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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经年心事已迟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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尔淳当下心中一紧,猛地抬了眼,极急迫地向那声音来源处望去,仿佛要把这一年来不得见的亏欠补上,连身子都立僵了一般。
入眼的先是一双青缎格纹轻底靴,往上是一件宝蓝蟒缎夹纻长褂,罩一件金丝压边的暗绣月白坎肩,缀有皇子专用的明黄,立领上便是一张轮廓分明的脸。虽带了稚气,可到底已经有了皇家的一份气度。
尔淳嗓子似被别物哽住了,眼角的泪水滚落下来,烫了皮肤。绵愉也愣愣地看住尔淳,看她悲戚的神色,竟没有来的瑟缩了一下。尔淳望见,心中更痛,颤声开口道:“绵愉,我是额娘。”
绵愉听罢却不敢上前,毕竟是太长时间的遗忘,平常又被管得极严,五岁的孩子显出超出年龄的老成,即使眼圈已经泛红,却生生压抑了泪水。俯身行礼道:“绵愉给额娘请安。”
他说得客套,可那仍带了稚气的回答撞在尔淳心口上,疼得尔淳倏地紧了胸口,深深地喘息,孩子躲闪的目光,他不敢前的脚步,都让尔淳窒息在了无边的愧疚之中。这便是因果报应了,尔淳心中惘叹。
“五阿哥,您还记得奴婢吗?”立在一旁的汐言突然说道,红着双眼,上前一步。
绵愉红着眼睛仔细地看了,半晌点头道:“记得。你是汐言嬷嬷。”
汐言欣慰一笑,又道:“五阿哥记性真好,竟连奴婢也记得。那五阿哥一定记得这样东西了。”说着便从怀里掏出了一个略旧的布老虎。绵愉眼睛一亮,点点头。
汐言又道:“这还是五阿哥小时候最喜欢的呢,想是哪个小世子偷偷带进宫里,恰被五阿哥见了,回来只就知道讨娘娘要,嘴里虽说不清楚,可还是能听出‘布老虎’这三个字。要说这在民间那很平常,哪个孩子没有一个呢,可这是在宫里,这种民间玩意儿上哪寻啊。但五阿哥最后还是得了一个‘布老虎’。于是膳也肯用了,觉也肯睡了,奴婢们也都替您高兴。可您那时小,一定不知道,这样难寻的东西,是娘娘要了碎布一针一线在夜里偷偷给阿哥缝的。如今阿哥大了,还记得下人,记得这布老虎,怎么就不记得自己的额娘呢?”
话音才落,尔淳已止不住的泪水决了堤一般的落下,张开双手柔声再一遍道:“绵愉,我是额娘。”
毕竟是血浓于水,再小的孩子也忘不得自己的额娘,绵愉终于泪水一涌,跑进尔淳的怀抱,将脸埋在尔淳怀中低声哭了起来。隔着衣服,尔淳感受着绵愉滚烫的泪水。转而一叹,这孩子,竟被皇家管教到了这种地步,连哭泣也只能无声。念及此,尔淳更加拥紧了绵愉小小的身体,母子两人哭做一团。
汐言也红了双眼,看到母子两人终于和解,那痛中也微微带了欣慰。
从阿哥所出来,已经过了午膳的时辰。汐言知道尔淳定是没有胃口的,于是也不催她,只跟在尔淳身后,陪她在一片红墙中来回。尔淳一直沉默,轻风徐来,包裹了周围,使她本就轻盈的身子如此便愈发的不似真人了。
方才尔淳要走,五阿哥万般不舍,拉了尔淳的衣角,水汪汪的眼睛里满是恳求,看得尔淳心中一软,竟差些想带了绵愉回承乾宫去。可皇家的规定是极严的,阿哥若是误了课程定要严罚,偷得这一刻钟的相见已是万难。尔淳当然不愿绵愉被罚,只是怎么也狠不下心来离开。一旁的小太监见了,也着急得很,不得已嘟哝了一句:“这要是让二阿哥知道了…”
谁知绵愉一听,立刻放了手,不情愿地站了一边,虽眼中溢满了泪水,但到底没有再闹。尔淳突地齿寒,这孩子竟与绵宁熟稔到了这地步。即便长兄为父,若没有从心里的敬佩和依赖,绵愉也不会如此。
尔淳终于了解永璘话中意思,只觉天地都飞转苍白了,可那又有什么办法,终究是自己的错。尔淳心中再痛,面上也不曾乱了神色,只应承了绵愉明日再去看他。说完,脚步有些踉跄,仿佛逃一般地去了。
“娘娘。”汐言一声唤住尔淳。一抬头,竟是‘畅音阁’三个字,尔淳一愣,竟不知不觉走到这里来了。举目望去,斑驳的阳光投在阁中,明暗相间,宛若戏台上的脸谱,却依旧带了宫中那股幽幽的怨气,即使是亮的也亦苍白如鬼魅。尔淳的目光又仿佛越过了岁月的肩头回望,那阁楼上,朱栏外,曾经有的几番纠缠,将玉莹狠推出去的自己,厉声警告她的自己,如此情不自禁,失去理智。却不过,是为了一寸相思,累了一片徒劳。
蓦地,尔淳眸中光芒一定,下意识出声道:“有人!”
