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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十七)黑白树影 ...


  •   我签下协议,她们也没有放下对我的戒备。

      她们并没有避开我,反倒是频繁找我说话,像是在试探。

      我明白我现在的处境,基本算得上是朝不保夕,我不知道她们究竟会不会对我下手,又或者是打算什么时候对我下手。到目前为止,我还想着用尽量短的时间收集到足够证据然后逃出去。

      所以我没有放过任何一个可以记录下证据的机会。

      我知道我的存在现在暂时还不足以对她们造成威胁,我攥住我最后的筹码,有时候我甚至得被迫做出一些事情来表示我的“忠心”。

      我知道我这样做很蠢,这样无异于以身犯险以卵击石,以蜉蝣撼大树,像一个自视甚高然而却并不精明的赌徒。我终于有些理解那些冒险甘愿深入敌营的记者了。当然,我不敢自比。

      在彻底捅破窗户纸后,她们似乎也不再收敛,我才明白,之前我所见不过是冰山一角。

      我看见她们对一个陌生的女孩扇耳光,声音很响。

      我看见她们把之前那个男孩带到了电击室,说是因为发病导致暂时休克。

      我看见她们再一次把那个女孩铐在了床边。

      我要去帮忙,但陈萍拉住我了。

      “请你放开。”我说。

      “签了协议,你跟我们并没有什么不同。”

      “我跟你们不一样。”

      陈萍呵了一声,语气轻蔑,“你以为你能有多不一样?”

      我没有回话,我说不上来,但至少我做不到面对这些袖手旁观,我以为我能在我所能及的范围内为病人争取到最后的体面。

      她放开了我。

      我跑过去,挡在她们身前,那个巴掌终究没有落到我的身上。

      卢艳看着我顿了顿,离开了。

      我没有想到这件事情就这么不了了之,这不合常理。

      但那个陌生女孩确实没有再被欺负,我的目的暂时达到了,我转过身准备安慰她,她却跑开了。

      那个被电击的男生反应也很平静,眼神有些木讷,很虚弱地说了一句:

      “下次不要管我,拜托了。”

      我一头雾水,我不知道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我解开了被铐住的那个女孩,她对我笑了笑,她看起来比前几天更有生气一些,大概是我这些日子常来的缘故,我们渐渐熟悉。

      她叫桑榆。

      她是第一个不抗拒我帮助的人。

      她自从来到医院就一直穿着这件病号服,这衣服是长袖的,偶尔裸露出来的皮肤透露着病态的白皙。我跟她聊了起来。

      最开始的时候,我以为她是一个孤单沉默寡言的人。

      后来我又觉得,沉默不是她的底色,她明明那么喜欢和人交谈,我分明从她眼里看到了依赖的神色,她没有藏住,或者说,是我偷偷看到的。

      再后来,我又发现,其实她骨子里还是孤独的。

      她像个钟摆,兜兜转转又回到孤独。

      后面的一段时间里,我依旧见不得患者承受她们的虐待,每一次我都会记录下证据进行加密,然后出手制止,然而卢艳也都只是笑着看着我然后离开。

      “你到底在做什么?”我问。

      “哪有什么?俞医生一开口谁不得卖个面子?”她笑嘻嘻回答,我感到非常不适而且膈应。

      我永远都得不到正面回答。

      事件的转折是在那一天,我来到了桑榆的病房。

      她画了一幅速写,是一棵树。

      画里只有一棵树,树叶在黑白里郁郁葱葱,树影撒在地上。

      我问,这是什么树。

      “梧桐。”

      我突然反应过来,那是窗外的那棵梧桐树,她画得很好,即使那棵梧桐现在只有光秃秃的枝干。

      她伸手把铅笔放在旁边的床柜上,衣袖微微上移,我看到了一抹突兀的颜色。

      我突然出声,“你手怎么了?”

      她愣了愣,笑笑,“没什么,碰到了。”

      我不相信她的话,那团青色根本不像是偶然磕碰。

      “给我看看。”我轻声说。

      “不是什么大事。”

      我没有听她的拒绝,强行拉过她的手,我隐隐觉得这件事应该和我有关。

      我拉开衣袖,下面的淤青让我心惊。

      除了平日露在外面的皮肤,里面大半都是伤,青紫色的淤痕以及抓伤后的结痂,伤口有新有旧,狰狞地叠在一起,我的心脏闷痛,我不敢想她都经历了什么,她明明才刚来这里不到半个月。

      她偏着头,很久才冒出来一句:

      “别看了。”

      我的手有些颤抖,一切的疑点似乎在此刻都有了解释。

      那些患者,她们对我的所有疏离冷淡躲避,实际上都是对她们自己的一种保护,如果她们接受了我的帮助,等待她们的就是那些人暗无天日的折磨。

      陈萍一早就知道,所以她说我跟她们一样,都是刽子手。

      卢艳一见到我就收了手,她的目标从来不是那些患者,只要我替她们出头,她就会在私底下加倍报复回去。

      她只是想找一个新的可以用来施虐的理由,她一直对着我笑而不语,是想看看我究竟什么时候才会发现。

      为什么她们一直闭口不提?甚至于那个拒人千里的女孩,那个被电击的男生,我所自以为帮助过的所有人,没有一个人告诉我真相。

      她们没有向我表示过任何敌意,只是疏远我。

      还有桑榆,她身上触目惊心的伤绝大部分就是来源于我跟她走得太近。

      而她不但不疏远我,还天天跟我交流,顶着那么多的伤。

      “为什么不告诉我?”我的声音有些微微颤抖。

      卢艳太聪明了,她太清楚怎样才能毁掉我可悲的自尊心,太清楚怎样攻击我这样的人才最为致命,太清楚砸在她们身上的伤是如何才能恰到好处地不被我发现。她们之前对待患者从来不会愚蠢地留下痕迹,但这次,她们光明正大地让我看见,这是挑衅,是羞辱。她太聪明,聪明到不像她。

