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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夜话◎异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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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往老寨的石板路被前几日的雨水冲刷得干净,缝隙里长出茸茸的青苔。空气里满是植物蒸腾出的湿润气息,混合着泥土和某种野花的淡香。潭以深背着画架,沿着蜿蜒的山路向上走,耳边是清脆的鸟鸣和不知名昆虫持续的嗡鸣。
老寨比县城更旧,木质吊脚楼黑黢黢的,瓦片上覆盖着厚厚的青苔。几个老人坐在寨口的大青树下,抽着长长的竹筒烟枪,布满皱纹的脸在烟雾中显得模糊。他们穿着靛蓝色的土布衣服,上面绣着样式古朴的纹样。
潭以深选了处能俯瞰寨子与远山的角度,支起画架。他的出现引来了一些好奇的目光,但大多是腼腆而善意的。他尝试用普通话与一位看起来最年长的老人搭话,递过去一支烟。
老人愣了一下,接过烟,用生硬的普通话道了谢。潭以深借机问起寨子的历史,问起那些绣花的含义。
“老辈子传下来的东西喽,”老人吐着烟圈,眼神有些悠远,“山有山灵,水有水神,不能乱来的。”
“我听说,县里的风主任……好像懂这些?”潭以深状似无意地提起,笔尖在素描本上沙沙作响,勾勒着远处山峦的轮廓。
老人的表情立刻变得郑重起来,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他压低了声音:“风祭司……是能跟山灵说话的人哩。”他指了指远处云雾缭绕的最高峰,“那座神山,只有他能上去。以前寨子里闹邪乎事,牲畜不安生,娃娃夜哭,都是他来看看,就好了。”
“祭司?”潭以深捕捉到这个关键词,笔尖顿住。
老人却不肯再多说了,只是含混地摇摇头:“不能多说,不能多说……冒犯了山灵,要遭殃的。”他掐灭了烟,站起身,对潭以深点了点头,便蹒跚着走回了阴影里。
“祭司……”潭以深低声重复着,看向那座被云雾包裹的山峰,目光深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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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里的夜色来得快,暮色仿佛是从山谷里弥漫上来的墨汁,迅速吞噬了最后一丝天光。寨子里没有路灯,只有零星窗户透出的昏黄灯火,与天上骤然明亮起来的星河交相辉映。
潭以深借宿在一户看起来比较干净的农家乐,房间简陋,木窗对着黑沉沉的山林。夜风穿过窗棂,带着沁人的凉意,也送来远处隐约的狗吠。
他躺在床上,白天采集的素材在脑海里翻腾——那些古老的纹样,老人敬畏的神情,以及“风祭司”这个称呼。一切都指向那个叫风泊蘅的男人,绝非凡俗。
不知过了多久,他被一种声音吵醒。
不是风声,也不是狗叫。那声音极其细微,断断续续,像是某种幼兽在呜咽,又像是风吹过狭窄石缝发出的尖啸,音调飘忽,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悲切和怨怼,直接钻进人的耳膜深处。
潭以深睁开眼,房间里一片漆黑,只有月光在木地板上投下惨白的方格。那声音还在继续,忽左忽右,仿佛就在窗外,又仿佛远在山林。
他坐起身,一种莫名的寒意顺着脊椎爬升,皮肤上起了一层细小的栗粒。这不只是寒冷,更像是一种……被不洁之物窥视的感觉。
他披上外衣,悄无声息地走到窗边,轻轻推开一条缝隙。
寨子沉睡在浓重的夜色里,只有那诡异的呜咽声更加清晰了。他循声望去,目光落在寨子边缘,那棵据说有数百年树龄、被奉为神树的大榕树下。
树下,似乎有一团模糊的、比夜色更浓重的白影,正在缓慢地缠绕、蠕动。随着它的动作,那悲切的呜咽声也时高时低。
潭以深感到自己的心脏开始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一种源自本能的恐惧攫住了他。但比恐惧更强烈的,是一种那里有东西,不属于活人的世界的直觉。
他深吸一口气,推开房门,走了出去。
夜里的山村冷得刺骨。他借着月光,小心翼翼地靠近那棵大榕树。离得越近,那股阴寒的气息就越重,呜咽声也越发凄厉,搅得人心神不宁。
就在他距离榕树还有十几米远,能清晰看到那团不规则的白影正在试图侵蚀粗壮的树干时,一个身影,如同融入夜色本身,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树下。
依旧是普通的衬衫长裤,与白天市集上别无二致。
风泊蘅。
他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那团扭曲的白影上。月光勾勒出他冷峻的侧脸轮廓,没有任何表情。
他没有拿出任何法器,也没有念动惊天动地的咒文。只是平静地伸出手,指尖在月光下泛着玉石般温润的光泽,轻轻点向那团白影。
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白影的瞬间,他用一种与汉语和当地方言都迥异的语言,吐出了几个音节。那语言带着奇异的韵律,古老而神圣。
“Ana, vei'san.”
(意译:灵魂,归去。)
那团躁动不安的白影猛地一滞,悲切的呜咽声戛然而止。它仿佛被无形的力量安抚,缠绕树干的姿态松弛下来,颜色也开始变淡,化作点点微弱的、如同萤火虫般的白色光粒,盘旋着,最终消散在清冷的夜风中。
周围那令人窒息的阴寒感,也随之消失无踪。只剩下山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和远处真实的虫鸣。
风泊蘅静静地在树下站了片刻,仿佛在确认什么。然后,他若有所觉,微微侧过头,目光精准地投向潭以深藏身的那片灌木阴影。
他的眼神在月光下看不真切,但潭以深能感觉到那目光的落点。
随即,风泊蘅便转回身,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迈步,身影很快融入了寨子更深处的黑暗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潭以深从阴影里走出来,站在刚才风泊蘅站立的地方。大榕树安然无恙,周围只有宁静的夜色。刚才那诡异的一幕,如同一个短暂而真切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