汐言一惊,顺着尔淳目光望上去,也讶然道:“恩嫔?”接着又一声跟到:“简贵人?!”
尔淳忽地沉了目光,从她们这边看去,两人刚由内间摩搽而出,像是有什么争执,恩嫔斜斜的身子半越过了朱栏,而抵在恩嫔身上的手竟是简贵人的。竟有了那么几分危险的意味。尔淳心中一冷,她分明看到了芸嬛眼中一闪而过的杀意。连忙就要赶去。
这时身后却忽地出现了一群太监宫女,也都急急忙忙地朝畅音阁中赶去。尔淳只立在了门边,看那些宫人们连礼也顾不上行,飞奔了向阁中去。后到的几名宫女看到是尔淳在这,竟突地跪了下来带了哭音到:“諴妃娘娘,您要救贵人啊!”汐言默然,方知前边一波是恩嫔的宫里的,这后边的几个才是简贵人的。可这是?
“你先起来,你主子又没出事儿,救什么救。”尔淳冷冷道。汐言赶紧将那宫女拉起,低声斥责道:“都还不知道是怎么一个情况,你瞎说什么!”说完,连忙跟着尔淳向阁中赶去。
才到楼底,就听见楼上传来一阵阵的惊呼声和请罪声。想是宫女太监们又七手八脚地将二人分开,顿时吵杂一片,也辩不出恩嫔同简贵人二人声音。尔淳皱了眉头,也不再向前。
正这时,宫女太监又浩浩荡荡地扶着恩嫔下来了,看她一步一步极小心地下了台阶,站定尔淳面前,弯嘴一笑,丝毫看不出刚才有多惊险。尔淳仰了头,没有看她。
“諴妃娘娘吉祥。”恩嫔柔柔道,眸中聚了一丝精光。也不等尔淳回答,在一众宫人的搀扶下擦身而去。可在她过去的一瞬间,尔淳猛地喊道:“墨兰!”
声音之大,连两旁宫人也吃了一惊,恩嫔脚下一虚,撑在太监手上勉强回身,道:“娘娘有何吩咐?”
