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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明月隐高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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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刚入夜,有人来扣古钰房门。开门,是一内侍官,道:“长公主召见。”
古钰便跟着那人出去,看到客栈门口停了一辆马车,他进入那马车,再一次见到了长公主。
长公主这一次发鬓高挽,一身雍容华贵。
如此整装,便是要入宫。
她让古钰在她身边坐下,说:“这次请你入京,是我的主意。”
“我知道。”
古钰知道。晋侯不至于在走投无路时想起他。
长公主继续道:“我不知道太祖留下的江山还能稳固多久,我实在不愿意看着它风雨飘摇,四分五裂。”外头已入夜,只有灯火忽明忽暗地透入车窗,她的神色隐没在晦暗中,掩住了她大半的悲伤,“当今圣上是个谨小慎微的人,总是害怕着什么,先王在位时,有不少皇子被贬谪流放。后来圣上继位,害怕他的兄弟们回来抢他的江山,对他们的压制从未停止。可是他现在老了,麟王死后,便再没合他心意的人。宁王刚愎自用,结党营私,平王心术不正,祸□□常,益王心思粗陋,人云亦云,熙王年幼,还不成气候,剩下几个皇子更加慵懒挥霍。江山无可传承之人,这社稷还有谁能扶持?”
古钰一惊,这皇位传承一事,岂是能随便同一个外人议论?
可长公主实在已无能为力。她何尝不知道,江山飘摇,最是因为没有肱骨之臣,谋士杀尽,绝断了可用之才,贬谪劝谏之人,朝堂上更无直言忠臣。
一个无人的空壳子朝廷,何来威严震慑四方?
说到底,也是因为她当年没有劝住自己的皇兄。
可是当年她也心存了几分侥幸:若能一举剿除王朝的毒瘤……
若能……就好了……
可饮鸩止渴后,毒发带来的痛苦却是摧垮了整个王朝。
长公主咬着唇,说不出话,她怕自己会在古钰面前失态。
“熙王虽年幼,若能辅以老臣,也不失为一个选择。”古钰的声音缓缓响起,这才将她的思绪拉回。
长公主缓了一会儿,道:“我虽深居简出,但也知道外头世道已乱,幼主继位,无疑会让他们觊觎,这辅佐之臣,毕竟都是他姓,不入我宗庙。”
这一刻,古钰的心寒了一阵。
可长公主并未发觉,她说这样的话,与穿衣吃饭一样自然。
古钰低头不再说话。
长公主长叹道:“若是当年谋士仍在,怕今日又是另一番景象罢。”
但那一番景象,她也不愿意见。
驱车入宫,有长公主的令牌在,重重宫门过得畅通无阻。
古钰从未入过皇宫,纵使他当年就住在一墙之外的麟王府。他只听说里头穷奢极华,玲琅满布。但可惜他这次是入夜进的宫门,天上云层浓厚,见不得半点星光,他所能见的,只有宫灯在侧,和宽阔而不见边际的道路。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到了一处辉煌明亮的地方。但那处地方并不恢弘,只是一处暖阁。甫一进去,便是浓烈的药味。再往里去,便是忙碌的宫人,两侧侍卫夹着,令古钰不敢抬头,也不能打量四周,直到一处床榻前。
长公主遣退众人,作了一礼,道:“皇兄,我带了一名谋士前来。”
古钰心中一惊,便听到有人说:“抬起头来。”
他这才敢抬头看去。
倚靠在床榻上的那人身着黄袍,发须花白,面色暗黄,是一久病模样,并且他的精神很不好,眼睛都难以睁开。
这位便是当今宝座上的皇帝。
他说:“朕想听听你说的话。”
自谋士之屠以来,皇帝不见谋士,朝堂更是噤若寒蝉,以至于他垂死之时想找人问个主意,竟也要这样偷偷摸摸。
“你不妨猜猜,朕想听什么?”
古钰紧紧攥着衣角,面上却是不动声色,道:“圣上定是在忧心太子之位。”
皇帝冷笑一声,“那你说说,太子之位,该立谁好?”
古钰毫不犹豫地答道:“自然是熙王。”
“为何?”
“因为圣上的宠爱。”
皇帝又是一声冷笑。
古钰接着道:“山野农夫也希望将家中屋子留给最宠爱的孩子,对于父母来说,爱便是一切。圣上是天下之主,自然要把您最好的东西留给最爱的人。圣上承天之命,您决定的人选,自然也会得到上天的庇佑。”
皇帝发出了第三声冷笑,道:“庸人,杀了便是。”
古钰急忙抢声,“熙王年幼,心思纯良,辅以老臣,加之肱骨,再以宗亲引导抚养,必能胜以他人。驱逐弄权宗亲,削减年长皇子的权势。圣上若再不早做决定,当遗害无穷。”
左右侍卫上前,将他一把拽起,向后拖去。
“圣上若早做决断,天下形势何至于此也!”
