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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十六)萍池碎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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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意到这些问题后,我有些隐隐的不安,这个医院,似乎远比我想象中的复杂。
外面偶尔传来人声,我知道是他们在处理现场。
大概半个小时之后,动静就平息了。
不过半个小时,他们便轻易抹去了那个人存留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痕迹。
我忽然有些唏嘘。
今晚我没有吃饭,早早就睡下了。
早晨,天光大亮,我在闹钟响起之前便已经醒了,但不想起来,在床上多躺了一会儿。
我梳洗之后打算去了解我负责区域病人的情况,按理说我只需要待在心理诊疗室就好了,但昨天发生的事情让我有些不安,我想再多了解一点这个地方。
我从走廊的这边开始,第一间的患者是一个患有自闭症的男孩。
我敲门,然后进入。
是一个少年,他的头发有些长,似乎很长时间没有修剪过了,眼神是淡淡的。
“今天感觉怎么样?”我问道。
“……跟平时一样。”他说。
我看出来他其实并不想答话,但不知怎么,他还是多多少少有些回应,虽然都兴致不高。
“我是新来的心理医生。”
“嗯。”
“以后有任何问题都可以找我,我会尽我所能向你们提供帮助。”
“嗯。”
话落之后病房里突然安静下来,一时有些尴尬。
他突然轻轻开口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
其实我压根没想过他会主动问些什么,我看过他在测试里填过的问题,他给我留下的是一个忧郁而且有些固执的形象。
“俞溪午。”我说。
“好。”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我看见他好像几不可闻地笑了一下。
这多少有些没头没尾,我一时发愣,他又开口:
“刚才如果我没有答话,你会打我么?”他的语气还是很淡。
“怎么会?为什么要这样说?”
这个问题让我一头雾水,但他却像得到了什么答案一样默默偏过头去。
我似乎明白了他为什么明明不想说话却一直不冷不热回应我了。
“我知道了,再见,俞医生。”
他避重就轻,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反倒是催促我离开。
我虽然很觉得莫名,但也没有多停留,叮嘱几句就走了。
住在第二间病房的是一个女人。
病气掩盖不了她优越的骨相和不凡的气质,即使她现在生活几乎不能自理。
“今天还好么?”
“还好。”
我按照问了一些常规问题,她一一回答,我挑不出来任何问题。
说不上用心,倒像是提前准备好的完美答案。这是我的第一印象,我感到有些奇怪。
第三、四间分别是一个小女孩和一个诗人。
女孩大概七八岁,正好是上学的年纪,看到我来了就立马拉着我的手,说她很害怕。
她说她昨天看到好多血,她不想待在这。
我能做的只是默默拍拍她的背稍作安抚。
我不愿相信,在病例单上,她确诊的是躁狂症。
诗人是一个看起来很乐观的人,非常配合我的工作,大概也是因为这个原因,他的病房里比其他人多了一支笔和一个本子。
他说那是他的诗集。
见我是新来的,他兴致勃勃地给我介绍他的新作。言辞欢欣,滔滔不绝,我被迫在这里多待了半个小时。
他让我短暂地忘记我所处的是一个精神病院。
五号病房的患者昨天已经死去了,我本来不应该再在这里多作逗留,可他的眼神让我心惊,他一定经历了非常极端的遭遇才会选择以这种方式离开。
联系昨天的见闻以及那个男孩说的话,我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可怕的猜测。但这里已经被处理干净,我只能去问昨天收殓的人是否还留有死者的东西。
我站在门口,忽然觉得很压抑,一个人就这样被圈禁起来,死亡变成一个编号,从此再与文明无关。
我继续走向下一个房间,脑子里还残留着刚才的情绪。六号病房跟其他病房的不同之处,在于它上锁了。
我转动把手没能打开门,锁孔的钥匙被抽出,我无法打开。我透过玻璃看到了一个被铐在床边的女孩。
这种工具一般只会拿给无法控制自身行为的患者,而她此刻只是静静地躺着,看起来无比虚弱。
“你在干什么?”
我抬头看到了向我这边走来的陈萍。
“这个患者是怎么回事?”我问。
“创伤后应激障碍,家属要求的。”
“家属要求把她锁在这里?”我实在是无法理解。
“嗯。”
“这是第几天?”
陈萍似乎终于不耐烦了,冷冷说道:“跟你有什么关系?你管得是不是有些太多了?”
一时间有些剑拔弩张,我听到卢艳的声音。
“哎呀这是怎么了?”她挽着刘仪调笑着走过来,大有一副看热闹的架势。
“是她妈说的,铐在这里防止她生事,我们只是顺着她的意思饿她几天。”卢艳说话的时候还是带着笑意,仿佛很享受掌控别人生死带来的快感。
“这是第几天了?”
“第三天,”她突然提高音量故作诧异说,“俞医生,可别告诉我你心软了。”
“这样会出事。”我压下对她们游戏他人生命的怒意,带有警告意味地说。
她笑得更厉害,“你还真是天真得可爱,你去看看,能把家属送来这里的,居然还妄谈什么亲情?有谁在乎她们的死活,又有谁能够活着走出去?”
