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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书房墨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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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平十五年,十月初。
将军府书房里,墨香与愁云惨雾并重。
七岁的陆明砚坐在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后,那杆比他手腕还粗的狼毫笔捏在手里,活像握了根烧火棍。面前铺着的澄心堂宣纸洁白如雪——或者说,曾经洁白如雪,现在上面已经趴了好几个歪歪扭扭的“永”字,最后一个的捺笔甩出去老长,像条垂死挣扎的尾巴。
“少将军,‘永’字八法,讲究的是笔笔中锋。”书房先生姓文,是个瘦削的老秀才,此刻正捻着山羊须,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您这……笔锋全无,形神俱散啊。”
陆明砚苦着脸:“文先生,我手抖。”
“那是心不静!”文先生叹气,“将军说了,今日若写不好十个‘永’字,晚膳就别用了。”
陆明砚眼前一黑。他宁可去校场扎两个时辰马步,也不愿在这儿跟这些横竖撇捺较劲。练武多痛快,一招一式都有章法,哪像这些字,看着简单,写起来怎么都不对劲。
窗外秋阳正好,银杏金黄。墙那边静悄悄的——苏棠今天被她娘拘着学绣花,据说要绣完一方帕子才能出门。
陆明砚羡慕那些能自由飞舞的银杏叶。
“少将军,专心。”文先生敲敲桌子。
陆明砚深吸一口气,重新蘸墨,落笔——
“啪嗒。”
一大滴墨滴在纸上,晕开好大一团黑。
完了。
文先生闭了闭眼,正要说话,窗外忽然传来三声猫叫——两短一长。
陆明砚眼睛一亮。
文先生也听见了,疑惑地看向窗户:“府里何时养猫了?”
“可能……是野猫?”陆明砚心虚地说,眼睛往窗边瞟。
文先生摇摇头,转身去书架取字帖。就在他背过身的瞬间,窗棂被轻轻推开一条缝,苏棠的小脑袋探进来,眼睛亮晶晶的。
她今天穿了身藕荷色的衫子,头发梳成双环髻,发间别了朵小小的绒花。看见陆明砚苦大仇深的表情,她捂着嘴笑,用口型说:“我溜出来了!”
陆明砚赶紧做手势让她走——文先生在呢!
可苏棠已经手脚并用地从窗户爬了进来,落地轻得像只猫。她蹑手蹑脚地溜到书案边,低头看那张被墨渍毁了的纸,小声说:“呀,写坏了?”
“你怎么进来的?”陆明砚压低声音,“我娘不是让你学绣花吗?”
“绣完了!”苏棠得意地说,“我绣了只鸭子……哦,我娘说是鸳鸯,反正绣完了就放我出来了。”她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给你带了好吃的,桂花糖蒸酥酪!”
布包打开,甜香扑鼻。陆明砚咽了口唾沫,但不敢动——文先生就在书架那边。
苏棠看他可怜,眼珠一转,拿起旁边一支干净的小毫笔,蘸了清水,在另一张纸上飞快地写了个“永”字。
工整清秀,笔锋宛然。
陆明砚瞪大眼睛。
“我爹逼我练过字。”苏棠小声说,“其实不难,我教你。”
她站到陆明砚身边,握着他的手:“你看,手腕要这样悬着,不能压在桌上。下笔要轻,慢慢用力……”
她的手很小,很软,但很稳。陆明砚被她带着写了几笔,竟然真的比之前像样些。
“好像……是容易点?”他惊讶。
“对吧!”苏棠眼睛弯成月牙,“我爹说,写字跟绣花差不多,都要静心,都要……”
话没说完,书架那边传来文先生的咳嗽声。
两人立刻分开,正襟危坐。文先生拿着字帖走回来,看见苏棠,愣了一下:“苏小姐何时来的?”
“刚、刚来。”苏棠规规矩矩地行礼,“文先生好,我来找明砚玩……不,来看他练字!”
文先生看看她,又看看陆明砚,忽然笑了:“也好。苏小姐字写得好,正好可以指点少将军。”他把字帖放在案上,“老夫去喝杯茶,半柱香后回来。”
说完,竟真背着手出去了,还贴心地带上了门。
书房里只剩下两个孩子。
陆明砚松了一大口气:“文先生今天怎么这么好说话?”
“因为我爹夸过文先生的字,”苏棠狡黠地笑,“我说想跟他学写字,他肯定高兴。”
原来如此。陆明砚佩服地看着她:“你真聪明。”
“那是!”苏棠毫不谦虚,重新拿起笔,“来,继续练。今天一定让你写出个像样的‘永’字!”
两人一个教一个学,倒是认真了半刻钟。陆明砚渐入佳境,终于写出一个勉强能看的字。
“进步了进步了!”苏棠鼓掌,“你看,这不是挺好的吗?”