尔淳又忽地收紧神情,淡淡道:“没事,你去吧。”
恩嫔轻笑道:“放心,她没事。”说完带着众人去了。
尔淳却深深吸了一口气,吐出来时闭上了双眼,有些悲凉,袖中的双手竟微微有些颤抖,可睁开眼时,已是平如水镜。
这时,芸嬛已缓缓地由楼上下来,毫无血色的脸庞和没有焦距的目光吐露了她的心事,芸嬛似一具木偶似的,生硬呆板。尔淳才要提醒她小心,芸嬛已一个错步,摔在阶梯上,也无了起身的力气。
记忆猛地跳亮,尔淳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自己,那孤苦清冷的心境沉重地兜头盖来,眼看着心上那人跑向玉莹,他的背影一下子苍白了自己视线,跌坐下来无半点依靠。可泪水始终不曾落下,倔强地噙在眼中,就如同自己永远也不会告诉他自己为何将玉莹约到这里一般,可那心终究是伤到了极致。
尔淳的思绪渐渐回到眼前,趁着她失神的当口,原先那小宫女早已跑上楼去,扶起了芸嬛。芸嬛下了楼来,朝尔淳恭敬拜了,没有出声。
尔淳侧过眼去,不敢去看她那张太过相似的脸,安茜同孙白杨一般,在心中是永远无可匹敌的痛。她也不想再说什么,挥手让她去了。
回到承乾宫,尔淳才能将这半日之事细细理顺。先是绵愉,该要如何,自己却是半点办法也无,只很不得时间能够倒流。之后是畅音阁中事,也是一团乱麻。尔淳吩咐了汐言去查,想是今晚就能知了大概。芸嬛的神色,还有墨兰……“墨兰……”尔淳低声念了,突然怜惜地一叹,离了座位有些不知所措。
恰这时,一宫女进来禀告道:“娘娘,养心殿那边传话,今晚皇上翻了娘娘的牌子,李总管让奴婢预知娘娘一声,让娘娘好有准备。”
尔淳心中微疑,但还是道:“替本宫谢谢李总管。”
那宫女又一拜,下去了。
晚间天色还未全黑,皇帝就过了来。进门坐了良久,茶也喝了几盏,还是不见说话。尔淳将泡好的铁观音递给宫女,自己净了手,笑靥嫣然道:“尔淳是不是做错了什么,要不皇上从进门开始,连一个笑脸也不肯给呢。”
皇帝一愣,连忙道:“是朕不好,朕不该将外朝的脾气带到这里来。”说完牵了尔淳的手,笑了一笑。
尔淳却幽幽叹道:“那也是尔淳的错,尔淳无德无能,不能给皇上分忧。”
“不关你的事,是那帮老顽固,连朕加封一个贵妃也要横加阻拦!”皇帝不由气道。
尔淳早料到是这事,心地冷冷一笑,面上却也不露声色。反倒隐隐见了泪光道:“这更是尔淳的错了,让皇上同大人们生了间隙。”
皇帝一叹,伸手抚净了尔淳泪水道:“你几番辛苦才替朕生下庄敬,朕不能为你们挣到你们该得的,是朕的错。”
尔淳闻言垂眸落了泪道:“尔淳早已说过,这如何算辛苦呢。这是尔淳莫大的福气。”
谁知,皇帝瞬间狠了口气道:“福气,这福气也差些要了你的命吧!宫中历来难生养,这福气保得住的有几人?!”
尔淳大惊,连忙跪下,不敢再说一句。皇帝似也意识到自己说过了头,这种事情,哪朝皇帝都心里有数,不过不曾摆在明面上讲罢了。可这等隐晦,连皇帝也是忌讳的。
果然,皇帝尴尬地咳了几声,便扶起尔淳道:“你莫担心,朕虽不能帮你挣到名分,但从今往后,你于后宫位同贵妃!庄敬也不称和硕格格,要称我大清庄敬固伦格格!”
这一句话下来,尔淳哪里敢起,又跪下道:“皇上,这使不得。尔淳不能受这贵妃份例。且矜佩只是妃子所生,怎能称‘固伦’二字,那是正宫皇后嫡出的格格才能有的啊!”
皇帝不答,尔淳又道:“矜佩已经得到太多,皇上您此圣旨一下,臣妾母女必遭天下非议!”
皇帝这才淡淡道:“尔淳,你起来。圣旨已经昭告天下,天下人如要非议,最多不过说朕是个昏君罢了。”
尔淳愣住,过了好久才端端正正地行了一个大礼,嗓子已经说不出一个字来。
皇帝将尔淳拉进怀中,轻声道:“如此,才算福气。你如何难,朕都知道。”
尔淳埋在皇帝明黄彩绣五爪行龙常服中,闷声开口:“宫中姊妹盼这福气,却又怕这福气。”
皇帝抚着尔淳柔弱的后背,安慰道:“朕知道,朕都知道。朕年纪愈大,也愈怕这福气不再来,朕不过是想在…”皇帝神色一暗,‘崩殒’二字如何也出不了口,只接到:“之前,能得上天眷顾留下一些而已。”
尔淳耳边听着皇帝苍老的心脏,缓慢的跳动,节奏已经不稳。心中一算,竟发觉皇帝已经过了天命之年,确实是老了…
尔淳轻不可闻地一叹,心里悲哀道:墨兰的福气,怕是留不住了。
果然,外间传来了几声焦急的呼喊,门外的李德荃去应了,“啊”的一声过后,便是慑人的寂静。尔淳心底苦笑,立起了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