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皇来仪》梅影临窗

84、鱼水偕斯人悦我意

　　秦椽原聚精会神地凝眸睨樽，闻言遽答道：“谢皇后殿下垂询，臣无恙。”说罢秦椽端量食案美馔，见他与郭谦摆置珍馐有别，郭谦案上列枣箍荷叶饼、芙蓉饼、菊花饼、常熟糍糕、栗粽、裹蒸，而他之馔则有夺真鸡、元鱼、元羊蹄、两熟鱼等。秦椽心神恍惚，诚挚地给郭谦添制荤食，然而郭谦却暗推瓷碟，“谢魏王厚爱。妾一贯茹素。”

　　适时薛蔻嘱张嘉桐将真珠元子、金橘水团赠予郭谦，郭谦噙笑举樽相谢。今上见势攒眉，拣一碟韵果给她，“飞檐这夫婿做得甚不精细，倒偏劳你看顾寿康。”薛蔻屏息凝神，间或瞥秦椽半眼，见他有条不紊地尝着席间珍馐，并无异样。这场观赏藕花的盛会终究草率收煞。返程时魏淄悉心宽慰余莹娴，周遭的内人拥簇着鹤氅，魏淄替她捧着袖炉，俄而余莹娴附耳问魏淄，“魏王无妨罢？”

　　魏淄无可奈何，只得暗暗推搡她道：“那莲藕有甚么好采撷的？你呛了水，又受了寒，该静心调养，不准揣想那些糟乱事！”余莹娴焦急难耐，“我带累他了，都怨我……”魏淄狠掐她掌心，“噤声。我知你和魏王有姊弟情谊。你这数载规行矩步，未跟前省、外朝甚至峻深宫掖外有丝毫牵缠，官家明察秋毫，圣人洞察毫微，断然不会误解。”见余莹娴泪盈于睫，魏淄旋即轻嗔道：“原就有那起子爱嚼舌的歹妇编排，此刻不可垂泪！你教官家怎么想？我瞧如今的魏王妻并非好事之徒，倘或遇着前头那位，还不晓得要怎样呢。”

　　另一遭的秦椽、郭谦则照常缄默。倏尔秦椽喟叹道：“太原郡君是我生母俞昭媛的养女，我素敬重她，视同亲姊。”郭谦缄口，莞尔打趣道：“既有兄妹情谊，又崇敬瞻慕视同骨肉至亲，果真是深情厚谊，非常人所能比。”秦椽凝睇她半晌，“请你直言罢。郭娘子是猜忌我，抑或是疑忌我和太原郡君有私？”郭谦凝眉道：“有甚么私呢？是私情？是恋慕？是情投意合？是被迫分钗断带？”秦椽衔笑道：“我曾听孃孃和嫂嫂唤你'贤孝'，我与卿是夫妻，不该生疏至此。我表字飞檐，卿是知晓的。那我日后便唤卿'贤孝'，不知可否？”

　　郭谦和颜悦色，“贤孝是姨母给妾取的表字，承蒙郭氏祖训，姨母和列位尊长均冀盼妾贤德、纯孝，故得此字。今后请您唤妾'未竟'罢，那是妾自拟的表字。”秦椽疑惑不解，“渭泾？泾渭分明？”郭谦意味深长道：“未竟。未曾停毕。妾素以为，未竟是至臻姿态，凡事初时艰难，如遇新境则易毫无头绪、束手无策，而既竟便是落墨笺纸，再不能补阙。妾初闻您的表字觉颇有趣，飞檐，妾幼时瞧过些话本子，写'飞檐走壁，远举高翔'，恰似矫健雄鹰翾翾翱翔，真正令人艳羡。”

　　秦椽侧首道：“群山巍峨，江湖浩瀚，卿胸襟宽阔，不该拘于三尺之地。”郭谦则饶有趣致地问：“那卷逶迤山水，您愿带妾去瞧瞧吗？”秦椽温缓接口道：“我新得了几幅好丹青，若娘子属意便赠给娘子罢。”郭谦会意，垂首应道：“您爱妙笔丹青，那些名家画卷妾并不懂观赏，意恐焚琴煮鹤，白白糟蹋。还是大王自留罢。妾装裱倒有些心得，假使您信得过妾，便将那些字画暂且交给妾罢。”

　　秦椽笑道：“各人有各人嗜好，若娘子得暇愿消遣闲时，我是极乐意伴娘子赏字裱画的。可惜我于佛道无甚造诣，又怕耽搁娘子的要务，竟平白耽搁了好些良辰。”郭谦摆首，“妾深居简出惯了。想是读佛读痴读憨的，整日整日地浸溺清静道业，的确是未能竭力替您筹谋。您于京中可有甚要好的友朋？逢年度景、遇生辰时妾便精心豫备一份厚礼，算是替您尽绵薄之力。”

　　秦椽含笑答道：“娘子得暇还是要多歇息。医丞说娘子身有淤寒，经每月葵水期屡屡腹痛难忍，虽非苛重严疾，然却要悉心调养，以图后事。孃孃和圣人皆那般关爱你，又素是最冀你我夫妻鱼水和谐的，故娘子必得照方饮汤，万毋贪凉。我还未问过娘子，娘子昔鞫于官邸，怎生患得这寒症？”