“对病人心软而被杀掉的心理医生不在少数,你要当心一点哦。”卢艳笑着说着,刘仪在旁边一言不发。
“这并不是你们虐待她的理由,麻烦把钥匙给我。”我冷冷地说。
我明白我是一时情绪上头,几乎没有任何权衡,明明才入职第三天就跟同事吵了架,以后的日子一定不会好过。
而且这个女孩的经历我一概不知,仅仅是一个陌生人,甚至她还可能患有精神疾病。但我始终认为,所有以利用个人生理局限来达到目的的,都不是正当手段。
我自以为是、天真、自大、愚蠢。我清醒明白,我无法救所有人,但我没办法在此刻置之不理。
所以我认命地想——
今后我所经历的苦难都是由我一手造就。
卢艳嗤笑一声,把钥匙甩给了我。
我没有说话,转身用食盒盛了些米糊和水果。
进入这里之后我先锁了门,不过不是怕她们进来闹事。
我坐到她旁边,打开食盒。
“别怕,她们不会进来。”
“其实你不用帮我。”她虚弱地说。
我说这是我的选择,与她无关。我给她解开手铐,打吊针,上药。
她的资料我在刚刚也粗略了解了一些,不由得有些心疼,这大概也是我后来频频去找她的根源。
她全程都不肯看我,只是偏过头把阴影留给我,我看着那团阴影从静止到微微颤动。
那团影子太脆弱,仿佛触之即碎,我知道她哭了,我轻轻安抚,“没事没事,我在呢,都过去了。”
她似乎哭得更厉害,我让她靠在我身上,她被硌得泛血的双手脱力垂下,我主动过去抱她,她有些退缩,但还是认命般的靠过来。
她全程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我实在担心那个影子会在无声中碎掉。
*
事后我冷静下来,卢艳白天在门口的一时性急透露了太多信息。
我终于迟钝地明白,这里根本不是什么正规的医院,这只是一个拿着家属钱进行非法拘禁的机构。我了解过类似的新闻,清楚这些人手段的残忍程度,殴打虐待甚至电击。我清楚此刻不能跟她们硬碰硬,因为我现在一无所有。
哪怕这里的所有患者都是证人,哪怕所有人都口诛笔伐她们的罪行,证词都无法生效,因为他们都是精神病人。
毕竟精神病,什么都做得出来。
毕竟精神病,连死刑都可以挣脱。
而这个身份的界定太模糊,主动判决权在她们手里,为一个正常人开具一份精神报告实在太容易了。
没有证据,疑罪从无,无法判刑。
我不能跑,入职的时候我填写了我的个人信息,包括家庭住址。我不知道她们是否会顺藤摸瓜然后伤害我的家人,我不知道我身上是否被她们安了定位器,我不知道她们是否会为了斩草除根进行人肉搜索并把我关起来,一旦被抓住,就意味着我彻底站在了她们的对立方,我的身份会瞬间从同事变成患者。
一旦成为患者,就意味着我此生能否出去全凭她们意愿。
甚至我可能会变成一根导火线,让我的学习、家庭、生活从此万劫不复。
我猛然意识到我不慎进入了一个我从未涉及过的灰色地带,且难以挣脱。
我必须掌握足够多的证据,掌握她们非法拘禁虐待的证据,才能一举击破逃出去,一旦失败,就会死无葬身之地。
要么生,要么生不如死。
我没想到,到了这种时候我还能意外地保持冷静。
我自嘲地笑笑,其实我早该想到的,这里明明处处不对劲。
不过已然发生,踌躇无用,收集证据这条路虽险,倒有可能真的搞垮这家机构,如果能救出这些人,何尝不是另一条生路。
我被我天真愚蠢的“救世情结”逗笑了。
我还是回到了休息室,预料之中的,她们都在。
今天的事以及卢艳的话似乎也打破了她们的计划,我不知道她们是否猜出我已经知道这个机构的性质。
我如常回到座位,平静得似乎刚刚只是出去打了一个电话。
空气里瞬间有些微妙,她们也没有想到我会若无其事回到这里。在我不在的这段时间里,她们大概已经构想出一百种让我无声无息死在这里的方式。
不好意思,我会活着离开。看着她们防备狐疑的神色,我心说。
“怎么了?”我主动问道。
“你还有机会可以选择离开。”陈萍率说道,神色不明。
我看到她们几个人的眼睛都盯着我,神色不一,各怀鬼胎。
很明显的探口风。如果我答应,有可能会被她们在极短时间内制服,顺理成章地变成一个精神病患者,我不敢赌。
“不了。”我淡淡道。
“我想了想,我今天的反应有些过头了,既然是同事,该互相理解,我为我今天的行为道歉。但我这人矫情,见不得太血腥的,也希望你们可以在行动的时候多顾及一下我。”我如是说道。
太顺承的话可信度太低,很难不让人怀疑是另有所图,于是我适时提出了自己的诉求,多少不显得太突兀,即使仔细琢磨还是会漏洞百出。
哪怕此时我还想着用最少的证据得到我想要的结果,真是愚不可及。
卢艳虽对我的后半句表示不太满意,但还是勉强接受。
“那你得跟我们签协议,以后我们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行。”
我签下任用合同,正式成为这个医院的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