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8、(十八)刀俎鱼肉 ...
-
这几天,我基本都待在工作间里,我不知道该怎么处理患者医生这种畸形的关系,懦弱如我者选择了逃避。
我撑着头在桌子上休息,竟然还真的陷入了睡眠。
我已经太久没有做过梦了,哪怕偶尔做过,醒来后也不会留下太多痕迹。
直到现在,我都还能清晰地回忆起当时那个梦的内容,这是我没想到的。
梦里,我划着一艘摇摇晃晃的小船,穿过一条由两边黑色礁石组成的缝隙。石头经过海水的侵蚀显得很锋利,轻轻一划便是一条狰狞伤口,削肉如泥。
然后,一阵浪打了过来,它似乎早有预谋,直挺挺地冲我而来,我毫无疑问地被掀翻掉进水里。
海水灌进我的眼睛和耳朵,海水灼着我的眼睛,我感觉我的身体快要烧起来,我无法呼吸,只得无力地闭上眼,这种窒息感过于真实,我觉得我快要死掉,在我的梦里。
濒死时,我终于睁开眼,我看到水底,有很多鱼。
我惊醒,出了一层冷汗,醒来之后,无可避免地,我听到了她们的动静。
我听到桑榆在和卢艳说话,窸窸窣窣。
“神经病,干什么?”
她没有回答,过了很久才轻轻问道,“俞医生呢,她去哪了。”
我心里一跳,我知道她指的是我,我知道再听下去,我一定会控制不住自己跑出去。可我又不是她们的对手。
“她在工作呢,没空来看你们。”卢艳语气尖酸,像是故意说给我听。
“那你走吧,再见。”
“你就这么向着她?”卢艳轻蔑地笑了两声。
“跟你没关系。”
卢艳又笑了,报复性地拍了拍女孩还带着伤的肩膀,然后转身把接通电源的卡抽掉,整个房间陷入黑暗,她哼着歌关上门离开了。
我不能隔岸观火了,因为这次的争执,也有我的一份。
我大概也不知道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或是因为什么原因对她那么上心。她似乎跟其他人都不一样,她比其他人更黏我,有时候也比其他人更脆弱。
大概我们从第一次接触开始,我们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变成枝叶藤蔓,把我们紧紧缠绕住,再不能脱离。
当我很久以后真正反应过来这个事实的时候,全身而退已经成了梦语。
我拿着权限卡跑过去,插上之后灯却并没有亮起来。
那是定时的,卢艳特意设置过,我没有权限,一时半会我也无法打开灯。
“桑榆,你还好吗?”
我知道她在房间里,但她没有回答,我心里隐隐有些不安。
我摸着黑轻轻走了过去,“你还在吗?”
一双手突然伸过来抓住了我的手,她的力道不小,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后的救命稻草。
“你是不是怕黑?”
为了让她不那么害怕,我轻轻覆上她的手,“别担心,我在。”
她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还是紧紧抓着我的手腕,没有任何要放松的意思,我拿不准她现在是个什么状态,她开口,声音有些沙哑,“你去哪了?”
“我这段时间……有些事。”我说。
“不对。”她毫不客气地反驳,“你只是不想来见我。
我下意识想辩解,但隐隐约约地,我好像感受到她在黑暗中看着我的眼睛,我又说不出话了。
“你不来看我。”
这句话明明只是陈述,她说出来的时候又带了几分埋怨的意味,我的心有些软了。
“抱歉,我只是需要一点时间处理这些事情。”
她好像沉下头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有些难过地开口,“我只问你一个问题,好吗。”
我沉默,等着她的后文。
“如果没有那些人,你会来——”她措辞,突然转折了一下。
“如果没有那些人,你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会开心吗?”
我还以为是一个多么难回答的问题,竟然是这样。
我失笑,她像幼儿园里一个看起来孤僻的小朋友小心翼翼地试探另一个她为数不多的玩伴,问她会不会因为她话少而离开她,问她到底值不值得停留一样。
我不假思索,“当然了,就算有了她们也是一样。”
“这些前提不会影响到你吗?”
“当然不会,你是你,她们是她们。”
“任何前提吗?”
“任何前提。”
“所以即使你觉得开心,也不愿意来见我,是吗?”
