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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一斛珠 ...


  •   今日不知是何日子,楼里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几个镖师压着他在食案前坐下,立刻有清秀婢女上前笑意盈盈地添上茶水茶点。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咱们二当家出门前还是个黄花大闺女,如今怕是要成真君子了。”
      几人哄笑一番,扬长而去,独留萧靳安一人,手不是手,脚不是脚地坐在团蒲上。
      约莫过了一炷香,厅内烛光暗下,中央的一汪碧潭中升起金玉宝台,轻丝薄纱,绫罗绸缎。一道倩影立于台上,云肩罗袖,白裙上印着红梅点点,左手剑指,右手执一把长剑,剑身莹润,不似凡物。
      周遭皆静默。只听四弦炸响,长剑破空,起跳、刺出,腿勾裙摆,侧身飞踢,剑花乱舞,收若雷霆,罢如江海,恍如越女凌风,和着炸破银瓶、珠落玉盘之声,竟有力破万钧之势。
      身旁男子叹道:“昔有佳人公孙氏,今有梅卿一舞,当真令人终身难忘。”
      萧靳安从不知舞蹈也能有如此豪放潇洒,以致多年之后,无论见到何种美景,也比不上那人一袭白衣潇洒立于万枝丹彩中,豪饮舞剑,隔花眺望来的眼。

      一曲舞毕,老鸨笑呵呵地走上台前:“今儿个可是咱梅姑娘的出阁之日,诸位若是有兴致与她共度良宵,可在花笺上题诗一首,被选中者,便可进到佳人闺房。”

      满座哗然。萧靳安对着笺纸,脑中尽是那日船上初见情景,忍不住提笔写下一句:美人去钗弄沉香,青烟窈窕碧纱窗。随即想了想又补了下半首。左看右看,觉得后两句写得忒差,狗/屁不通,完全写不出美人哪怕一星半点,又改了几个字,却始终不满意。
      他懊恼抓头,当初哥哥逼他背书的时候,怎么就没多往肚子灌些墨水,书到用时方恨少啊。

      一炷香后,老鸨笑呵呵道:“诸位都是龙章凤姿之人,想必墨宝已成,请将花笺放入琉璃盘中,过后无笺者视为弃权。”
      萧靳安望着如同鬼画符般的笺纸,身旁的客人侧头过来看,边笑边摇头,弄得他更是烦躁,待那琉璃盘传到眼前时,他索性破罐破摔,将笺纸揉成团,扔到角落的苕帚堆里,坐在角落里生自己的闷气。

      少顷,老鸨捧了块绿玉牌,手里拿着一截花笺,朗声道:“梅姑娘已有心仪笺文,不知哪位小姐或是公子所提,写作‘美人去钗弄沉香,青烟窈窕碧纱窗。凭栏一曲千载尽,莫话今秋灯影凉’。”
      全场哗然:“是谁所题,莫要害羞,快快出来。”
      萧靳安怔怔抬头,左顾右盼,又拉着旁人再问一次,那人笑道:“原是你小子,见你字如鬼画符似的,却不想诗倒不错,还不快上去,今儿可是你的好日子。”
      萧靳安不知自己是如何被拉了上去,又是如何半推半就地进了厢房。

      方一进去,便看到那人端坐在窗栏前,手上点一支水烟,见他进来,回眸扬起唇角,道:“竟真是你。”他用两根指头夹着一张皱巴巴的笺纸,“我看着上半阙有趣,便随手作了下阙,这样连可还好?”
      萧靳安低头看看自己手上的笺纸,这人笔力豪放,转折勾挑出一封看不懂的狂草,一时竟无言以对。
      他笑了笑,道:“郎君莫非不喜欢?”
      萧靳安摇摇头:“并非不喜欢,只是觉得有些凄凉,并非在下本意。”说完才觉得这话有些让人下不来台,当即想抽自己几个耳光。
      那女子却微微一笑,拿起一旁的酒葫芦,猛灌一口,朱唇皓齿,眉目如画:“傻小子,稼轩先生曾有言,‘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可这世道人人都醉人人都愁,若要作诗根本无需冥思苦想,可却偏开始执作些好啊、美啊的,真是心痛哉。”
      萧靳安张了张嘴,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他却轻撩长发,盈盈起身,萧靳安这才憋屈地发现,这姑娘竟比他高出半个头。
      他拿出玲珑棋盒棋笥,在案几前落座:“小郎君,长夜难度,可愿陪奴家下一局棋?”
      萧靳安不自然地点了点头,在他对面落座。看看对方修长柔荑,又自己布满刀疤的手,他只觉得更加羞愧。

      一夜过后,他与镖局众人谈及此事,众人皆是一惊,后投来关怀备至的眼神:“甚么,你们两就这么坐着下了一整夜的棋?”阿疾边嗑瓜子边推了他一把,“二当家的,你行不行讷,不行我上了啊。”
      萧靳安推将回去,道:“去去去,你也一个姑娘家家的,上什么上。”
      “你懂什么,这种事不分性别,那姑娘美么?”
      美?萧靳安回想起那人的眉眼,以及舞剑时潇洒自如的身影,忍不住勾唇一笑。几人看着萧靳安一会儿傻笑,一会儿叹气,面面相觑。
      袁疾长舒一口道:“完了完了,我看二当家这样,怕不是要和这歌女交心了?”

