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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杏林小神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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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平十四年,八月末。
太傅府西跨院的小书房里,六岁半的苏棠正对着一堆瓶瓶罐罐忙活。桌上摊着本破旧的《草药图鉴》——是她上个月在东市旧书摊淘来的,花了十五文私房钱。书页泛黄发脆,但那些手绘的草药图案却清晰可爱。
“……紫草,性寒,味甘咸,活血凉血,解毒透疹……”她小声念着,手里的小药杵在陶钵里捣啊捣。
陶钵里是晒干的紫草根,被她捣成了深紫色的粉末。旁边还摆着几个小碗:一碗黄澄澄的蜂蜡,一碗清亮的茶油,还有几个装着薄荷、冰片等香料的小瓷瓶。
她在制作紫草膏。
事情要从三天前说起。那日陆明砚在校场跟赵师傅对练,胳膊上添了好几块淤青,下午来找她玩时,疼得龇牙咧嘴。苏棠看着他青紫的胳膊,忽然想起之前在医书上看到过“紫草活血化瘀”的说法。
“我给你做个药膏!”她当时就这么决定了。
于是这几天,她趁着娘亲去庙里上香、王嬷嬷在厨房盯着炖汤的空档,偷偷摸摸地收集材料:紫草根是托厨房采买的刘婶从药铺捎的,蜂蜡是从自家蜂房取的,茶油是厨房现成的,至于薄荷和冰片……是她从爹爹书房顺的香料里挑出来的。
“紫草二钱,茶油五钱,文火慢煎至紫色出,滤渣,入蜂蜡一钱,冰片、薄荷少许……”苏棠一边念一边操作。
她搬来个小炭炉——这是她软磨硬泡从杂物房要来的旧炉子,小心翼翼地点燃炭块。等火稳了,架上小铜锅,倒入茶油和紫草粉末。
文火慢煎。
紫色的药草在茶油中翻滚,渐渐将油脂染成深紫色,一股淡淡的草药香气弥漫开来。苏棠搬个小杌子坐在炉前,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火候,小脸被炭火映得红扑扑的。
煎了约一刻钟,她用细纱布滤掉药渣,得到一锅漂亮的紫红色药油。趁热加入切碎的蜂蜡,用竹筷慢慢搅拌,直到蜂蜡完全融化。最后撒入一点点磨碎的冰片和薄荷粉。
药膏渐渐凝固,变成柔软的紫红色膏体。
苏棠用小竹片刮了一点抹在手背上试了试——凉丝丝的,带着薄荷的清香,抹开后皮肤润润的。
“成了!”她眼睛亮晶晶的,把药膏装进准备好的小瓷罐里。
刚装好,窗外就传来熟悉的鸟叫声。
陆明砚来了。
今天他换了身靛蓝色的练功服,额头上还带着汗,显然是刚练完武。看见苏棠桌上的阵仗,他好奇地凑过来:“你在做什么?好香。”
“给你做的药膏!”苏棠得意地把小瓷罐递给他,“紫草膏,活血化瘀的,治你的淤青!”
陆明砚接过瓷罐,打开闻了闻,一股清凉的草药香扑鼻而来:“你自己做的?”
“当然!”苏棠挺起小胸脯,“按古方做的!你快试试!”
她拉着陆明砚坐下,撸起他的袖子——胳膊上果然又添了几块新的淤青,青紫交错,看着就疼。
苏棠用小竹片挖出一块药膏,小心翼翼地抹在淤青上。药膏凉丝丝的,抹开后轻轻按摩,陆明砚舒服地眯起眼:“唔……好舒服。”
“对吧!”苏棠更得意了,“我查了好多书呢。紫草活血,蜂蜡润肤,冰片薄荷清凉止痛……”
她一边抹一边念叨,手法虽然生涩,但格外认真。陆明砚看着她低着的小脑袋,睫毛一颤一颤的,额角还沾了点紫色的药膏,忽然觉得……淤青好像也没那么疼了。
“你每天都做这个吗?”他问。
“不是每天,”苏棠摇头,“但这几天都在研究。我还做了驱蚊香包、安神香囊……”她指着书架上一排小布袋,“不过那些效果一般,这个紫草膏我觉得最成功!”
正说着,门外传来脚步声。
两人都是一僵——这个时辰,王嬷嬷应该在午睡才对!
