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行重行行》黄十六

24、第 23 章

　　很多年后桂城的老人还记得兴邦公寓的落成典礼，那是他们见过最“奇特”的一次热闹场面，想不到杀人不眨眼的大刀帮头子温牧扬居然是那么风度翩翩、儒雅的一个年轻人，而工合社西南办事处的主任钟宁看起来完全还是个女学生。
　　那天的落成典礼没有花篮、没有鞭炮、没有乐队，连礼堂都没有，就在离公寓不远的漓水河河滩上举行。钟宁穿了一件白衬衫和卡其色工装裤，白衬衫上系了一条靛蓝扎染的小领巾。温牧扬一身深咖色小立领中山装，领口露出一圈白衬衫的领子，两人的服装从面料到制作，均是由工合社的工人们完成。在自然的天地里，这样简单、质朴的服装别有一种清新、健康的美，旋即在桂城各个阶层的年轻人中流行开来。
　　傍晚的河滩凉风习习光线柔和，远处青山如黛、归舟唱晚，天行社军官和高级职员的太太们布衣荆钗，亲手制作了粽子、卷粉、油堆等小吃供人免费取用，路人没见过这场合，畏畏缩缩不敢上前，那些流亡的大学生们倒是毫不客气的大吃大喝起来。工合社也摆出了很多摊位，有纺织社、织袜社、制糖社、制皂社、炼铁社、药棉社、印刷社等等，已经成立工合社展示和出售产品，待成立的社招募工人入社，河滩上一片热闹兴旺的景象。
　　温牧扬和钟宁先后在一个临时搭建起来的小台子上发表了讲话，温牧扬宣布，凡是流亡至此的大学师生均可在兴邦公寓免费住宿，兴邦公寓将在食宿、交通和其他方面尽量给予大家帮助。虽然战火纷飞，但中华民族弦歌不辍，薪火相传。钟宁则详细讲述工合社的运作模式，有技术的工人以技术入股，将其他人组织起来进行生产，工合社会提供贷款以及销售等多方面的支持。在矿业、冶金、纺织等方面有专长的人才，天行公司将高薪聘请。
　　市长吴松平上台将温牧扬和天行社大大称赞了一番，不论是流亡学生还是逃难至此的工人、农民，每个人脸上都焕发出对生活的向往和期待。有人拿出随身带着的小提琴拉起了欢快的音乐，学生们开始围成圈手拉手围着篝火跳起舞来，夕阳的余晖给每个人都染上了一层金色，仿佛身在升平盛世。几个一开始在暗中盯着温牧扬的黑衣人也被这画面打动，聚拢窃窃私语一番后离开了，乔装成普通妇人混在人群中的何师娘长吁一口气，示意埋伏在人群中的手下跟上那几个人。
　　这一天正好是八月节，典礼结束后钟宁硬拉上何师娘去宜园吃饭。温牧扬本是强支病体，回到宜园后就躺下了，拜托柱子爷陪何师娘多喝几杯。柱子爷昨日去何师娘府上给老柚子瞧病，觉得老柚子是平日肥腻东西吃太多，要饿一饿多运动运动，且吃点草药吐吐毛球就行，言语中说何师娘宠溺过头反而害了柚子。何师娘一听这话不乐意了，夹枪带棒地说柱子爷又不是兽医，不知哪里来的野路子，不给柚子看病也罢，最后柱子爷气鼓鼓的回来了。
　　看到何师娘来到了自己的地盘上，柱子爷耍上了老小孩脾气，逗着道哥又是捡东西又是坐下，圆滚滚毛绒绒的小东西跑来跑去可爱极了，还不忘再次强调道哥当初是要被人扔掉的，言下之意是看我养得多好，多么厉害，头发长见识短的婆娘还敢说我是野路子。何师娘不动声色，开饭时让钟宁拿出了几瓶威士忌，说她就喜欢喝洋酒，今天晚上大家都喝这个吧。因为温牧扬说了要柱子爷好好陪何师娘的酒，虽然他并没喝过洋酒，但仗着自己酒量好，根本不带推辞的。
　　饭桌上两个人你来我往的开始了斗嘴和斗酒，钟宁、赵二和顾三姐毕竟是晚辈，不好说什么，只能看着两个老小孩暗暗发笑。何师娘海量，两人喝干了两瓶威士忌后开始有点摇摇晃晃，但还强撑着。柱子爷开始要表演他的传统压轴节目，唱《数太保》，数着数着啪一头睡桌子上了。何师娘拍手大笑，指着柱子爷说：“好你个老孙头，现在服不服。”何师娘起身要回家，钟宁搀住她说“今晚就在这里住吧，让司机先回去，明天再来接。”何师娘本要摇头拒绝，看着钟宁关切的眼神，看到赵二忍笑背起柱子爷而三姐在一旁小心招呼着，几个完全没有血脉亲缘的人在这屋檐下亲亲热热如同一家人，也突然舍不得这份热闹和温情，点头同意让钟宁送自己去客房。
　　等众人都安顿好，佣人们开始有条不紊的收拾了，钟宁才端着一个点心盘子上到二楼去。房间亮着着灯，温牧扬巴巴地睁着眼睛在等钟宁，看到她进来了就费力地坐了起来。钟宁走到床边坐下，点着盘子里月饼对温牧扬说：“大夫说了要清淡饮食，不过今天过节可以给你吃一块儿，有五仁、叉烧、麻蓉、莲蓉的，你要什么的？”
　　“我都要！”
　　“不行！”
　　温牧扬飞快一把就抢过盘子，虽然又牵动了伤处疼得龇牙咧嘴，但就是硬撑着不发出声音。钟宁又要气又好笑，担心他再有大动作碰到伤处就也懒得再去管他，走过去给他端来一杯水。钟宁给温牧扬复述刚才何师娘和柱子爷斗酒的场面，屋外月华如水，屋子里两人就这么静静地坐着闲话家常，像是太平日子里一对普通夫妻一样。终不免还是闲聊到何师娘决定过几个月后离开桂城，钟宁语气变得低沉有些伤感。温牧扬拿起一块新的月饼，尝了一口后递给钟宁说：“给你吃这个，莲蓉的，正好蛋黄都在这里。”