陆明砚看着那个虽然歪斜但结构完整的字,心里美滋滋的。他来了兴致,准备再写几个。
蘸墨,落笔——
手一抖,笔尖在纸上划出一道长长的墨痕,不偏不倚,正穿过苏棠刚才用清水写的那个漂亮的“永”字。
两人都愣住了。
墨迹迅速晕开,把那工整的字染成一团黑。
静默。
然后——
“陆明砚!”苏棠瞪他。
“我、我不是故意的!”陆明砚慌忙去擦,结果手一按,墨迹糊得更开了,还蹭了自己一手。
苏棠看着自己辛苦示范的字变成一滩黑,气得也去蘸墨:“你赔我!”
“怎么赔?”
“我写你的名字,你也写我的!”
“可我的名字更难写……”
“我不管!”
两个孩子较上劲了。苏棠在纸上写了个大大的“陆”,但故意写得歪七扭八,还加了条尾巴,看起来像只甩尾巴的小狗。
陆明砚一看,不服气了。他也写“苏”,但把上面的“艹”画成两坨草,下面的“禾”画成三根棍子。
“你这写的什么呀!”苏棠笑骂。
“你写的又是什么!”陆明砚反击。
“我再写!”
“我也写!”
两人你一笔我一划,很快,整张宣纸上布满了歪歪扭扭的“陆”和“苏”。有的叠在一起,有的挤在角落,墨迹深深浅浅,像是一场混乱的战争。
写着写着,事情开始不对劲了。
陆明砚写完一个“苏”,笔尖一甩,几点墨溅到了苏棠脸上。
苏棠一愣,摸摸脸,手指沾了黑。
她眯起眼睛。
“陆明砚。”
“干嘛?”
“你故意的。”
“我没有!是笔自己甩的!”
“是吗?”苏棠慢慢拿起自己的笔,蘸了满满一笔毫的墨,“那我的笔可能也不太听话。”
“等等,你——”
话没说完,苏棠手腕一抖,一道墨线飞向陆明砚。
陆明砚下意识抬手一挡,墨汁溅在袖子上,也溅了几点在脸上。
两人对视。
战火,正式点燃。
“你完了!”陆明砚抓起笔。
“来啊!”苏棠毫不示弱。
接下来的场面,堪称灾难。
两支笔在空中挥舞,墨点如雨般飞溅。起初还守着书桌这片“战场”,很快战线就扩大了。
陆明砚一个“侧身躲闪”——这是赵师傅教的步法——墨汁擦着脸颊飞过,落在身后墙上。
“啪。”
轻轻的声响。
两人动作同时僵住。
缓缓转头。
东墙上挂着陆将军最心爱的那幅《猛虎下山图》。画是前朝名家手笔,陆将军当年在边关立下大功,圣上亲赐的。画中猛虎威风凛凛,目露凶光,仿佛随时要破纸而出。
而现在,猛虎的鼻尖上,正正点着一滴新鲜的、饱满的墨汁。
黑得发亮。
书房里死一般寂静。
陆明砚手里的笔“啪嗒”掉在地上。苏棠的小脸“唰”地白了。
“完、完了……”陆明砚声音发颤,“这是我爹的命根子……”
苏棠也慌了:“怎、怎么办?擦掉?”
“不能擦!”陆明砚扑过去,又不敢真的碰那画,“这是古画,一擦就毁了……”
两人围着画团团转,像两只热锅上的蚂蚁。墨迹在宣纸上慢慢晕开,老虎的鼻子从威武变成了……滑稽?
就在这时,书房门被推开了。
文先生端着茶盏站在门口,看见屋里情景,手里的茶盏“哐当”掉在地上,碎瓷片和茶水溅了一地。
“你、你们……”老先生指着两个孩子,又指着墙上的画,手指抖得像秋风里的叶子,“这、这画……”
陆明砚和苏棠并排站着,低着头,像两只等待审判的小鹌鹑。
文先生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勉强找回声音:“等着!我去请将军!”
他踉踉跄跄地跑了出去。
完了。全完了。
陆明砚看着苏棠,苏棠看着陆明砚,两人眼里都是绝望。
“跑吧?”苏棠小声说。
“跑哪去?”陆明砚苦笑,“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那……主动认错?”
“只能这样了。”
两人垂头丧气地站在原地,等着暴风雨来临。
约莫一刻钟后,脚步声传来。不止一人。
陆将军大步走进书房,陆夫人跟在后面。看见屋里狼藉、墙上污迹,陆将军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但他没立刻发火,而是先走到画前,仔细看了看那滴墨迹。
“谁弄的?”声音平静,但越平静越吓人。
陆明砚上前一步:“爹,是我。我不小心……”
“是我甩笔甩到的!”苏棠抢着说,“陆伯伯,不关明砚的事,是我先动的手。”
陆将军看看儿子,又看看苏棠,没说话。他背着手在书房里走了一圈,看了看满地的墨点、乱七八糟的宣纸,还有两个孩子花猫似的脸。
“所以,”他开口,“文先生让你们练字,你们练出了一场‘墨战’?”
陆明砚低着头:“是……”
“画怎么赔?”
