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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无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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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谷并未再回姜彧的话话。稍顷,他摇了摇头。
“吾年岁已高,少说也四十又三了,早就失了你们有志之士所谓的浩然之气、一腔热血。那都太烫了,吾一身老骨受不住。
“吾亲人全走了,家乡也被割让出去……哦不,这乱世下根本就难有家乡。
“小子,你身来便是细皮嫩肉的贵公子,恐怕连沙场都没上过吧?不要总以你们那浅薄的文士之心定夺将士之腹。吾如今也不过是无所求,只想寻得一无人过问的孤寂处度过暮年罢了。”
姜彧面不改色,垂落下的睫羽微微掩上秋眸,没有立刻出声辩驳。孟谷气血下去后头脑一片眩晕,他阖上眼眸平稳气息,却如芒在背。
须臾,待两人彻底静了下来,姜彧探手,覆上了他粗糙干裂的手背。
孟谷提了一口气在喉间,偏偏听他近乎安抚地说:
“先生早些休息罢,把伤养好了要紧。多余的事,还请先生慎思,鄙人等着您的决断。”
留下这一句,遂起身告了别。
可孟谷那口气没有松开。他淡黄眼白竟滑过一丝惘然。
不是别国那般明面上威逼利诱,而是……
他不自主攥紧了手中麻布,那麻布已经弄得变了型,复被缓缓松开。
孟谷这几日睡得并不安稳。
昔日旧友的亡魂总在梦里面叫嚣哭喊,残破的血色旌旗刺痛了他梦中的眼;遥遥九天处有金鼓声破天震地,铁骑踏破尸海,三尺黄泉下千万黑稠鬼影拖住他的下半身,任他如何挣扎,无济于事。
就连睡梦中的眼皮也如此沉重。在被森森长矛贯穿的前一刻,兴许是他的惨样感动上苍罢,他竟是听到了不知来自哪里的一声遥远不可及的呼唤。
“爷爷!爷爷!!”
“依依……是依依吗?”孟谷猝然瞪大了眼,在模糊一片的前景中搜寻曾经的身影。他干裂的唇微微颤动,气若游丝地呼唤她的姓名,仿佛只要抬高一点音量,面前的一切便会破碎崩解。
“爷爷!依依在这!”
她的声音更近了,似乎朝他跌跌撞撞奔了过来。孟谷回过头,在一片血洼湿臭中见万千春景席来,有柳絮乘风而起,拂过又洗净他全身的脏乱。
一叶柳叶遮了他眼,再回神时,他已然立在了从前宅院的阴凉地,手握蒲扇。自己的孙女扯着他的衣袖,吵着要他教她建筑之法。
好像一直是他们一老一小相依为命,日子过得穷酸平淡,吃的是粗茶淡饭。孟谷干着工匠活,他在这方面颇有天赋,也靠着做些器具维持每日生计,但也紧紧只够维持生计而已。
他平生最疼的就是这个孙女。常常担心她跟着自己生活的不好,吃了太多苦。但依依从小特别听话,不哭也不闹,会陪着他一起砍柴伐木,能帮些忙是些忙,稚嫩的手也早早生了层茧。
孟谷积攒着铜钱,想着给依依买些女孩喜欢的绣花裙。这个想法说出口后,却被她义正言辞地拒绝:花铜臭买这些东西不值,还不如多买些实用的锅碗瓢盆。
说来真是邻里发笑,四十多岁的老头子被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训了一遭。
不知是渚爻之战前几年,每至夏日,濮曲等沿河多里地,庄稼全被洪水淹没,农民百姓颗粒无收,叫苦不迭。孟谷率领民间自主征收的人,去濮曲东面德水出山口处疏浚水道。费时几年,将河道一分二,调节河道宽度深度,一条引入下游,另一条引进平原。他是一个墨守成规的人,这算是他平生第一次干的比较出格的事。
“爷爷,你以后肯定能让那些河流都乖乖听话,不再乱跑的!!”依依趴在河渠旁,圆润杏眼中映着滔滔奔向远处稻田的德水,大呼道。
“嘿,你这孩子,别乱说!”孟谷将她逮住,递一块晶莹红润的西瓜。依依接过,抬上去,第一口先让他吃。
“依依以后也要帮爷爷疏浚河道!”
孟谷叹了一口长气,将那丫头的头按了按,张口欲斥,却在看见她潋滟双眸时噤了声。
随即,他擦去她唇角残留的西瓜汁,笑出了鱼尾纹。
“好啊,爷爷等依依长大。”
孟谷这几日第一次睡到日上三更。
他费力撑起一把老骨头,神思久久拽不回来。
后来……后来是怎么样了呢?
孟谷抚了抚顿痛的额间。
他被迫参军,在战场上死命逃窜,苟延残喘到一线生机,见到了独自翻山越岭饥肠辘辘来找他的依依。又亲眼看着那些爻国士兵在烈烈火光中狰笑着将她剁成肉酱。
家有三亲,皆死于爻贼之手。
他又怎能不恨?
孟谷叹息一声,拿起桌上昨夜剩下的馍馍,无意识地将馍馍分成两瓣,一瓣塞进了嘴里,一瓣被他拿着递到了下方。
刹时,他反应回来,又缓缓将另一半塞回了自己嘴里。他慢吞吞咀嚼着,有咸味自嘴角蔓延至馒头内,是眼泪。
他囫囵吞咽一口,还未嚼软的干硬馍馍卡在他喉间。女孩那夜刺耳的尖叫声刺破了他的耳廊,要直入内脏深处。
他又咽了一口,胡乱抹了一把自己的脸。
“没事啊,依依,不痛了。”
屋外风过有痕,斑竹唰唰声响。
一身雪色的姜彧始终停在门口,没有再上前一步,指尖滞留在木门上。
半晌,他转身,无声退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