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皇来仪》梅影临窗

82、鸳鸯谱更谁平添点

　　取得败绩的秦椽毫不展愁容，却赧颜朝郭谦拱手，郭谦噙笑摆首。今上则提搂着几串缗钱交给薛蔻，“我可赚的盆满钵满，未曾辜负婉婉信重。”薛蔻窥觑秦椽，见他掖袖端稳地于郭谦身畔立着，瞧起来光风霁月，般配逾常。概是澹澹的，澄定的模样，譬如铜鉴映照，璧人相对缄默。薰风簌簌解意，刻意放轻、放柔，徐徐缓缓地掠起耳畔熨帖的碎发，连同百香魁的掩鬓、陶菊的摇坠，窸窸窣窣、迤迤地晃动着。薛蔻端量倏忽，终不曾再留他们用膳，而是遥遥目送他们离去。

　　秦椽携郭谦登驾，赤骝闲庭信步，慢悠悠地踱着。辘辘之音不迭袭来，秦椽遽然道：“我情知寿康精通投壶，是我带累娘子，白白地耗费缗钱。”郭谦清澹而笑，“缗钱乃御赐，将官家的银钱输与官家，合该如此。”

　　秦椽略感愕然，倏尔添道：“寿康素稔避居房室，想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罢？汴梁中新开了两家食店，擅制沙苑榅桲、回马孛萄、西川乳糖狮子这等女孩儿家贪食的蜜馔。芸英巷的两家脚店的炙鸡、熝鸭闻名遐迩，不知寿康是否有闲暇同我去尝尝？”

　　郭谦不置可否，却矍然调转话锋道：“妾昨日到芳喜斋去，见前后拥堵了数数的人口，斋前车驾盈市，果真称得上生意兴隆。”秦椽赧然，而后讶然道：“娘子该提前知会我。芳喜斋闲杂人等数多，况且三教九流俱在，你出府只携着最亲近的女使，终究是不妥。倘或有了磕碰，孃孃和官家怪罪下来，我断断是担待不起的。”

　　郭谦却不以为意，“妾短了一味广藿香，原要去添制的。可惜前后阻塞，姑且作罢。然妾观觑一件趣事，觉真假难辨，还要请魏王释惑。”秦椽旋即答道：“当真。我一时意气大放厥词害得她流离失所，只能暂且避居泰州，如今前情了断，我便将她接回。”郭谦笑语嫣然，“魏王当真倾慕晏掌柜？已思慕到骨中髓里，且欲罢不能？”

　　秦椽则侧首微微笑道：“那郡主呢？郡主嫁我的缘由是倾慕、是尊长之诺、还是不足道也？”郭谦撑臂抵边角，屈身朝前，那狭小的空隙使得繁文缛节显得冗余，而她倾身之措更令秦椽身无遮蔽，秦椽不由得伸臂格挡，而郭谦堪堪停于方寸前，“魏王何等聪颖，焉会不解妾的心意？”

　　秦椽蓦地偏首道：“这可真是折煞我。我素蠢笨，况且揣测他人胸臆甚是不妥，我一贯敬重郡主，断无此等非分念想。”郭谦轻笑道：“妾弥日寂寥，镇居房宅一隅之所煞是无趣，妾欲共营芳喜斋，不知官人尊意允否？”

　　秦椽垂目视屣，“是我武断。我素来以为郡主这等矜贵人物合该安坐堂上，悠哉哉地裁度事宜，得了闲暇便和贵妇戚里们走动，品茶赏花的，未意郡主竟想营商。那不知郡主想怎样共营？”

　　郭谦衔笑不语，仿佛是静俟他的答复，秦椽见状道：“坐镇则罢，假使真要郡主去揽客搭话，那便是我的罪过了。郡主缄口，我只得再凭小人心度君子腹。敢问郡主，郡主这般行动可是忌讳晏澧？芳喜斋营香馨翠钿之属，留女掌柜亦是为生意筹谋考量，并无甚么沾花惹草的歹想。我虽赏识晏澧，却仅是些银钱往来，她是通透人物，明白这寰宇间最值一提的是沉甸甸的银钱，而非虚无缥缈的情分。”

　　郭谦敛容应道：“我原想请官人顺意决断，假使真是两情相悦，我愿替您说项，恳求孃孃恩准官人纳晏掌柜进府。既实情如斯，倒无需妾动甚唇舌。”秦椽攒眉道：“我尚有些肺腑之言欲诉。自龆龀时暄王便是最最挑眼的，皇考和孃孃万事以他为先，纵使同为孃孃骨肉的二哥亦被冷落。我的生母尝品秩低微，并不受爹爹所爱，而我天生患有目疾，又天资蠢笨，故为皇考所弃嫌。我清楚自身断非郡主良配，故请郡主重新思量这桩姻缘。”

　　郭谦略无停顿，径直道：“妾质愚，日前又断断续续地病着，着实耽搁了诸多事宜。妾豫备着这两日便接手府中琐事，接掌中馈，还请官人允准。”少焉秦椽喟叹道：“郭谦，我府实非福地洞天。”郭谦解颐道：“妾甚是不解魏王之意。似您这般德行端稳、禀性柔嘉、相貌俊朗的郎君原就是万人追捧，况且天地广阔，妾却已无处容身。”