      此言不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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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金阙离开后,萧靳安像是变了个人,兴致冲冲地开始攒钱大计,一个月有二十九天都在押镖路上。只盼早日回来替心上人赎身,日子过着都多了盼头。
      再见他时,已是第二年初春,地点却换成了懿洲。那日萧靳安请了半天假,去罥晴街上买些胭脂水粉之类的姑娘家玩意儿,准备带回去给吴未否。这丫头不知是不是长大的缘故,从前成日作男孩子模样,现在竟也学着梳妆打扮起来。

      只可惜萧靳安是个粗人,对胭脂水粉一类一窍不通,看妆台上琳琅满目,颜色各异,只随手抓了几盒,便拿到掌柜那付钱。掌柜的看了看他选的颜色,露出为难的表情,道:“萧镖头,莫非贵局里请了戏子坐台?”萧靳安一脸淡然:“不曾。”

      掌柜的拿来油纸,一只手却从旁落下,按在脂粉盒上:“这些脂粉色泽过于艳丽,寻常姑娘怕是不会用,不如再看看。”萧靳安转过头,却见一个白衣青年站在身旁,一双含情脉脉的桃花眼垂头望来。

      朱唇皓齿,眸若星辰,双眉不画而浓,额间一点胭脂记。身材高而笔挺,细腰窄臀,腰间缠着曳地的藏蓝素绢带,走路时那根带子几乎一动不动。鸦青长发用素白的东坡巾包在头顶,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飘然气息。

      “多谢。”嘴上道谢,萧靳安拿着油纸包好的东西,略一拱手,抬脚出去。再怎么好看也只是男子,犯不着多搭话。那人的目光却像定在他身上,犹疑两步,还是跟了上来:“许久未见,公子可还认得故人否。”

      萧靳安停下脚步,皱眉打量,脑中确实不存在此人的印象,于是摇头:“在下的确并未见过足下,兴许是错认了。”说罢,转头便走。那人见状,也没再跟来。

      回了飞鸿镖局,只见公廉堂门虚掩,他便知是客人来了,原想绕着走,却听到里面传来吴行周的声音:“兰茵山庄乃江湖名门,既然韩庄主开口,在下原不应拒绝,只是吴某不过一届商贾,只愿安安稳稳地做生意,对江湖中事无甚在意,恐怕无力出手相助。”

      闻言,萧靳安心念一动。如今九洲各地江湖门派众多,犹如过江之鲫,可兰茵山庄的名号他也是知道的。兰茵山庄由云上韩氏先祖建立,原先是书香世家,前朝还出过好几任宰相,亓官氏国破后,便举家搬迁,对外宣称归隐,再不问江湖事,数十年宛如人间蒸发似的。

      萧靳安心中好奇,佯装提了茶水进去,却看到吴行周正对着的正是方才的白衣美公子。听到声响,两人同时转头,吴行周抬手道:“还不曾正式做过介绍,韩庄主,这位是舍弟萧靳安萧镖头,靳安,这位是兰茵山庄的韩庄主,望川兄。”

      萧靳安“哦”了一声,放下茶水,转身想溜,却被吴行周拽住:“真没规矩,客人面前也这般无礼。韩庄主见谅,我这弟弟素来没规矩惯了。”

      萧靳安只得乖乖拱手:“见过韩庄主。”那人低低应下,头也未抬。

      “萧少侠,三月未见,便不记得在下?”韩望川从袖子里拿出一个锦囊,将里面的纸递给他,那张纸布满折痕,却又被小心叠好。萧靳安皱眉展开,面上登时涨成紫红色,看看笺纸,又看看那人,结结巴巴道:“你……莫不是?”
      那人朝他一笑,笑容淡雅。
      吴行周看看他,又看看萧靳安:“韩庄主莫非见过舍弟?”
      萧靳安上前拽住他的衣领,瞪大眼睛仔细看,目光停在他眉间的胭脂记,耳边好似有美梦破灭的声音。去了浓妆,也少了商女妩媚的气质,他这才发现,他的眉眼相当孤冷,犹如高岭之霜。怪不得他怎么想也没想起来。
      终于,他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
      他的心上人,真是个男的。

      萧靳安一时不知该作何表情,他像来不是能隐藏情绪的人,气极反笑:“我这人向来不是很聪明,有个疑问想请韩庄主解答,”韩望川略一点头,萧靳安也不顾当着吴行周的面,没好气道,“不知韩庄主是喜欢扮成女人,还是喜欢在青楼接客?”
      吴行周皱眉低声呵斥:“靳安。”
      萧靳安明白这是让他出去的意思,却固执地站在原地,直勾勾地俯视着一身白衣的俊美青年。
      韩望川并未回答他的问题,而是转头对吴行周拱手道:“在下此来还为另一件事,”说着拿出一本描金的殷红册子递上。
      萧靳安撑头过去看,却不想吴行周方一展开,便火速合上:“韩庄主一番好意,我代小妹领了,只是这丫头生性顽劣粗野,做个江湖浪子还行,怎堪登大雅之堂,韩家乃名门望族,只怕她会给庄主丢脸。”
      他虽然笑着,可显然有些不悦,称呼也从在下,换成了我。
      空气一时凝滞。

      可萧靳安却好像明白了他话中的意思,看着那红通通的册子,又看看吴行周眉间的阴郁,脸突然却由红转白。他一把抓起韩望川的手,抬脚朝门外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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