我又被她的话噎住了,她总是能轻易地让我哑口无言,缴械投降。
我总是下意识地隐藏自己最真实的想法,我习惯用着官方礼貌的话术去与任何人沟通,甚至于有时候我都分不清那个才是真的我。
但似乎这段日子以来,我的言语开始不受我官方话式的控制,说出自己真实想法的时候越来越多,我有点害怕我的理智会被情绪牵着走,这太被动了。
“你不愿意来见我,是吗?”她再次轻声说。
“不,”我叹了口气,最终还是决定告诉她,“我只是有点……迷茫,太多事情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黑暗里她的声音更加清晰,我感觉到她的状态要比刚刚要好一些了。
她说,“你可以问问我,或许我可以提一些建议呢。”
我最终还是说了出来,大概是我太自私了,我没办法一个人承受这些让人头疼的事情。
“这段时间以来,我觉得你应该已经猜到这所医院的性质,电击殴打引导杀人,这个医院已经完全脱离了正常医院应该拥有的秩序,这是一个法律难以界定的灰色地带,我们出不去了。”
“是我出不去,你可以的。”
“不,她们已经跟我签了协议,我只有跟她们站在一边才能保证我能拥有属于一个正常人的基本权利。刚开始,我以为我可以接受,但她们现在要求我配合她们去伤害患者,我做不到,无意的也不行。”
“你太较真了,姐姐。”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我听到她好像笑了一下。
“换做你,你会做吗?”我问。
“我当然下得了手,我可是疯子。”
“你不是。”
“我就是。”
她回答得很快,这次我没有听错,她的确是笑了,声音很轻,带着戏谑和捉弄。
“我是疯子,伤害我是没有关系的。”她语气又缓下来。
我把她扯过来,我们的距离很近,我大概也不清醒了。
“我不管你是想让我难过故意这样说还是只是过过嘴瘾,但是这样的话,以后都不许说了。”
“如果你以后能够多来找我,我就不说了。”
我心里一动,转而有些无奈地说:
“她们会报复你,我不想当刽子手。”
“她们要伤害我总有一万种理由,我不差这一点的。”
“可是——”
我话头中止。
“怎么了?”
“……没事。”
我没有告诉她那个时候我的计划,我觉得胜算太小,代价太大,我不想再牵扯任何人进来了。
在这里,我甚至不敢奢想以后。
“我会跟她们谈谈,不管结果如何。在此之前,你再等等我,行吗。”
她在黑暗里笑了一声,“好。”
很久以后我回想起当时,才终于明白,一个人在她开始想要袒露心声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开始走向死亡,她就注定只能束手就擒。
*
第二天,我再一次去找了卢艳,我跟她说了我的底线,她笑着跟我说,只要我少做那些惹她生气的事,她就会尽量克制自己的行为。
我当然不会相信她,我告诉桑榆,如果她遇到了什么事情一定要第一时间告诉我,她答应了。
后来的日子跟以前一样,我时常会去各个病房看看,我不再像之前那样煎熬。的确,她们想折磨我们有一万种方法,我没必要自耗。
不过如果真的按我与卢艳约定那样,我之前收集证据揭发的这个计划可能就得落空了,毕竟可以减少对患者的伤害,我没必要再取下策,只能再谋求其他出路。
不过这些设想的所有前提都是卢艳会真的压抑自己的本性去和我完成这个对她并没有什么益处的约定,我并不相信她会毫无条件地这样做。
但事已至此,不过是她们为刀俎我为鱼肉,暗自算计周旋是我唯一的出路。
*
时隔我上次去病房已经有三四天了,这期间我一直在想该如何迂回顺利地离开并尽可能多地帮助她们。
我之前发现,这个医院关于患者病情的鉴定结果很多都特别奇怪。比如那个病弱看起来十分乖巧的小女孩确诊的是躁狂症,那个回答得滴水不漏看起来优雅矜贵的妇人是精神分裂症,那个非常乐观的诗人是抑郁症。虽然实际中疾病的定义与患者的性格会有一定程度上的出入,但这里显然超出了正常的范畴。
更何况这里本就不是一所正常的精神病院。我猜测,这里更多可能是一个借关押精神病患者名义拘禁正常人而借以牟利的机构。至于其中是否会有真正的患者我暂时无法确定,但通过一定时间观察以及相关仪器的探查,我应该可以做出比较准确的判断。
相对来说,那个沉默的少年所确诊的自闭症就显得正常很多了,但这反倒让我觉得反常,我潜意识总觉得,他不该是这样。
所以我近期的计划是大致了解一下院内患者的病例是否符合其自身条件,来估计她们伪造病历的可能性。
我第一个是去的小女孩的房间,从我一进门开始,她的目光就没有从我身上下去过。
“今天还好吗?”我问。
我不知道她是否还是像上次一样跑开,所以我只是开了一个头,看她如何反应。
她没有抗拒,点了点头。
“如果你不方便和我说话,我可以离开。”
她摇摇头。
“你不害怕吗?”我问。
她再次摇头。
既然这样,我就放心和她交流了。我试着和她闲聊,在其中适当穿插一些问题,她基本上有问必答,不过我感觉到她似乎有意无意地在回避什么。
她说她叫希希,有一个妹妹,之前住在孤儿院。
我问她知不知道她来到这里的原因。
她说,院长告诉她,不守规矩的小孩就应该待在这里。
我问她,你觉得你是吗?
