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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十五)命比纸薄 俞溪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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溪午视角
曾经有人问我,如果重来一次,是否还会选择来到这个地方。
答案还是和几年前一样,会。
即使那样做几乎让我变成了一个疯子然后死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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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我早应该觉得不对劲的,这里的工作人员看起来并不太专业,而应该安排人的岗位也常常空缺。
不过当时这都被我因这所医院的特殊性质而忽略——这是一所精神病院。
它坐落在城市的边缘,我见过的精神病院大多都在城市边缘,人们大概觉得,这里面关押的已经不能再算为一个完整的人,他们的存在会对正常人产生一定威胁。
所以人们无情地把他们驱赶到了这里。
为了完成我的论文选题,我来到了这个医院,不过,我还有一点私心。
我大学主修的是心理学,年轻人心高气盛,总有一种自以为是的救人情结,这种状况在刚出头的年轻心理医生里格外普遍,总以为自己能挽狂澜于既倒,自己已经掌握了很多专业知识,自己拥有比普通人更专业的处理方式。
我觉得哪怕不能让那些病人走出来,至少让她们在这里的日子不那么绝望。
只可惜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来之前我做好了心理准备,我构想了很多我可能会面对的一些情况,比如怎样面对病人可能无理的要求,怎样安抚病人失控的情绪。
可当我真的来到医院,这里却和我想象中全然不同。
这里安静得可怕。
来这里需要登记然后再通过一道道铁门,我知道这样是为了防止病人偷跑出来,走廊幽深,灯光昏暗,铁门无一不上着锁,甚至有的已经微微生锈。
就像一座监狱。
人是有自主意识的生物,这真的不会矫枉过正吗。
很快就有人走了过来,她穿着一件白色医用常服,看起来很新,折痕还依稀可见。她的神色晦暗不明,只是开口闷闷说:
“你是昨天打电话那个?”她开口问道。
“是,我姓俞,俞溪午,你好。”
“陈萍。”
“我现在需要去报道吗?”我问。
“报道没必要,我带你去工作间。”
说着她便自顾自往前面走,我跟在后面。
不知道为什么,她给我一种刻意疏远的感觉。
她一边熟练地开锁,一边给我介绍:
“职工的工作间是公用的,宿舍是六人一间。”
我“嗯”了一声,这环境确实算不上好,我想着如果住不习惯我就在周边租个房子,大不了早晚累点。
我又想到,医院不比学校,病人不能控制她的发病时间,如果有人深夜病发我不在,恐怕会有点麻烦。
我还是决定暂时在这住下。
她大概还有什么工作,转身离开了。
前几天我已经跟工作人员协商过了,因为还没毕业,所以我现在只是一个实习医生,不过等完成我的毕业论文之后,我大概率就会离开。我本来就没打算在这里长期工作。
我待在工作间默默打量着周遭的一切,比如墙壁上的工作守则,示范证书,以及挂了接近半面墙的红色绒布锦旗。
陆陆续续,有几个人回来了。
有个人一边走嘴里还烦躁骂着:“烦死了,五床那个神经病闹自杀,死了就死了,谁他妈管他?!”
“哎唷消消气,你当没看到,随便处理了就成。”身侧一个女生挽着她的手安慰道。
我在工作室内听到她们的声音逐渐逼近,紧接着是转门的声音。
“操,你是谁?!”前面那个大嗓门警觉问道。
“……我是新来的实习医生。”我温温开口。
大嗓门和身边的女生转头小声说了句什么,我听不清,但我大概能猜到会是什么内容。
显而易见,她们刚刚那几句不知是认真还是气话的发言被我听到了,我有点震惊,但我并没有表现在脸上,全当是发泄情绪。
我看见那个大嗓门拿着手机播了个号码就出去了,即使去了走廊我还是能听到她浑厚响亮的声音。
另外一个女生扯出一个笑容问我,“你别当真,工作压力大,她说的都是气话。”
我温和地笑了笑,“可以理解。反倒是我,来这里没给你们打声招呼,冒失了。”
我看起来谦逊有礼,我当然还记得面前这个女生刚刚安慰大嗓门时说的那句——
“随便处理了就成。”
这句话太奇怪了,无论放在什么样的语境都不合适。
不过现在并不适合向她们表现出我的猜忌,我拿出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向她们展示我并没有威胁。毕竟专业在那摆着,我惯会察言观色并且伪装自己。
那时我并不知道,从这个时候,从我即使听到了她们的对话却没有决绝离开的时候起,我就丧失了我唯一离开的机会,我再不能回头了。
我没有掉以轻心,我拿出手机上网查询着这个医院的相关资料。我看到很多貌似是病人家属的评论。
清一色的全是赞美,说医生耐心专业,环境优美,没有安全隐患,病人在这里一定可以好好治病等等。
有种说不上来的怪异。
我若有所思地关掉手机。
因为明天才正式上岗,今天下午我只打算看点书休息一下。
我在职工名册上看到那个大嗓门叫卢艳,另外一个叫刘仪。
我已经忘记我是什么时候睡着的,被恶骂声吵醒的时候天色已经不早,我看时间,已经六点了。
外面还是很安静,卢艳的声音在走廊里很突出:“死就死了,真他妈晦气!”
