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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黑夜杀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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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沛不懂经商之道,她的招揽生意之法很简单:在街上干吆喝、与口出恶言的人吵架、单方面互殴,强行拖拽过往的无辜行人并“威胁”、“绑架”其入住谒舍。
过了两日,王二的谒舍被人举报成黑店。
周沛的暴脾气也闹得人尽皆知。
收到官署的警告后,谒舍的生意更差了。王二也不敢和满身是刺的周沛对抗,只能半夜窝在被子里偷偷地哭。
日复一日,几人没等来谒舍生意红火的好消息,却等来猃戎军队再次进攻的消息。
因曲沙满城遭屠,凉风县成了边境县城,凉风侯甄亮率领驻城官兵与敌厮杀,县城内的百姓为避战火,纷纷举家南迁。
耿氏医馆就开在凉风县。
听闻战事的耿垣高呼一声“小妹”便晕死过去,好不容易救醒,也是茶饭不思。他本就穿着孝服,整日愁眉苦脸,如今更是脸色蜡黄,气色难看。
赵无月替他一连往凉风县发了许多信件,均石沉大海。又过几日,大批流民涌入壶州,多是青壮年。他们左右打听,仍未得到一星半点儿有关耿问蓝的消息。
壶州上空整日阴云密布,一些流民继续往南,往安田郡去,还有一些人留在壶州,却又无地可去,便席地而睡。
这几日正是最天寒地冻的时节,仅过了一夜,大街上便冻死不少人,满街是草席和尸首。
因迟迟没有耿问蓝的音讯,赵无月与周沛不得不做最坏的打算,他们上街辨认那些无人认领的尸体。
赵无月搜东街,周沛搜西街。
西街多是瘦成皮包骨的老人和孩子,他们千里迢迢从凉风县逃过来,熬过了战乱,熬过了饥饿,却没熬过寒冬。有些死在小巷的角落,有些蜷缩在路边,有些冻死在空屋的宅屋廊下。
还有个抱着婴孩的年轻母亲,许是逃得匆忙,连双完整的鞋都没有。母女两人和衣而眠,身上盖一床薄被褥,就这样死在了睡梦中。
周沛望着母女二人的尸体,恍惚间,温夫人的啸叫在耳边回荡,她似乎重新回到了七年前的流放路上。
那时候的立冬也是个小婴儿。
事情过去太久,周沛都忘了立冬的模样,但她记得那份刻骨铭心的痛苦。
“吓我一跳,我还以为找到人了。”
周沛赶紧将泪抹掉。
她故作镇定,回头去看,赵无月拖沓着一双烂草鞋站在她身后,饶有兴趣地打量她的反应:“哟,以为你是个刺头,原来是个哭包。”
“是,是不如你这个冷漠之人铁石心肠。”周沛背对赵无月,努力调息,强压着喉头的颤抖,“你那边有结果吗?”
“没有。不过眼下,没找到人也算是个好消息。总还有个期盼。”
“期盼,是啊,明明是有期盼的。凉风县虽是边境,却是有重兵把守的,即便猃戎人大军来犯,应当也能抵御一段时间。如今是有战事,但凉风县尤在,官兵也都在拼死一战,她们为何要冒着被冻死的风险逃跑?她们为何不期盼着凉风县能够打赢?”周沛似乎在问赵无月,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没人愿意背井离乡,只不过打仗一要吃粮二要烧钱,出征、两军对垒,敌军围城都要吃饭。那些吃喝、粮草,都是从百姓身上来的。这个过程很苦。更何况打仗是会死人的,死一个兵,必须立刻有人顶上空缺。那些战场上的兵,一半是兵役,一半是强征。若是赢了倒还好说,可要是打输了……战场、征兵、军赋、军纪,每一项都是能把人压死的巨石,和这些相比,寒冬又算得了什么?”赵无月的后颈瘙痒不断,他边说边挠,竟从衣裳里捡出一根稻草来,“可怜了这对母女,兴许是家里的男人为避兵役,跟着一同跑出来的……至少她们不用再痛苦了,这是好事。”
周沛把被褥重新盖过母女二人的面孔:“那你说,凉风县能打赢吗?”
