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皇来仪》梅影临窗

83、误落湖勇者显真义

　　桂月朔日，时值夏筵。数日前的一场霖霈令禁掖润有凉意，经内人报禀说橝湖欧藕花繁丽，见薛蔻颇有兴致，今上遂将夏筵摆于橝湖南侧的焠銮殿，禁掖嫔御连同未出降的公主、宗亲和颇有声誉的贵戚悉数随行。泛舟橝湖时薛蔻频繁地顾视左遭之舟，那一船载的是郭谦和秦椽，郭谦照旧澄娴，端稳有余地叠手安座，偶和她触视便泰然地微笑，似是某种宽慰。薛蔻自澄明被投毒一事便屡有惴惴，最终陆塵不耐酷刑，屡屡求速死，姜韶自堕胎便神志不清，镇日哭喊着要青天佛祖还她骨肉，将杜族訾骂整整一遍。

　　既而鞫勘便攀咬皇后，说断断是皇后指使她和杜氏私相授受，暗结珠胎。最终这桩无头苛案只能以诬蔑罪诛戮陆塵、姜韶两人，而后今上命翰林院锁院草制，迅疾罢相，变相将杜熔驱逐出京。这段牵涉中宫的重案落幕，汴梁随而变象。曩时审时度势，或隐隐揣测今上将疏远皇后的皆被现境痛击，现今的帝后照旧敦睦，或是说，恩爱。

　　这诛心毒计或是图谋未能使得帝后生有嫌隙，而汴梁无不揣测乃系中宫孕有皇裔故，今上悯恤皇嗣，更顾忌富春郡王。然而这等说辞亦不攻自破。禁掖虽有嫔御，却形同虚设。自皇后孕喜至今，今上并不曾留宿哪位房院阁寢。遂房院们成为傀儡戏中“独守空房、孤枕难眠”的怨妇，然实情截然相反。鞠育彤庭、彩庭的魏淄与温溯整日喜笑颜开，单单同孩子嬉戏玩闹便能消遣大半日闲暇。而齐孺聚精会神地做女红、学琵琶，余莹娴被释后承温溯等宽慰，亦寖渐转安，照常和魏淄等走动，共赏花簸钱为戏。孰是宫掖寂寞怨妇？且是日头寂寥，需得有一颗豁达的心肠。倘或日已晏极却每常伤春悲秋、芙蓉泣露，还能有甚么良策使她回心转意，弥日宽怀呢？

　　今上遽然揽薛蔻肩膀俾她凛然，薛蔻嗔怪道：“外人前端稳些罢。”他则不睬所谓的戚里亲贵，“旁人见帝后和睦，毫无隔阂，只会替我们高兴！我瞧你屡屡瞥向寿康，是嘉澍府有甚么要事？”薛蔻喟叹道：“贤孝每常到禁掖看望妾，妾均会问起她和魏王的近况。不承想结缡一场，堂前循礼，堂后更遵礼。终有了些变数，半月前贤孝邀魏王到本院用晚膳，魏王欣赴。膳后贤孝仍要参禅读经，魏王便顺势告辞了。这佛籍是何等紧要的典书？连膳后一同散散，赏赏莲蓬都不成？魏王亦是，贤孝既愿走九步，他倒甚是循规蹈矩，颇守敬重礼数，到底不肯朝前走一步凑成完满。”

　　见她义愤填膺今上苦笑道：“姻缘是最难预料的。”说罢今上目视撑棹的黄门，授意他将舟船撑得远些。黄门遵令疾挥臂膀，遂使那帝后同乘的舟渡得更前，遥遥率阵。而居次的秦椽和郭谦相对缄默，倏忽秦椽道：“适才皇后邀娘子共乘，娘子缘何要婉辞？”郭谦微笑道：“此话甚怪。戚里俱列席，妾和圣人同乘，那官家又与谁共乘一舟？昔时旧事闹得沸沸扬扬，坊间禁掖多有谤议。今正逢横扫谤议诋毁时，妾焉能裹乱？”秦椽赔笑道：“娘子思虑缜密。我将才见圣人屡屡顾视娘子，许是有梯己话要和娘子诉。”

　　话音未落后喧嚣叫嚷不断，似是女眷的呼喊，最前的薛蔻矍然顾视，见郭谦尚且稳坐略微定神，周遭的黄门细辨，按舟次序或是房院的船，“余娘子落水了！”随行黄门的船只迅捷地靠近，顺势有数名黄门跳水豫备营救，薛蔻依稀能辨别出余莹娴挣扎的身形，遂即刻催促闻艄和岳殷快去调人。岳殷识水性，见势立刻赤膊上阵豫备营救，然而遽然有一道身影扑通跳湖，是郭谦的船只，薛蔻立时惊起，今上稳稳将她搀住惊呼道：“留神！你尚且怀娠！”

　　郭谦略显惊慌，随即嘱咐黄门和女官储备御寒衣物，然而伴随着那道身影的游离，惊喊声加剧，“魏王落水！赶快救人！”然而郎婿遭遇这等险境，郭谦却毫不焦急。今上觉察异样，见秦椽迅捷地游到余莹娴身侧，同黄门等将其向上托举，魏淄和内人们于舟接应，这场意外很快收煞。然误以为魏王失足的黄门一股脑地向前冲，最终欲将他抬起却被他阻滞，几人只能灰头土脸，满面湖水地将他护送回原船，郭谦见近侍已将他原模原样，全须全尾地送返，遂将提前豫备好的莲蓬衣奉上，“就快到焠銮殿了，请您暂且忍耐片刻。”说罢郭谦抬臂替他拧袖摆和袍裾，见他狼狈不堪未曾多提，秦椽欲言又止，攒眉半晌，终究沉默。