然后是刘仪安排人处理的声音。
听起来现场似乎有好多血,然后有人死了。
这个念头冒出来时我觉得荒诞而且震惊,我一时犹豫要不要出门去看看。
可能是卢艳骂得太难听,我没忍住,于是寻声走到事发病房。
陈萍看到我往那边走过去,把我拦了下来,“你去做什么?别添乱。”
陈萍就是给我最开始引路的那个人,年纪看着大概四十几岁,眉头常年皱着,给我一种不大好相处的感觉。
“发生什么事了?”我问道。
“没什么,你回去。”她有些命令似的语气让我有些心烦。
“有人死了吗?”我没有动作,继续问。
“你别来瞎掺和!”她有些生气。
莫名其妙被人训了,我当然不太舒服,我没有管她,只是说:“我是医生,了解病人情况是我的职责。”
“有人死了,自杀。”
即使在精神病院里这种事并不罕见,我还是不由得惊了一下。
“场面不太好看。”陈萍冷冷地说,似乎不想再管我。
我应了一声然后往她身后走去。
我对这些事情并不感兴趣,但一方面初来乍到,我对这里几乎一无所知,我需要了解更多。另一方面,卢艳的骂声太过难听,我不敢相信这是一个医护人员对着逝者能说出的话,我想要搞清楚前后因果。
走到门口,我看见卢艳打量似的看了我一眼,嘴里的牢骚也少了些。
我向屋内一瞟,我看到了我此生都无法忘记的画面。
地上全是血划成的手指印,一个穿着病服的男人倒在血泊中,手上拿着一把刀直直插入胸口,左手手腕几乎快被整齐地割下来,脸色青灰,瞳孔扩大,脸上满是解脱的神情,甚至已经出现了尸僵的形态。
他直直地盯着门外。
我透过门,正好和他对视。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种场面,顾不得体面或是什么风度,几乎是落荒而逃般地跑到卫生间呕吐起来。
我感觉到我的胃猛烈抽搐皱缩,眼前天翻地覆,事实上我仅仅是干呕。
眼睛里全是生理性干呕逼出来的眼泪。
我觉得恶心,但更多的是恐惧。
对血腥事物的恐惧吗?我想不止,更多的是对卢艳她们这些人,明明面对这样的现场都还能面不改色大声怒骂的心理。
究竟是怎样的仇恨和罪恶才会她在目睹自杀现场后还能说出如此歹毒的咒骂。
我强撑在洗手台,我有些不想出去了。
“你怎么了?”一道女声骤然响起,我差点打了个激灵。
我转头,是之前温声解释卢艳行为的刘仪。
我沉默着,没有回答。
“今天五床也太吓人了,你还好吧?”她开口关心道。
我勉强地扯出一个笑说:“可能不太好,我得休息一会。”
她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背,轻声解释道:“你别太有压力,其实患者自杀这种事情在我们二院很少的。”她叹了口气,说,“你也真是运气不好,才来第一天就遇到这种事。”
直到现在,我刚刚几乎凝滞的血液才开始慢慢回流。
“医院一般打算怎么处理?”我问。
“联系家属吧,如果联系不到,可能就会联系殡仪馆或者公墓。”
我沉默了一会,然后开口说道:“这样啊,抱歉,我经验不足,给你们添了很多麻烦。”
刘仪笑着挥挥手,“没有没有,你这还好,我当年第一次看到这种情况,差点直接辞职呢。”
我笑笑,“谢谢你。”
我们两个人一起回到工作室。
我坐在我的桌子前,翻起了下午看的那本书,但我压根没把心思放在书上。
我敛起刚刚跟她的亲近表情,回头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刘仪,在脑海中默默排列出几个疑点。
首先,五号病房里为什么会有刀?我刚来的时候听到她们说那个人有轻生的念头,如果她们真的想患者活下去,不可能给他任何机会让他去接触到锋利的东西。
今天门外那一眼,我分明看到那把刀新且锋利。
其次,如果病人病发,医生理应根据病人情况按理按需增配药物。然而当时,我并没有看到屋内的床头柜上有任何药物,连药瓶也没有。
以及,这间病房,根本没有防护网。
这还仅仅是我恍惚间那几眼发现的问题。
这件事给我一种感觉,就是这些人压根不会阻止患者自残或者自杀,相反,她们创造了很多让患者自尽的机会。
这太奇怪了,我忽然觉得有些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