“你问我作甚?我又不是军师。”
“不说也罢。”周沛轻哼一声。
见周沛面色不悦,赵无月立刻补充道:“行了,我虽不是军师,给你现编一段也不是不行。你想听好话还是赖话?”
“不论好赖话,说真话就行。”
“这样说吧,若是卫适将军率领的镇西军能在十日之内赶到凉风县,此战便能打赢。”赵无月说着,将手中的稻草放在周沛的脑袋上。
周沛没有发觉脑袋上的异样,忙问:“那镇西军现在何处?”
“在西州驻守着呢。远得很,壶州以西一千五百里开外。”
周沛掰着手指,口中一五一十地算着,那根稻草随着她的头微微晃动着,却始终没有掉下来:“十日之内——那便要每日疾行一百五十里!纵使是有千里马也跑不到,这根本无法实现!对了,卫征率领的平虎军就在西屏关口和壶州镇守,距离凉风县最近,为何不让平虎军去救?”
“你可知,此次猃奴派出了八万大军进攻凉风县,平虎军不过四万人,若是去了,一定赢吗?若是输了,后果如何?别忘了,平虎军守的,可是堪称我国咽喉的西屏关口。若是咽喉被扼,壶州、安田,甚至是昌都,都不过是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那还有白马义从,听说卫兴率领的白马义从正镇守安田郡!他们的骑兵最厉害。让白马义从从安田郡出发,也比镇西军从西州过去来得快。”
“白马义从只寥寥数万人,真正的精骑兵不过百人,徒有虚名而已,并不成气候。”
“那照你这么说,凉风县不是必定失守?”
“往好了想,万一有奇迹呢。”
夜色渐浓,周沛终于干完一天的活,她急匆匆奔向赵无月的小屋,口中高喊:“赵无月,我决定了,明日我就去凉风县寻耿问蓝!”
她推门进入,小屋内黯淡无光,陶壶中的酒刚刚溢出,浇灭了炭火,满屋是酒香和炭火气。土炕上的被褥耸着一角,赵无月似乎已经睡了。
此时还未宵禁,门外还有马仆在来回走动,她推门的动静也不算小,竟没有将赵无月吵醒?
周沛觉得奇怪,却也生出了吓唬人的小心思。她摸着墙,蹑手蹑脚地走到土炕边,猛地往炕上一扑:“赵无月!”
被子立刻空瘪下去,还刨出了些许絮子和芦花。
周沛掀开被子,被褥里仅塞了一只枕头,她摸着枕头,上面竟有一道刀砍的痕迹。
她浑身汗毛竖起,大事不妙!
与此同时,周沛只觉脑后生风,背后有人!
周沛下意识往侧边闪避,寒光闪过,一柄大刀贴着她的头皮砍了下来!
杀手桀桀鬼笑,阴鸷的声音听上去十分骇人:“别怪我,怪只怪你走了背时。”
黑暗中,她无法辨别敌人的方位,只好摸着土炕的边沿后退。
笃!
笃!
笃!
她接连避开三刀。
直至后背重重地撞击在冰冷的墙壁上,周沛才发觉自己无路可退。危急关头,忽听耳边有人大喊一声:
“蹲下!”
周沛听从声音的指示,迅即下蹲,刀锋削断了她的发带,生生打入墙中几寸,崩裂的土块碎末连同四散的发丝遮蔽了周沛的视线。
黑暗中,两个模样难辨的身影缠斗在一起,一个拿刀,一个拿着一柄草叉。
“有无受伤?”是赵无月的声音。
“没有。”周沛答道。
赵无月用草叉抵住杀手的大刀:“快去叫人!”