侍卫正要捂住他的嘴,皇帝却忽然抬了手,道:“接着说。”
侍卫便松开了。
古钰重又跪下,道:“哪怕是屠杀谋士,延缓赈灾粮款,若当机立断,分明界限,诏告清楚,朝野士族布衣灾民都不至于如此惶恐不安。圣上对策无错,错在当断不断,累至于此。”
皇帝一怔。
他总以为自己每一次决策都在最后关头迫不得已,不做,王朝慢慢腐烂,做了,也是变了个法子崩溃。到如今他已认命,认为天命如此。而现在眼前之人却告诉他,他的每一次决断都是对的,只是后继无力导致灾难扩大而反噬自身。他猛然间有种醍醐灌顶的感觉。
为什么从来没有人告诉他?
因为自己刚愎自用多年,身旁都是些借势攀附捞取利益的人,他们要瓜分自己的权势还来不及,怎会告诉他该怎么做才是对的?他们只会委婉地告诉他,他做错了,决策从头到尾都是错的,使得他越来越不敢决断,越来越觉得是老天爷不遂他的意愿。
他忽然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候,正是杀伐果决才有了后来的九五之尊。那时候的他,从来不会这样觉得自己受制于天。
自己变了吗?
变了什么呢?
是身边的人吗?
不,不是他变了,是他身边的人先变了,他才会……
他的心猛地一跳,顿时咳嗽起来。长公主忙给他抚背。
许久,那咳嗽才停下。
皇帝道:“若我属意熙王,当如何?”
古钰道:“熙王母亲不善,后宫又无主,不如将熙王交由长公主抚养。延庆王手握兵权,亦是辅政之选。”他说着又磕头,“小的斗胆,想请圣上下一诏书。”
“什么诏书?”
“延庆王毕竟他姓,若辅政失当,当由天下讨伐。圣上不如以此震慑延庆王,教他莫要逾越了规矩。”
忽的沉默,只余下炭火的细微响声。
皇帝想了许久,道:“拟诏。”
宫中侍人拿来笔墨,古钰代笔写下诏书,而后呈给皇帝看。皇帝看着,似乎在斟酌字句。而后让长公主请来玉玺,也盖上私印,最后交由长公主保管。
做完这一切,皇帝招来侍卫,指着古钰道:“拖出去杀了。”
长公主连忙说:“带出宫外再杀,莫要落下了晦气。”
侍卫便将古钰绑了,拖出暖阁去。出了暖阁,又将人锁入箱子,装上马车,直奔送出皇宫。
古钰在箱子内震得五脏六腑翻江倒海。待那箱子落在地上,被人打开,便已经在宫外了。几个军人将古钰从箱子中提出,解了他手上的绳子。
那几个军人提着他跑,也不知跑了多久,古钰的双腿开始打颤。当行军停下时,他也瘫软在地上。
这时,有个人影靠近了他。
他抬起头,看到了晓天。她将他扶起,还是不多话,再次送入马车。
古钰猛地抓住她的手,道:“我有话对你说。”
晓天便将马交给他人,钻入车中。
车子行驶起来。
古钰道:“郡主可知隐王?”
晓天道:“那般翻江倒海的人物,自然是知道的。”
“如今隐王对京城已呈包围之势,他路勤王之师必然群起而攻之。希望延庆王能与隐王联手,助他们顺利进京。”
晓天道:“我父兄镇守边疆,这国内风云再乱,也不能叫蛮夷钻了空子,恐怕没有什么余力。再者,这勤王归勤王,都是拥立皇族血脉,父王虽赐予了天家姓氏,但毕竟不同族,不好出手。”
古钰道:“既要出师,何患无名?今日之后,京城会宵禁。圣上怕熙王有所损害,必然要先送出城去。若有人要刺杀他,而延庆王能保护他,便是大功一件。”
晓天低头一笑,道:“我这又是一桩功劳,这次要如何奖励你呢?”
古钰道:“求郡主信物一件,可调用西南军府物资。”
晓天看着他,似乎在思考,而后她摸出一个挂在脖子上的锦囊,道:“这是父王赐予我的玉佩,可调动天下所有归属延庆王府的物资,但军资并不能随意给你。要怎样利用这些物资,全靠你的本事。”
古钰一皱眉,“如今天下将乱,军资当先。这普通物资恐怕所剩不多了。”
晓天道:“我若愿意与他人联手,送上的必然是好礼,以彰显我的诚意。公子尽管收下,绝不会辜负了你的期望。到时候这物资让你满意,我也要向你讨要一件东西。”
“什么东西?”
“到时候你便会知道。不过我现在更感兴趣的是,你为什么断言今日之后京城就会宵禁?”
古钰看着她晶亮的眼眸,回她:“到时候你就会知道。”
这夜无星也无月,无人的街市上只有三三两两的巡逻兵。
突然,一个沉闷的响声从城墙那头传来,只一瞬的功夫,几个巨大的声音猛地炸响,连续不断的,城门那处的大火一下子腾起,照亮了天空。
守卫的士兵叫喊起来,锣鼓声顿时喧哗。从护城河中取来的水浇在火上,火势反而愈演愈烈。
那大火从城门蔓延,直烧入护城河中。河面上水汽氤氲,最后显出了四个字:
王从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