　　郭谦颔首应道：“昔姨母院中侍者寥寥，而后姨母断断续续病着，院中更是缺裳短膳。譬如浆洗这等活计最先有人帮衬，最终只得自做的。彼时妾尚值龀髫，许是冬日浸冷汤积的寒罢，妾亦不甚晓得。”秦椽纳罕道：“竟是这般情形？娘子何等矜贵，岂容那等无眼力的刁奴蠢公怠慢？”

　　郭谦则缓缓晃首道：“妾并非天潢贵胄，妾出身青州郭氏，真要算起来当属寻常门第。循惯例亲王骨肉册县主，妾本无福攀附天家。妾的诰命是阖家捐躯换来的，若能选，妾只盼椿萱尚在，我们一家整齐地返回青州故里，凭借征战得来的赏银置一处宅院、几亩田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非福无贵，却度日宁谧。”

　　秦椽垂目静忖，周遭的薛蔻凝眸时刻关切，遽然有人扯她袖摆，薛蔻顾视今上嗔怪道：“你扯我做甚？”今上唉声叹气道：“婉婉，你是要乘飞檐的那只船么？”薛蔻尚勉力挣扎，意欲摆脱他的禁锢，“混说。我是关切魏王安危，假使他再坐得不稳落了湖，我好多遣几个得力黄门救他。”

　　今上忍俊不禁，“他失足不要紧，紧要的是带累了同舟的寿康。”薛蔻顾盼剜他一眼，“你既清楚还问我做甚？”今上戳戳指头道：“这一道你未跟我说半个字，你只聚精会神地瞧着飞檐的那只船。倘或逢了无知愚者，怕是要误解你对飞檐有意了。”

　　薛蔻矍然顾首，那步摇的蝶翅震得窸窸窣窣响，那对南珠耳铛更是剧烈地摆动起来，“你好歹算是个大孩子了，怎地这般爱痴缠？”他满是懊恼，“你又笑话我。”薛蔻满腹疑窦，“你非大孩子，难道算老孩子么？甚怪，我断断唤不出口。”

　　今上登时摆愠貌道：“皇后慎言。我这数日正念着一桩要务。我要重振夫纲！”薛蔻鄙夷地凝视他倏忽，而后朗朗笑道：“此言甚有气魄。但请汝试之。”他张臂欲拥揽她，薛蔻遽然闪躲，“说说罢。你的纲有甚例要？莫非是'三从四德'？”今上立时三刻搂她，顾不得周遭瞧热闹的戚里，“婉婉，你身腰疼不疼？我给你揉揉罢。”薛蔻则满是弃嫌模样，临近的伉俪饶有趣致地瞧着，薛蔻旋即执攀折的莲蓬掇水扬腕，秦椽即刻举袖遮掩，郭谦全受其庇护，并未遭受'水灾'，薛蔻笑意盈盈道：“单瞧旁人恩爱算甚么能耐，正所谓一寸光阴一寸金，贤伉俪可莫要虚度年华呀！”郭谦顺势挪开眼帘，堪堪瞧见枯荷，薛蔻忧她伤春悲秋随即转话道：“贤孝，你可爱食莲子羹？”

　　郭谦神色如常，“世人俱道盛放者绚，鲜活者丽，却不知枯萎、凋谢乃至逝去亦是美景。”薛蔻不解地觑向今上，今上茫然地瞥向秦椽，秦椽慢慢挪眼端量郭谦，郭谦旋即答道：“圣人赏些给妾罢。”薛蔻嘱咐道：“我教人先将其心剔除，免得尝起来苦涩。”郭谦则阻拦道：“莲子精妙全载于苦心，还请圣人莫要剔除，就将它们赐给妾罢，容妾自行处置。”薛蔻讶然，半晌自嘲道：“瞧瞧我，我自爱食甘便以己度人，还请贤孝别怪罪。这些莲蓬通通赠给你。”今上接口道：“郭娘子素是矜奇立异，不独婉婉贪甜，我亦酷爱食甜。”

　　秦椽见势弥补道：“这些羹汤最宜人。娘子近尚在服养身滋补的汤药，用些甜羹最是适宜。深谢圣人这般关照我家娘子。”薛蔻略感欣慰，终非寿康、郡主等官称，倘郭谦并无和离盘算，秦椽尚算良配罢，只若跟她的郎君比起来，怕还是要矮些的。郭谦眉疏眼弯，“圣人数日前赠给妾的香料很宜用，只是妾孤陋寡闻，不知是甚么香？”

　　薛蔻瞬瞬目，转眸瞟向今上，“我于香道无甚造诣，官家可清楚？”今上旋即心领神会，“你赠郭娘子的馨香我怎会知晓？况且我素无辨馥断香之能，然飞檐可是行家呢。”薛蔻迅疾朝郭谦颔首致意，“魏王，吾和官家便将这桩要务交给你，请你去辨辨是甚么香罢！务必要仔细甄鉴，可别弄错了，毋要敷衍了事！”秦椽噙笑领命道：“臣谨遵皇后殿下钧旨，必不辱使命。”薛蔻偃意，旋圈今上胳臂，所谓琴瑟和谐，莫不如斯罢。郭谦凝眸端看一晌便收回眼帘，缕缕笑意浮上双颐，映衬那夏盛景象，很是相得益彰。

　　藕花有枯有荣，湖水静静，微风拂过偶有涟漪。诸人言笑晏晏，瞬时造融出一派祥和气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