寒光交锋,杀手每出一计杀招,赵无月立即以草叉相抵,顺势出力,再发功反击。起初,两道黑影,两股寒气,你来我往,不相伯仲。赵无月将杀手往土炕上引,给周沛让出一条出门的路。
可小屋狭窄,长柄草叉本就笨拙,到了土炕边的赵无月更是劣势尽显,无法尽情施展身手。
情势危急,周沛心急如焚,她扫视屋内,余光略过炉灶上的陶壶。她顾不得陶炉烫手,徒手抓起陶壶,呲——
她的掌心冒出一阵白烟。
周沛强忍疼痛,高举陶壶,重重砸在杀手的后脑。
哐当!
陶壶碎裂,滚烫的酒液淋了杀手满头满脸,灌进他的衣领,烫得他嗷嗷大叫。
这一招,打得杀手猝不及防。
碎陶片的边缘依旧锋利,周沛以碎片作刀,划破了杀手的右手。
杀手被围堵至墙边,局势翻转,眼下是二对一。
杀手没想到周沛也会功夫,见自己不敌二人,他佯攻几招,趁机退到土炕边,一个跟头撞开窗户。
周沛也疾步跟上,只见杀手身型灵动,攀上马厩屋顶,纵身一跃,消失在黑暗中。
“别追了!”赵无月喊她。
“为何不追?!”
“来者不善,把他逼急了,要么他死,要我们死。再说了,他的长相我也没看清。这几日街上有许多流民,你如何找?”赵无月走姿一瘸一拐,他扶着草叉,坐在马厩旁的草堆上,“把你头发扎一扎吧,披头散发的,像个未教化的戎人。”
周沛的发带在搏斗时被割断了,她不理会赵无月的提醒。
赵无月又问:“你的手如何了?”
“好得很。不用你这个窝囊汉操心。”周沛白他一眼,瞥见赵无月面有异样,又问,“你——受伤了?”
“不是,腰疼罢了,前几日被官杖打的。”
“活该!”一提起这件事周沛便来火。
马厩中的红枣马被几人的动静吵醒,它好奇地把头从栏杆后探出来,偷听二人的谈话。壶州马苑有马厩三百余间,就属赵无月屋后的马厩最大。
这匹毛色油亮的高头大马叫赤爪,因脾气有些古怪,它无法与其他战马同处一室,便由赵无月养在屋后。
这马与赵无月的感情最为亲密。
周沛常来赵无月住处,又有一套与马相处的方法,因此也与赤爪相处和睦。她轻轻抚了抚马面与下颌,马儿发出愉悦的“吐噜”声。
周沛的心情平静许多,语气也和缓下来:“话说回来,那人是谁?他缘何杀你?”
“不知。今日从街上回来,就感觉身后有尾巴跟着,所以留了个心眼。方才睡前听到屋外有响动,就设了个陷阱抓他,可惜叫他逃了。”
“陷阱?”周沛回想起自己进屋时的景象,“你拿我做诱饵?”
“天地良心,我可不干这缺德事!我就拿个草叉的功夫,哪知道你会在这时候进来寻我?!”
“罢了罢了。”周沛也感到疲惫,她将碎片往地上一丢,斜靠在木柱上,低头查看手心的伤势,手心发红肿胀,被陶壶烫过的地方已然破皮。
周沛不动声色,抓了把稻草以遮住伤口,又说:“一会儿我陪你去报官。你好好想想最近又惹了谁,都有哪些仇家?”
“瞧你这话说的,我赵朔行得端坐得正,为人清清白白不争不抢,何来的‘哪些仇家’?”
“你可真会往自己脸上贴金!”周沛掰着稻草,一桩桩一件件数落赵无月的罪行,“你好吃懒做,欠钱不还,还满口瞎话,好赖不分。为了找人替你结清酒钱,你甚至串通店家合伙演戏,把我的驴和钱袋都骗走了。哪天要是算起你赵无月的仇家,肯定有我一个。”
“那是不得已而为之。再说了,当时是你为了找老耿头,主动提的拿驴相抵……”
提起耿炘,两人均沉默了。
不知赵无月此刻想到了什么,周沛的眼前浮现出城外山坡上耿炘的坟包,还有在坟包前磕头悔过,痛哭流涕的耿垣。
片刻后,二人四目相对,不约而同地叫道:“耿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