脚步声在门口停了停,然后门被推开。进来的不是王嬷嬷,而是——
“爹?!”陆明砚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
陆将军站在门口,一身常服,显然是刚从军营回来,顺路来看看儿子。他的目光先落在陆明砚胳膊上那几块醒目的淤青上,眉头微皱,随即看向桌上那些瓶瓶罐罐,还有苏棠手里那罐紫红色的药膏。
空气安静了三息。
苏棠的小脸“唰”地白了。她下意识把药膏藏到身后,站起来,声音发颤:“陆、陆伯伯……”
陆将军走进来,没说话,先看了看桌上的《草药图鉴》,又看了看那些药材。他拿起那个小炭炉看了看——已经熄了,但还温着。
“这药膏,”他开口,声音听不出情绪,“你做的?”
苏棠紧张地点头:“是、是我做的……给明砚治淤伤……”
“用什么做的?”
“紫草根、茶油、蜂蜡,还有一点点冰片和薄荷……”苏棠越说声音越小,“我、我从书上看的方子……”
陆将军沉默片刻,忽然伸手:“给我看看。”
苏棠战战兢兢地把瓷罐递过去。陆将军挖了一点抹在手背上,闻了闻,又搓开看了看成色。
“知道紫草性寒,体虚者不宜多用吗?”他问。
苏棠一愣,老实摇头:“不、不知道……”
“冰片薄荷虽清凉,但过量会刺激皮肤,知道吗?”
“不知道……”
陆将军看着眼前这个吓得脸色发白、却还努力站直的小丫头,又看看自家儿子胳膊上抹得均匀的药膏,忽然笑了。
不是气笑,是那种……带着点赞许的笑。
“方子是对的,成色也不错。”他把瓷罐还给苏棠,“但学医用药,不是照着书做就行的。要懂药理,知禁忌,明剂量。”
苏棠呆呆地看着他,没反应过来。
陆将军转身往外走,到门口时回头说:“明日申时,让王嬷嬷带你来将军府。我给你找个师傅。”
“啊?”苏棠更懵了。
“不是要学医吗?”陆将军难得露出温和的表情,“瞎琢磨不如正经学。”
门关上了。
书房里,两个孩子面面相觑。
“我爹……没生气?”陆明砚不敢相信。
“好像……没有?”苏棠也茫然,“还、还要给我找师傅?”
两人大眼瞪小眼,然后同时笑了。
“太好了!”苏棠激动地跳起来,“我可以正经学医了!”
“我爹居然没骂我们胡闹……”陆明砚也松口气,“他还夸你方子对!”
那天晚上,苏棠抱着那罐紫草膏,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她想起陆将军说的“瞎琢磨不如正经学”,心里像揣了只小兔子,扑通扑通跳。
第二天申时,苏棠换了一身干净的鹅黄襦裙,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跟着王嬷嬷去了将军府。
正厅里,陆将军和陆夫人都在。旁边还坐着一位老人——约莫六十来岁,头发花白,面容清癯,穿一身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手里拄着根桃木拐杖,但腰背挺直,眼神清亮。
“这位是周老,”陆将军介绍,“曾在军中任医官三十年,医术精湛,尤其擅长外伤诊治。退休后在京中养老,我特意请来教你。”
苏棠赶紧上前,规规矩矩地行礼:“周爷爷好。”
老周打量她几眼,声音温和但带着军人的干脆:“听说你对医术有兴趣?”
“是!”苏棠用力点头,“我喜欢研究草药,想学治病救人!”
“为什么?”