　　到殿中又是一番兵荒马乱、鸡飞狗跳景象，预先设筵却只得先替余莹娴与秦椽撤换衣裳，且湖水寒凉，责属药局的则去配药煎药，换衣裳的、献奉暖物的不计其数。俄而谭淑人议论道：“瞧魏王那模样不似失足落湖，倒似是特地营救去的。”周遭的吴县主凑趣道：“正是。瞧那急慌慌的模样，到底是官家的嫔御坠湖，又不是他家的郭娘子有甚意外，怎地他倒急得火上房？”

　　西侧钱宜人接口道：“这魏王畴昔同余娘子属青梅竹马，情分殊厚。瞧着很有些琴瑟和鸣，鸿案相庄的夫妻象，孰料祖母乱点鸳鸯谱，倒拆散了一段好姻缘。魏、余两位娘子甚受冷落，彼时官家尚属意着前头那位罪妇，哪有闲暇垂青她们？”廊头的郭谦缄默地等候着，置若罔闻。然她旋即闻喝斥道：“放肆！矢口胡吣，攀扯尊长，谤议官家，尔等有几条性命能担此罪愆！”戚忙跪倒恳求皇后恕罪，薛蔻烦愁不曾多计较，只上前慰郭谦道：“你莫要吃心。”

　　郭谦满目茫然，“圣人多虑。我等于此殿之前只是顾全彼此颜面，而非焦急我的夫婿。周遭的女眷看得清楚，魏王实非失足落湖，而是特地跳湖救助余娘子。此等肝胆应受嘉奖，妾焉会怨怪？”话落见药局的内人捧着药汤赶赴，欲将药碗呈给郭谦，郭谦则摆手道：“内人误解。并非是我落水，请内人呈给魏王服用罢。”那内人满头雾水，似是震惊夫婿受寒她竟毫无触动，甚至不愿亲奉药汤。薛蔻慨叹道：“贤孝，你还是去瞧瞧魏王罢。”说罢薛蔻揽她臂膊随她同去，正逢魏王更衣停当，绕出屏风，郭谦不易神情地进药道：“您受惊了。请您服一碗驱寒的药汤罢。”秦椽顺势接过，屏退祗应道：“臣叩谢圣人关照。”

　　薛蔻平息静气，“魏王今后留神些罢。”秦椽闻言深揖道：“皇后殿下容禀，臣并非失足坠湖。臣闻女眷呼嚎，说有人落水，凑巧臣识些水性，便想尽绵薄之力。倘令皇后殿下和寿康郡主受惊，臣罪该万死。”薛蔻疲惫和他兜搭，遂径直道：“吾去瞧过余娘子，她已无碍。吾昔便听得些传闻，还望魏王替吾释惑。”

　　秦椽静默拱手，“吾闻余娘子乃俞昭媛养女，魏王与她情分匪薄，此言是虚是实？”秦椽未暇思索，“启禀皇后殿下，此言属实。余娘子确系臣的孩提玩伴，臣与之有兄妹情谊，自是盼她顺遂无虞。”薛蔻抬眸直直审量他，秦椽神情镇静，郭谦趁势解围道：“圣人。请容我们夫妻说些私密话罢。妾深谢圣人亲躬探视外子，改日妾定与外子趋登坤宁殿稽首拜谢圣人恩典。”

　　薛蔻觑向郭谦，既称“夫妻”想是自断，遂勉强和颜道：“华筵将开，吾还需同戚里叙话，便少陪了。”

　　静俟薛蔻踏出殿宇，秦椽方惭愧道：“是我莽撞，未深思熟虑便贸然行事，还请娘子饶恕。”郭谦斟一碗茶与他暖身，“既已有收梢便势同覆水，正所谓覆水难收，大王乃明智贤者，焉会不解？妾其时于大王身侧，前有女眷惊呼，众黄门营救时您神情泰然，并无惊惶貌色。”秦椽凝睇郭谦，郭谦眸光澹泊，“请您随妾去赴筵罢。请您谨记，群轻折轴，积毁销骨，人前终需谨言慎行。”

　　见薛蔻返席，今上起身搀她落座，薛蔻喟叹道：“妾去探过余娘子和魏王，两人俱无碍，经医官诊断仅是受寒，服两帖药即可痊愈。”说罢薛蔻环顾周遭，见有命妇喁喁私语，许是心有挂碍，她眼风凌厉，几然是侧目而视，被瞋视者悻悻噤声，旋即正襟危坐。今上握她柔荑道：“是关乎五哥的谤议？”薛蔻垂目而视，“魏王侠肝义胆，勇毅跳湖相助，哪里会有谤议？明明是褒奖才是。”今上无奈道：“寿康无端受累，你定宽慰过她了罢？”薛蔻颦蹙道：“妾宽慰又有甚用？”说罢见魏王携郭谦入座，魏王略噙笑意，小心翼翼地先扶郭谦坐，而后整襟就坐。薛蔻奋力调息，最终如常问候侧席道：“魏王毋恙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