      “不是你的问题。”

      眼前一张纸巾糊了上来,我都没意识到我掉了眼泪。

      她轻轻捂住我的眼睛,“别哭。”

      “对不起……对不起……”

      我真傻,这种时候除了对不起什么都说不出来。

      “不是你的错,”她冲我笑了笑,“况且,我也还手了。”

      我没有说话,我有些崩溃了,多可笑啊,原来我一直自以为的善意帮助,都化成了劈在她们身上的利剑。

      我本来以为我的存在可以让你们好受一点的。

      对不起。

      *

      第二天,我去查看患者状况的时候,看到了她们身上的伤痕。伤势虽然不及桑榆严重,但还是有很多被虐待的痕迹。

      我想给她们道歉,我想弥补,可我不知道卢艳此刻会不会就在远处看着我的反应,这种时候,我做什么都是错的,我害怕我的行为会给她们带来更多不幸,所以我只是偷偷给她们塞了止疼和帮助愈合的药片。

      从一开始我们的处境就不对等,是我自己选择迂回地面对她们的威胁,这注定了我没办法在这里获得任何我所需要的人权。

      “精神病院”没有人权。

      我觉得我需要和卢艳她们谈谈。

      但当我去找她的时候,她再次用那种玩味又漫不经心的眼神盯着我,似乎已经猜到了一切。

      “我在尽我所能地完成我的工作,作为同事,你们做出这种事情,不太应该。”我说。

      她嗤笑一声,阴阳怪气起来,“什么工作?完成您崇高的救人理想么?”

      她又接着说,“你既然选择留在这里,就不该还想着全身而退,你太贪婪了,居然两个都想要。”她眼神逐渐带了嘲讽的意味,“我是不是应该怀疑一下你选择留在这里的动机?”

      我心里一动,我没想到她会这么直白地袒露出来,这段时间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通过适时装傻充愣来掩盖我的动机,我知道我的演技一定很拙劣,但我被一时的困境蒙蔽住,我以为最多我们只要心照不宣就好。

      “我已经打过招呼,如果两天联系不上我,就会替我报警。”我平静地说。

      这大概是我第一次说得这么直接,我很清楚,如果此时我不这么说,我尊严的控制权会从此开始被她掌控,并且不再容易取回来。

      “是,我是发现了你们的秘密。”我终于还是说出了口,“刚开始我想离开,后来改了主意,与其让你们把我当犯人一样关起来,不如我自己以医生的身份留下来。”

      她神色一动,微微笑道:“哪里的事!我们怎么敢这样对俞医生?”

      我冷笑,没有什么是你们做不到的。

      其实我早就发现安装在我手机上的定位监控器,她在明我在暗,所以我没有告诉她,这样暂且还有利用价值,我可以多多少少给她们传递一些错误信息,混淆视听。

      “所以,双方各退一步吧,没必要弄得鱼死网破。”我说。

      卢艳像是在思索什么,转而笑着点点头,“好啊。”

      *

      事后我来到工作间,其实在那次不欢而散后我就很少再来,我不想在这里看到卢艳她们,但我又无处可去,我就通过跟患者交流消磨时间。但现在我知道了她们受伤的真相,我一时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们,特别是桑榆。

      我不懂她为什么选择隐瞒,甚至是报复性地跟我接触,她明明清楚也许这一次之后她可能遇到的折磨和虐待,她还是那样做了,哪怕只是一晌。

      她为了什么?

      为了只是偶尔几句兴起的对话,为了听听那几支民谣,为了几个似是而非的问题?

      这可能吗。

      我失笑,觉得这个孩子,傻得可怜。

      然而回到现实,我又陷入了迷茫,我该如何呢,我能如何呢?

      这样庞大的一个地下灰色组织,卢艳她们只是这里的员工,这里的代理人至今都没露过面,更别说这具利益网的中心,链条底下的利益纠葛错综复杂,一旦行差踏错,就会陷入万劫不复。

      卢艳看起来并不工于心计,她所展示的是人性显性的恶,露骨而残忍,她不屑于去掩盖遮挡。

      陈萍这个人看起来是一以贯之的暴躁无礼,但我又能看见她的纠结。比如我刚来报道时她的态度,我接触病人时的劝阻,甚至在我和她们签订协议之前,她还问我,这时离开还有机会。

      我看得出来,卢艳那里并没有放我离开这个选项,但陈萍有,在某一刻,她真的想放我走。

      我那时已经决定留下,不光是为了我。所以我用不信任和试探麻痹我,试图安慰错失离开这里机会的自己。

      况且她如果执意放我走,她的下场也不会好过。

      刘仪跟在卢艳旁边,虽然大多数时间都沉默寡言,甚至充当一个和事佬的角色,但我始终觉得,她不像表面那样简单。

      我之前说过,那个通过我去虐待患者的计谋不像是卢艳会想出来的,以她的性格,多半会明摆着告诉我,靠近她们会带去不幸,以达到看我挣扎踌躇的目的。但她没有,她甚至刻意掩盖痕迹,只是想看看我什么时候会发现,然后再致命一击。

      我心里冒出一个猜测,甚至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个想法慢慢确定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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