苏棠想了想,认真说:“因为看见人受伤生病会难受,想帮忙。而且……草药很神奇,不同的搭配能治不同的病,像解谜一样好玩。”
老周眼中闪过笑意:“解谜?这个说法有趣。”他转向陆将军,“将军,这孩子我收了。”
陆将军点头:“那就有劳周老了。”
从那天起,每隔三日,老周就会来太傅府教苏棠一个时辰。他不是那种照本宣科的老学究,教法很特别。
第一次课,他没带医书,而是带了一篮子新鲜草药。
“这是金银花,清热解毒。”
“这是蒲公英,消肿散结。”
“这是艾草,温经止血。”
他让苏棠看、闻、摸,甚至尝一点点——“舌尝百草,方知药性。但切记,不知之物万不可入口。”
苏棠学得如饥似渴。老周讲得生动,常结合军中见闻:“那年北境雪灾,冻伤者众,就是用这艾草煮汤泡洗,救了不少人。”
陆明砚有时也来旁听——美其名曰“陪读”,其实是对那些军中故事感兴趣。老周也不赶他,偶尔还让他当“教学道具”。
“少将军,伸胳膊。棠丫头,你看这块淤青,颜色紫黑,触之硬痛,这是血瘀严重。当用活血化瘀之药,辅以热敷。”
苏棠认真记笔记,陆明砚则龇牙咧嘴地当“教具”。
一个月后,苏棠的紫草膏升级了。她在老周指导下调整了配方,增加了三七粉增强活血效果,减少了冰片用量以防刺激。
新做的药膏效果更好。陆明砚试用后,淤青消得飞快,赵师傅都惊讶:“少将军这次恢复得挺快。”
“是苏棠做的药膏好!”陆明砚得意地炫耀。
渐渐地,将军府和太傅府的下人们都知道,苏小姐会做药膏了。有仆役不小心磕碰了,也会大着胆子来求一点。苏棠来者不拒,还仔细询问伤情,调整用药。
一次,厨房的刘婶烫伤了手,苏棠用老周教的法子,以新鲜芦荟汁混合蜂蜜给她敷上,第二天红肿就消了大半。刘婶感激得不行,逢人就夸:“苏小姐真是个小神医!”
“杏林小神医”的名号就这么传开了。
苏棠很高兴,但老周提醒她:“医者当谦,不可自满。你现在学的,不过是皮毛中的皮毛。”
“我知道,”苏棠认真地说,“周爷爷,我会好好学的。”
深秋的午后,苏棠在小书房里整理笔记。陆明砚翻墙过来,看见她桌上一本厚厚的册子,好奇地问:“这是什么?”
“我的医案笔记。”苏棠翻开给他看,“记了每个人的症状、用药、效果。周爷爷说,积累医案很重要。”
陆明砚看着那工整的字迹和细致的记录,忽然觉得,苏棠好像……不太一样了。
还是那个会爬墙、会闯祸的苏棠,但眼睛里多了些专注的光,说起医术时整个人都在发亮。
“你以后……真想当大夫?”他问。
“嗯!”苏棠用力点头,“周爷爷说,女子虽不能进太医署,但若能悬壶济世,也是功德。我想学好了,开个小医馆,专治跌打损伤和妇人小儿常见病。”
她说这话时,眼睛亮得像星星。陆明砚看着,心里忽然冒出个念头:那以后我当将军,你当神医,咱们一个保家卫国,一个治病救人……好像挺配?
他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耳根发烫。
“你怎么了?”苏棠看他脸红,奇怪地问。
“没、没什么!”陆明砚赶紧转移话题,“那个……你上次说想做安神香囊给我娘,做好了吗?”
“做好了!”苏棠从抽屉里拿出几个精致的香囊,“这个是给陆伯母的,加了薰衣草和合欢花,安神助眠。这个是给陆伯伯的,提神醒脑的……”
她一一介绍,如数家珍。
陆明砚接过香囊,闻了闻,清香扑鼻。他看着苏棠认真的侧脸,忽然笑了。
“笑什么?”苏棠歪头。
“没什么,”陆明砚把香囊小心收好,“就是觉得……你厉害。”
是真的厉害。不是瞎胡闹,是真的在学本事,在长大。
窗外秋风起,银杏叶金黄。
六岁半的秋天,苏棠找到了想走的路。而陆明砚看着她走在路上的背影,心里有什么东西,悄悄发了芽。
那天晚上,陆将军问老周:“那孩子学得如何?”
老周捋着胡须,眼中带笑:“有天分,更有心。将军,您给老夫找了个好徒弟。”
“是她自己争气。”陆将军也笑了。
而墙两边,两个孩子各自做着梦。
苏棠梦见自己开了间小医馆,门前排着长队,她一一诊治,药到病除。
陆明砚梦见自己成了大将军,凯旋回京时,城门口有个女大夫在等他,笑着递上一碗解暑的凉茶。
梦境不同,但梦里的他们,都笑得灿烂。
杏林之路,从此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