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皇来仪》梅影临窗

81、两伉俪偕乐各得趣

　　黄门很快摆置陶瓷贯耳瓶，并恭谨地将箭矢递给薛蔻、郭谦。郭谦略微偏眼扫周遭的缗钱，随意挑拣一串为赌注，薛蔻则颔首微笑，顾视'稳坐台榭'的当家郎君。今上端量秦椽通身，遽然觉察环珮即道：“曩时旧物，飞檐竟还随身佩戴。”秦椽则赧愧道：“见嘲于官家，臣羞愧难当。”少焉今上疑惑道：“我依稀记得最初赐佩时你不甚欣喜，竟不慎失手坠佩。”秦椽霎时易色，顷刻垂首凝眸道：“官家慧记。臣颟顸蠢笨，素不得皇考赏睐。虽承蒙帝喜而得赏赉，无奈福薄命乖，当真是承受不起，故见佩则爱不释手，似捧烫手山芋，未留意间竟失手摔坠。”

　　今上细细忆想，原是鹤仙的一篇赋写得极偃帝意，遂'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周遭端侍的皇嗣将尽得赏赐，可先帝皇嗣数目寥寥，惟独他与飞檐有此洪福耳。玉坠地而先帝愠，随手翻他的那张答卷便愤愤斥道：'资不颖悟，而增惫懒之习，汝怎堪为朕子？'秦楫闻言攀帝臂道：'弟喜不自禁而堕，乃爱父爱物之心非堪言表。臣新得环珮，欲假皇父恩赏而献弟，恳爹爹恩准。'帝盛赞其孝悌，故敕都知馈楫悉数番商贡宝，翼日与辅臣言：'吾子乃天馈胜宝，虽谪仙而不能比！'

　　见今上缄默莫语，秦椽会意，倏忽今上黯然神伤。秦椽愀然变色，不敢续此言。俄而今上感慨道：“近载珮石晶莹剔透，浑金璞玉，略无斧凿。我赠飞檐两块，你与寿康凑成一璧，取'珠联璧合'的好意头罢。”秦椽折腰拜揖，“深谢官家隆恩。”言罢今上循秦椽眸光觑去，见是惠康庭院中随意植种的金钟，比起丹州花、延州红、青州红甚见绌，且旁逸斜出，毫无章法，倒有些天鞠天养的意趣。今上见势询道：“飞檐昔时甚悦金钟，如今可曾有变？”

　　秦椽未暇思索，“韶时独爱，现不曾改。臣颇有些执拗禀性，假使惜爱便磐石无转移，假使无意怕是六辔难挽。”今上笑而未答，见前端投壶的两位淑媛笑得前仰后倒，而郭谦搀薛蔻臂膀，似勖勉她背水一战。须臾薛蔻携郭谦到榭中暂歇，今上揽她就坐，而秦椽略微向郭谦欠首，据礼比手道：“请娘子歇息片刻，吃盏茶罢。”

　　身畔的帝后则不然，今上迅捷地掏绢，仔细地给薛蔻擦拭，并取张嘉桐原先摇的那把湘妃竹罗扇缓缓扇动，替她纳凉送爽。薛蔻不时朝侧斜瞥，见秦椽东掏西拣却襟袖羞涩，最终撸起袖管欲赤膊上阵，郭谦却俨然不需他献甚殷勤，径直夺内人摇的青罗团扇兀自摇动，倏尔见薛蔻数度'以目授意'，郭谦则误解成另一番深意，遂衔笑摇扇道：“你家郎君这般辛勤，偏你贪多务得，既有如意郎君，还需身畔挚友呢！”

　　薛蔻遽然转眸瞧今上，一副'她油盐不食、病入膏肓'的架势，今上随即会意，夺郭谦扇转递秦椽，又即刻侧身，很是一番事不关己的模样。郭谦见状随口问起，“若妾赢了圣人，大王怎样赏妾？”薛蔻聚精会神地凝睇着扇柄悬着的穗子，置若罔闻，而秦椽嗫嚅半日，终是期期艾艾道：“凡我之物皆为你所有，何谈赏赐？”

　　薛蔻忍俊不禁，冲着今上挑眉似是欣慰，今上则抚摸她的小蟠髻，“我瞧近日的髻鬓都梳得很好。”薛蔻则戏谑道：“是尚服局新晋鲍典饰所梳。官家既这般赏识，莫不如将她调去管您的服玩，做您的梳头夫人罢？”

　　郭谦哧一声笑，今上挪目端量她，郭谦则自顾自感慨道：“风清人清语辞正，意真情真醋味真。”薛蔻闻言假愠，作势便要捶她，秦椽随即拱手遮挡，“圣人息怒，圣人息怒！内子随口赋诗，仅手无意顽笑言谈，还请圣人宽宏毋怪！”

　　薛蔻则乾指怒道：“她最是促狭，偏爱在我跟前弄鬼作怪！魏王莫要挡我，倘不叫她领教我的厉害，怕是还有下回！”郭谦则言笑晏晏，嬉笑盈盈，“啊哟！可真是怪骇人的！大王务必挡拦着，圣人万钧怒火，妾单薄之身断断克当不起！”