　　钟宁有点哭笑不得地接过月饼，她在伤感何师娘的即将离开，温牧扬却在高兴月饼里刚好有个蛋黄。看着钟宁吃下一口后，温牧扬揉揉了她的头发说：“傻瓜，我当然知道你现在有点难过，可是还有好几月的时间呢，事情总在变化，说不定就如你所愿了呢。”
　　钟宁用力地点点头，温牧扬又拿起她的手吻了一下然后握在自己手心，温牧扬的手好大、好暖，每一次被他握在手心总会有无比心安的感觉。钟宁的手在温牧扬手心停留片刻，也张开手指与温牧扬的手指紧紧交缠在一起。
　　天行社的事情钟宁虽不插手，但温牧扬养病的这段时间，她也处处多留着一份心，好在天行社和天行公司就在隔壁，有什么事情也方便。这天傍晚钟宁看到徐长卿本来走出了天行社总部大门，随即又匆匆回转了来，好像在躲着什么人。想起徐太太跟她说过的话，钟宁有些好奇的走了出去。门外的马路边有个时髦女学生样的人在张望，像是在等人，钟宁暗暗把这个人的相貌记在心里。
　　又过了几天，总能看到那个女学生样的人在门外等，这个时候徐长卿总是闭而不出，钟宁心里有了几分把握。这天傍晚当钟宁走出大门时，那个女孩走了上来问钟宁是不是天行社的，钟宁告诉了她自己的身份。女孩打量了一下钟宁，说“原来是鼎鼎大名的钟小姐，我知道你，你的运气可真好。”
　　女孩的话听着是羡慕，但语气中似乎有些不忿，钟宁好奇的看了看女孩，齐肩的烫卷发，杏眼桃腮，是个标准的美人，而高挺的鼻梁和丰满的嘴唇显示出性格里中刚强的一面。钟宁对女孩的话不以为忤，淡淡一笑说“是呀，我运气是不错，素昧平生没想到你居然认识我，不知道你来天行社可是要找什么人有什么事情？”
　　女孩直言要找徐长卿，钟宁看着女孩说：“徐太太和两个孩子来了，徐先生应该是急着回家吃饭，一下班就走了吧。”
　　听到钟宁的回答，女孩表情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钟宁对女孩说：“如果你想找人聊聊，我愿意听，也许还能给你出出主意。”
　　女孩想了想后同意了，跟着钟宁来到了她的办公室。钟宁给俩人端上了咖啡，在聊天中知道女孩叫许曼玲，是上海流亡至此的大学生，几个月前本来要取道桂城去昆明上学，但因为经济困难，再加上大学毕业了也未必能找到好工作，正犹豫徘徊时遇到了徐长卿。徐并未隐瞒已有家室的事情，许曼玲想的是“抗战太太”和“留守太太”可以并行不悖，没想到徐太太居然带着孩子来到了桂城。
　　“他和那位是包办婚姻，根本没有感情，”许曼玲看着钟宁忿忿不平地说“没有爱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
　　钟宁没有直接评论这个问题，而是对许曼玲说：“如果徐太太愿意接纳你，你愿意做徐先生的姨太太吗？”
　　“怎么可能！”
　　钟宁低下头搅了搅咖啡，停了一会儿才对许曼玲说：“在徐太太的观念里，她愿意接纳你为二房是她的道德。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道德，有时候道德不过是与你衣服相配的一双鞋子，合适的鞋子能让你走得更远一点而已。”听了这话许曼玲的表情是跃跃欲试要与钟宁辩论一番，钟宁没有给她这个机会，飞快地一字一顿说“在你与徐先生的关系里，道德并不是问题关键，关键是徐先生现在躲着你，其实就是给出了答案，他的选择不是你。”
　　许曼玲没有说话，一下泄气了。钟宁端起咖啡喝了一口，“我不能去断言你们的感情到底怎样，但是你自己可以去想想，你是真的爱他，还是在你走投无路的时候他刚好出现了，他只是你的一条出路而已。如果你只是想找一条出路，我愿意帮你，你随时可以来找我。”
　　“你为什么要帮我？”
　　钟宁沉吟了一下，“我们有很像的地方，我也曾经走投无路，在某些人的道德里我也许也是非道德的，但是我比你幸运。尽我所能去帮到其他人，会让我拥有这份幸运更加心安理得。”
　　“我回去好好想想，会来找你的”，许曼玲站起来跟钟宁握了握手，“谢谢你钟小姐，你配得上拥有这份幸运。”
　　后来徐太太告诉钟宁，她按照钟宁说的那些去做，多看书多读报，主动跟兴邦公寓里其他天行社的太太们打交道，徐长卿慢慢也跟她有话说了，一家人和和美美的。钟宁向徐太太保密了许曼玲的事情，山河破碎身世浮沉时每个人都只想抓住一点什么东西，这是人求生的本能，不应被苛责。跟温牧扬闲聊的时候钟宁说了一嘴，温牧扬不置可否，在男人看来喜新不厌旧就是美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