她有些失落,“或许是吧。”
我有些无奈,摸了摸她的头。
“别听他乱讲,不守规矩的小孩可不会遇见我。”
她抬眼看向我的眼睛亮亮的,闪着光。
第二个房间是那个少年。
“俞医生?”
我没想到他会主动给我打招呼。
“是我,最近怎么样?”我问他。
“多亏你,还算不错。”
我有些不解,后来才了解到,自我第一次跟卢艳坦明情况之后,她便不再像先前那样无缘无故地殴打他们了,虽然平时查房还是偶尔会骂几句。
我有些惊讶。我没想到她真的会按约定的那样做。
“是你做了什么吗?”
“我不知道。”
我了解到,他半年前其实还在学校读书,但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退了学,然后就来到这,他隐瞒了关于那段日子的经过。
不过在我的询问下,他终于答应告诉我卢艳她们的一些行为习惯,比如她们总喜欢在午后或者傍晚来查房,旁边总会跟着一个女生,我猜测那是刘仪。
他说只要她们心情不好他们就会遭殃,有时候是辱骂,严重了就是耳光或者电击,大多数时候都不会留下痕迹。如果刻意留下痕迹那也算是惩罚的一部分,想让他们记得这些下场,让他们长长记性。
我突然想到桑榆身上的那些触目惊心的痕迹,留下它们究竟是为了想让她长记性还是想惩罚我,我不得而知。
“之前刻意躲着你,不好意思。”他说。
我愣了一下,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之前卢艳借靠近我之名对他们施行虐待手段的那件事。
“明明是因为我而受了无妄之灾,抱歉。”
他忽然笑了笑,“你还真是爱往自己身上揽责任。”
我正想反驳,他又问,“你是在调查这里么?”
“很明显?”
“不,我猜的。”
“算也不算,不过我的确得多了解一下这里。”
“这样,”他说,“那等你下次再来的时候,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我无奈笑笑,“好吧。”
那个矜贵妇人还是一如既往的不爱说话,她的每一个回答都雕琢得近乎完美,就连嘴角倾斜的弧度也好像经过精心设计,她就像一个事先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
“你这段时间感觉怎么样?”
“还不错,有按时吃药,没有出现异常。”
“我可以问你几个问题吗?”
“请便。”
“你还记得你最初来到这里的场景吗?”
“记得。”
“因为什么?”
“确诊了精神分裂,我自己来的。”
“能说说你家里的情况吗?”
“婚姻幸福,家庭美满,不想连累他们。”
她所说的跟在几年前病例档案上记录的一模一样,一字不差。
“你还记得你是怎么确诊的吗?”
“在省医院做常规检查的时候,查出来的。”
可是据我所知,这个省医院的常规检查并不包括心理方面。
我知道她剩下的都不会再说实话,再问用处不大,我很识相地离开了,想着再从其他方面入手。
诗人的房间似乎显得宽敞明亮些,我进去的时候他正拿着笔看向窗外。
“老许,近来好吗?”
他闻声转过头来,对我笑笑,“哎哟稀客嘛,这都多久没来了。”
“有事耽搁了——又写诗呢?”
“是的呀,”说着他又叹了口气,“今天不知怎样,我都在窗边坐半天了,这字还一个没搁。”
我安慰道,“好事多磨,想来是篇大作。”
他笑着挥挥手,“不过我前几天写了几首,要不,你来看看?”
他招呼我过去,翻出那本他平时写作的诗集,满是折痕和翻动的痕迹,看起来很旧了。
我说,“要不我给你换本新的?”
他故作慌乱护住那个本子,“使不得使不得,没了这多年老友,我可写不出来。”
“好吧好吧,你还真是……”
我正准备看看他的近作,他却忽然合上本子,眼睛似乎盯着什么,然后猛然站起身。
“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
“怎么——”
“昨晚隐隐约约有个人跟我说了句话。可我没听清,今早醒来一直想着他到底说的什么才一字没写。”
“他说了什么?”
“当时太黑了,我都不知道我在哪里——也许我梦游了?四周特别安静,我感到晨光慢慢从地面升起……没错就是地面。可我还是什么都看不清,只听到有个人说了句话。”
“他说,太阳太远了,否则他要埋在那里。[注1]”
“很有意思的话。只不过,昨晚这里怎么会有人?”
“……也是。”
“也许是梦?”
“也许是梦。”
他好像很兴奋,“不不不,就算是梦,那他也一定是一个真实的人,这句话我太喜欢了!我觉得我们一定可以做朋友。”
我笑了笑,“那希望有机会你能找到你那个朋友。”
他也笑了,喃喃道,“会的,会的。”
我不再打扰,打完招呼就离开了。
我走在医院的过道,我感到,生命是一条如何也走不完的长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