　　薛蔻本就是装腔作势，身畔的钱姒见势劝阻道：“还请圣人稍坐罢。纵圣人有意顽闹，总还要顾惜着些子嗣。”薛蔻原想借此调笑，哄贤伉俪早早孕喜衍息，忽想起郭谦前时的话，此刻提及怕要扫兴，便偃旗息鼓道：“我不跟泼皮娘子一般见识！”秦椽顿时松气道：“多谢嫂嫂。”

　　薛蔻眉眼弯弯地端看着他，“我瞧魏王甚是挂怀贤孝，生恐我将她捏圆搓扁。俗言道:'黄金万两容易得，真心半个也难求'，纵有富贵荣华，却似云烟般易散，岂如嫁得如意郎君，和和满满一生称意？”郭谦截断道：“射赛未毕，说笑亦难畅怀。圣人，您先请罢！”薛蔻则另辟蹊径，“既郎君们在此，焉能容他们躲清闲！”说罢薛蔻目视张嘉桐，她即将剩余的箭矢递予今上和魏王，两人欣赴。由榭观赛殊是得意场所，惟见今上先掷，矢中而得三贯。薛蔻侧首道：“我瞧你跟魏王既不疏离，亦不热络。”

　　郭谦微微笑道：“这话倒怪。倘各人间均能不疏不亲，于我倒算一桩佳事。过分情笃譬如烈火烹油，虽轰动却难持久。过分疏离则易落人口实，常言道'礼多必诈'。”薛蔻错愕，倏忽郭谦又道：“尘寰万对夫妻应有万般气象。或情真意笃，或相敬如宾；或如胶似漆，或谦和循礼。前者固为世人所称道、艳羡，后者却未必属涸辙境地。”

　　话落惟见秦椽数度盯准，最终腕略歪而矢斜，虽朝着贯耳瓶去，却失之交臂。然矢偏斜刮倒贯耳瓶，悉数的箭矢脱瓶而去，重重摔在前方。秦椽含笑请罪道：“臣于射弈道上实无造诣，妾却屡屡班门弄斧，还请官家宽恕。”今上则摆手示意，“皆戏闹耳，飞檐毋要当真。说来倒怪，自我御极你便称我为'官家'，而不以兄称谓。”

　　秦椽即刻拱手道：“官家抬爱，臣感激涕零。臣内里崇仰瞻敬官家，更明礼数不可荒废。必君臣于前，而兄弟于后。”今上掂量贯数，原是薛蔻起先输郭谦两贯，将才他已然赢回，今胜秦椽一贯，遂他执两矢欲投'双耳'，“许是我惕慎多心，适才闻寿康仍唤飞檐'大王'，立时觉你二人照旧生疏。”

　　说罢他扬腕一掷，两矢顺着腕力果断抛出，如蝶般轻脱，宛成一道圆润弧形，薛蔻见状笑意愈粲，颇含赞许道：“我总道你是最清明的，万事必有主意。我昔奉孃孃懿旨主禁庭诸事，彼时向氏频频挑衅，屡屡仰仗官家恩宠僭越、恣意处事，官家视我如雠寇，许是每常盼我能有一桩遮掩不得的罪愆，他立时三刻废黜我，好将中宫尊荣加于向氏礼冠之上。我进退维谷，动辄得咎，想这辈子终需步步为营、时时谋算，果真是毫无意趣。而今向氏殒命，现瞧不出官家将有甚么惊天动地的行动，何况君宰万物，民无所选，只得俯首帖耳。可你与我有异，如若感悔，何以欲在谬误中蹉跎一生？如若不感悔，何妨果毅向前？”

　　秦椽焦灼地徘徊，郭谦并不赶急答复，而是不错眼地盯着场前变数，倏尔她顾视薛蔻，“圣人觉魏王能中否？”薛蔻未语，而郭谦则衔笑道：“他也该得几贯了。”话落矢落瓶中，周遭内侍拊掌道贺，而秦椽颇显惭愧，连连称：“侥幸得之，侥幸得之，列位折煞。”郭谦秋波微转，似早有预料，薛蔻则窥觑而疑道：“他取败绩你竟还这般欢喜？”

　　郭谦略扶鬓道：“嫂嫂不曾听闻过五哥轶事，自不解妾缘何如此。按说这趣闻轶事或家喻户晓，或鲜少谈津。你素身正而不闻嚼舌，许是所知寥寥，又岂会晓得这一桩。九载前的一场家宴，经豫王相邀，官家同暄王、魏王同上阵为赛。彼时拔得头筹的既非官家，亦非暄王，而是素日静泊寡言的魏王。赛事停毕，他同样对先帝称侥幸。”

　　少焉薛蔻道：“魏王是有意谦让？”郭谦不置可否，“如你所言，君宰天地四海，而臣无所逭避。身为官家手足，倘逢豁朗贤明君王，明哲或可保身。倘遭遇好疑善忌之辈，则难逃一死。”薛蔻闻言讶然，而郭谦转话道：“官家贤明，素重情谊，既不曾猜忌过谁，又不曾无端兴宗室之罪，此为恩德，吾等感念不已。”薛蔻只觉话锋转而又转，令她不知所谓，遂衔笑道：“你适才唤我甚么？嫂嫂？你还从不曾这样称谓过我。”郭谦颔首，“兴许罢。难不成你竟喜我称你为嫂？”薛蔻哑然失笑，“这和喜恶不相干。我随口提一句趣言罢了，哪里需你东忖西虑地思量？许多话无甚深意，你莫要多想。”

　　郭谦臆想连篇，终无应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