　　秦椽持默片刻，辟出的狭窄一隅便阒静无响，惟有引驾的小厮紧握着缰绳，车架已止，然魏王并无归府动向，故众人揣测这对爱侣必是咬耳扯袖地诉私密辞，秦椽哑然失笑，“郡主明智，颇擅结交，我素敬郡主智数，遂万事尽归不言。”

　　郭谦遽然眼风凌厉，“擅结交？魏王所指何人？”秦椽凝视她半晌，郭谦哂道：“你觉我攀附皇后？你觉我趋炎附势，别有所图？”秦椽未答，却未挪眼帘，直直瞧着她，“承蒙郡主错爱，椽实惶惑。依我愚见，郡主循孃孃意嫔①官家是妥帖的。我的两桩婚媒皆不出本愿，情非得已，亦无能为力。假使郡主依旧坚持，我可与郡主相敬如宾，举案齐眉。待郡主康泰盈足时，或可繁衍生息，令孃孃和官家等一干戚里偃意，这便是郡主冀盼的明朝么？”

　　郭谦好整以暇，举重若轻，“现幸，而不知祸福或将至。正所谓禄无常家，福无定门，明朝之不知，妾并无愿景，亦无冀盼。不妨度一日算一日罢。”说罢郭谦揽整裳褙，不曾顾忌甚尊卑礼数，径直夺驾而下，甚至连预先搭置的脚蹬也未用得着，俄而秦椽揽襟镇定地踏下车驾，身侧的小厮旋即道：“恳请大王耐心些罢。郭娘子娴淑恪礼，我等最是瞻仰敬重。再有难克时，还能前头那位更棘手不成？”

　　秦椽慨叹道：“黎棹是万事形于颜色，喜怒显著，爱憎分明，这位则不然。说参禅，偏参的是寰海的佛，说侵染红尘，偏有一副洗尽铅华象。贵戚宗亲一概不睬，惟独和薛皇后相谈甚欢。”那小厮顿时眉开眼笑道：“贵人跟贵人交，再寻常不过。往来总要讲缘法，想是女君和皇后殿下颇投契罢。”

　　秦椽负手，“投契？细辩皇后友朋如季曜明等，均是豁达疏朗，毫无闲愁。”那小厮嗫嚅，很快噤声，秦椽微微叹道：“许是被遗弃惯了，被欺瞒惯了，我总不敢信福、信祚、信无端之喜。我身无长物，且名微位卑，并无甚可值得瞻敬仰赖的。换言之，我有何物值她所谋，有何业值她所图？”说罢秦椽跨入门坎，周遭的女使即刻禀报道：“女君于书房觅典籍，大王快去帮衬帮衬罢。”

　　秦椽错愕道：“觅典籍是何等艰难活计？我又能帮衬她甚么？”女使回道：“大王不知罢，那藏书阁摆置典籍的木架子极其高，比天还要高呢，女君的身量不及大王，故还需大王留意帮衬着些。”

　　秦椽无奈，见衹候们均是期冀神情，只能不负众望地走进书房，见郭谦正倚架捧籍而读，意态娴娴，仿佛殊有趣致，连他挪步都未觉察，倏忽郭谦抬眸道：“既魏王要使书室，妾便先告辞了。”秦椽探首窥觑，郭谦则双手将书捧给他，顺势塞到他怀里，“是《大藏经》，饶有趣味。请您慢慢品读罢。”守于阁前的连翘被唬了一跳，霎时惊怪道：“您怎地不多品读片刻？”

　　郭谦牵裙拾阶而下，“典籍高深莫测，其思蕴藉，其语深邃。回了我们的院子，点一篆檀香，瀹一壶茶，再煎一瓯水，方得真趣真境呀！”连翘懵然不解，见郭谦已然踱到月洞处朝她招手，她只得默默跟随，将悉数欲规劝的言辞吞下去。

　　坤宁殿。今上缓慢挥扇送爽，见薛蔻似是思量甚么便问：“你是忧五哥和寿康罢？孃孃说五哥韶龄便是闷葫芦，有虑而默，无虑亦默，总归是恒默。倘或配上个快人快语的娘子尚能弥补些，若是配得一位沉静寡言的娘子则有些难办。”薛蔻将腕侧建盏递他，今上见是紫苏熟水遂刻意打趣道：“我尤爱豆蔻熟水，重烹一瓯罢。”周遭内人原要取茶器去，孰料薛蔻将建盏夺过，状似愠怒道：“渴着罢！”又挑眉乜斜几个将动未动的内人，“不准去！”

　　今上忍俊不禁，转瞬摆手屏退祗应，张臂欲揽却被她闪躲，遂温情款款地唤婉婉，薛蔻佯装愉悦，敷衍地勾起唇角，他则会意道：“豆蔻熟水是弟弟最爱的，我省的。”薛蔻犹疑，欲言又止。今上自嘲道：“是我偏激狭隘。鹤仙那般聪颖慧黠，又那般知礼懂事，便是爹爹偏疼他亦是应当的。”

　　薛蔻攥他手道：“若非造化殊秀，游离世外，焉能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作者有话说

　　①嫔：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