,前朝江宁府记上简单的四条记载却一直被人忽略,遗忘在历史洪流的角落:

      “庆元十年四月十五,江宁知府苏允和遇歹人行刺,平安脱险。”
      “庆元十年四月二十,江宁薛府争地案定案,查明死亡佃户系自身突发疾病暴亡,与薛府无关,相关疑犯当庭释放。”
      “庆元十年五月初一,户部拨筹白银三十万两于江宁府,用以整治扬子江河道沉疴。工程历时三月,自此十年间江宁府再无水患之忧,福及百姓。”
      “庆元十年十月廿八,江宁知府苏允和调任礼部侍郎,即日起程赴任。”

      注2:“始信人间别离苦”,出自唐代戴叔伦《相思曲》:“高楼重重闭明月,肠断仙郎隔年别。紫萧横笛寂无声,独向瑶窗坐愁绝。鱼沈雁杳天涯路,始信人间别离苦。恨满牙床翡翠衾,怨折金钗凤凰股。井深辘轳嗟绠短,衣带相思日应缓。将刀斫水水复连,挥刃割情情不断。落红乱逐东流水,一点芳心为君死。妾身愿作巫山云,飞入仙郎梦魂里。”原诗是以女子的角度诉说相思断肠之苦,在此为借用苏允和借用表达他内心的痛苦。至于为什么要用这么幽怨的句子,我想还是跟小苏同学的性格有关吧(笑)另外小小提示一下,其实小苏同学补的那幅画也是有讲究的,希望能从另一个侧面暗示一下小苏同学的性格吧【在此感谢11帮忙寻找素材】

      注3:秣陵,即今南京。南京作为六朝古都,历来别称极多,包括文中所涉及的“江宁”和“秣陵”。其实“秣陵”一称在秦汉之后就渐渐被官方废弃不用,但文人墨客多爱这一颇含古韵的别称,诗文中常常用“秣陵”指代南京。“江宁”则是明代前后对南京的官方称呼,这里用作本文设定朝代对南京的正式名称。容君玉是文士,所以画作上落款是秣陵。而黑教中人亦循古称,喜将江宁府称为秣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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