两个孩子都不说话了。这画是御赐的,无价。
陆夫人走过来,轻轻拉了拉丈夫的袖子。陆将军看了她一眼,叹口气。
“陆明砚,”他说,“禁足十日,《诫子书》抄二十遍。另外,从今日起,每天多练半个时辰的字,直到能写出一手像样的字为止。”
“是……”
“苏小姐,”陆将军看向苏棠,“此事我需告知你父母。至于如何责罚,由他们定夺。”
苏棠红着眼圈点头:“棠儿知错……”
陆将军走到书案前,拿起那张写满“陆”和“苏”的宣纸,看了好一会儿。墨迹混乱,字迹稚嫩,但能看出,那些字都是一笔一划认真写的。
“这幅‘墨宝’,”他忽然说,“我收着了。”
两个孩子都愣住了。
陆将军把纸卷起来,语气缓和了些:“闯祸要受罚,这是应当。但你们互相维护的心,也没错。”他看向陆明砚,“男子汉敢作敢当,你做得对。”又看向苏棠,“朋友有难不推诿,你也做得对。”
陆明砚和苏棠对视一眼,都有些不敢相信。
“只是,”陆将军话锋一转,“担当不是嘴上说说。这画,你们得想法子补救。”
“怎么补救?”陆明砚问。
“请人修复是不可能的,御赐之物不能擅动。”陆将军说,“但你们可以想想,怎么让这滴墨,变得不那么碍眼。”
说完,他拿着那张“墨宝”,带着夫人出去了。文先生也跟着离开,临走前深深看了两个孩子一眼,那眼神复杂——有责备,也有点别的什么。
书房里又只剩下两人。
苏棠小声说:“你爹……好像没想象中那么生气?”
陆明砚也纳闷:“是啊……他还夸我们?”
“那现在怎么办?”
两人看向墙上的画。老虎威风凛凛,只有鼻尖那点墨,像长了颗黑痣。
陆明砚看了半天,忽然灵光一闪:“有了!”
他跑去找来最小号的笔,蘸了清水,小心翼翼地在那滴墨迹周围勾画。苏棠凑过来看,渐渐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在把那滴墨,画成一只蝴蝶。
黑色的蝴蝶,停在老虎鼻尖上,翅膀微微张开,仿佛下一刻就要飞走。
“老虎扑蝶?”苏棠眼睛亮了,“有意思!”
她也拿起笔,帮忙细化蝴蝶的翅膀纹路。两人屏住呼吸,一点一点地画,生怕再弄坏一点。
半个时辰后,一只栩栩如生的墨蝶跃然纸上。它停在猛虎鼻尖,不但不突兀,反而添了几分灵动趣味——凶猛的老虎,鼻尖却停着只蝴蝶,威严中透出些许诙谐。
“好像……更好看了?”苏棠退后两步端详。
陆明砚也点点头:“至少不像是弄脏的了。”
正说着,陆将军去而复返。看到墙上的画,他明显一愣,走近仔细看了看,忽然笑了。
“这法子……倒是有趣。”他转头看两个孩子,“谁想的?”
“我。”陆明砚老实说,“但苏棠帮忙画了翅膀。”
陆将军看着儿子,又看看苏棠,点点头:“闯了祸,知道想办法弥补,而不是一味害怕推诿。这比写出十个好字更重要。”
他走到书案前,铺开一张新纸,拿起笔:“我教你们一个字。”
笔走龙蛇,一个遒劲的“责”字落在纸上。
“责任之责。”陆将军放下笔,“做错事要担责,这是本分。但如何担责,是学问。有的人只会认罚,有的人却能弥补,让坏事变好事——后者,才是真正的担当。”
七岁的陆明砚和七岁的苏棠,似懂非懂地点头。但他们记住了这个下午,记住了那滴变成蝴蝶的墨,记住了父亲(陆伯伯)说的“让坏事变好事”。
那天晚上,陆明砚在灯下抄《诫子书》。写到最后一句“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时,他忽然明白了点什么。
而隔壁太傅府,苏棠也在受罚抄书。但她抄着抄着,想起那只墨蝶,想起陆明砚画蝶时专注的侧脸,忍不住笑了。
王嬷嬷进来添灯油,看见小姐笑,奇怪地问:“小姐笑什么?”
“没什么,”苏棠收起笑,但眼睛亮亮的,“就是觉得……今天虽然闯祸了,但学到了好东西。”
什么东西呢?她说不清。但心里满满的,很踏实。
几日后,陆将军请了位装裱师傅,将那幅《猛虎下山图》重新装裱。墨蝶被保留了下来,师傅还啧啧称奇:“这蝶添得妙啊,画龙点睛!”
后来,这幅“猛虎扑蝶图”一直挂在将军府书房。每当有客人问起,陆将军都会淡淡一笑:“孩子们胡闹的痕迹。”
但那笑容里,没有责备,只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骄傲。
而那两个七岁的孩子,在这场“墨战”中,第一次懵懂地触碰到了“责任”二字的重量。
很重,但托住了,也就长大了那么一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