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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诗与歌 0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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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雷芒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
他不太舒服,额间的碎发被冷汗黏在了一起,四肢虚软无力。午后的阳光穿透窗帘落在脸颊上,让他感觉稍微温暖了一些。
他缓慢地掀开眼皮,看见一把锋利的匕首正悬在他的脖子上。
“你醒了?”一个声音问。语气像是在压抑着怒火。
克雷芒喘了几口气,喉骨动了动:“你太重了……下去。”
“杀了你我就下去。”
“别闹……我好累。”
“累?”渡鸦气得肺都要炸了,“我大半夜飞了将近二十英里,一到家拼死拼活给你开空间通道,羽毛都快薅干净了!你倒好,一直睡到现在,我可是到现在都没阖过眼!”
……空间通道?
克雷芒目光空茫,眼前如走马灯般闪过无数片段,拍卖会、铁笼、圣器,而记忆的最后,是精灵幼崽在结界里绝望地哭喊,最终被空间魔法吞没的景象。
他蓦地坐起身,语气急促:“我怎么会在这里?”
刚起身,一股钻心的疼痛便狠狠刺入脑中,克雷芒一阵晕眩,但还是咬着牙保持清醒,目光扫向四周。
卧室仍是平常熟悉的模样,简单干净,花纹古雅的窗幔垂下,透出窗外隐约的绿色,房间内通光明亮,许多空瓶空罐堆在地毯上,借着阳光,可以看到里面有一些亮晶晶的残余。
“什么叫怎么会在这里,这里是你家!”渡鸦大怒,钩着匕首的爪子往前送了送,“不是你叫我回来构建通道的吗?”
“不,我是说……”克雷芒按着太阳穴,努力地思索,“回来的不应该是我。”
话音落下,一道金属的冷光闪过。匕首堪堪擦过克雷芒的脸颊,砸进柔软的被子里。
“是吗?”渡鸦眯起眼,声音冷淡。他跳下床,迈着爪子径自往门口走去。
“不如先去看看你那只‘应该回来’的精灵吧,”渡鸦头也不回地说,“他快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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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滋做了一个梦。
梦里有个人抱着他,坐在阳光洒落的山顶。飞鸟在天空盘旋,草地沙沙作响,连绵的群山向外延伸、迂回,围成了一个巨大的环形山谷。
他们坐在最高的那个山峰上,温和的风撩起伊滋的银发,向山谷中那座恢宏广阔的城池吹去。
“我们不回家好不好?”伊滋突然说。
“为什么呀,”身后的那个人问,“伊滋不想和妈妈住一起了吗?”
“不是的!”伊滋急忙解释,他垂下头,“我不喜欢那里,他们对你不好。”
飞鸟在耳边断断续续地鸣叫着,那人闻言笑了起来,手指一下一下梳着他的头发:“可是没有办法呀,那里是我们的家。”
“就不能换个家吗?”伊滋咕哝。
“伊滋可以换,但是妈妈不能哦。”
“为什么?”
“因为……”那人托着脑袋,似乎在思考用什么词比较合适,“因为妈妈很,珍贵。”
“珍贵?”伊滋耷拉下尖尖的耳朵,“伊滋不够珍贵吗?”
“当然珍贵!伊滋可是妈妈最珍贵的宝贝,”那人弯下腰,在他发顶亲昵地蹭来蹭去,“但妈妈不一样啦,他们只是把妈妈当成……嗯……珍贵漂亮的宝石来看待——不过没关系!”
那人拍拍他的脑袋:“我的宝贝伊滋以后会有一个新家的!”
“不要!”伊滋大声说,“我要和妈妈在一起。”
“不行啦,妈妈到时候会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旅行……这些都是一个很厉害的占卜师告诉我的。”
“占卜师?”伊滋的注意力很快被这个名词勾走了。
“对呀,他是一位精灵呢!伊滋还没见过精灵吧?”
伊滋摇摇头。
“等他再来的时候就带你去见哦,他超帅的!”
说完这些,那个人似乎变得愉快起来,自顾自地哼起了歌。
她的声音又暖又亮,像阳光一样。哼出来的歌怪怪的有点跑调,但是意外的好听。
伊滋躺在她的怀里,望着山下的城池。城池里飘起了一个令人不安的黑色小点,朝着他们飞了过来。
黑点越来越大,越来越近,就在要露出它的真容时,伊滋睁开了眼睛。
阳光消失了,草木的气息也散得一干二净,他仍在陌生房间的角落里缩着,没有山没有云,鼻间只有混着灰尘的血腥气。
还有一个巨大的黑色物体杵在眼前。
伊滋脑中的弦嗡一声绷断,他反射性地抬手,重重挥在那个黑色东西上。
“啊!”那东西大叫一声,被扇得在地上滚了两滚,黑色的羽毛到处乱飞。
激烈的动作牵动了全身各处的伤口,伊滋张开嘴,一大股鲜血猛地砸在地面上。
他已经习惯了疼痛,但这种几乎要撕裂神智的还是第一次,好像有无数根长针扎满了身体的里里外外。他浑身冒着冷汗。相比之下,指甲断裂脱落对他来说已经等于没有感觉了。
有脚步声在靠近。伊滋将脑袋靠在墙上,向后缩了缩,小口小口地喘气。
他疼得实在没有力气,直到脚步声到了面前,也没能抬起头。
“……伊滋。”
对上那双黑色眸子的瞬间,伊滋眼睛一亮。恍惚间他以为自己再度置身于阳光下,暖风抚过脸颊,耳边再度响起断断续续的歌声。
他的嘴唇动了动,发出了一声细弱的呜咽。
克雷芒蹲下身,小心地托起他的脸,手指抚过那一道道树枝状的裂痕。
虽然没有渡鸦说的那么夸张,伊滋的情况距离“快死了”也没差多少。
血从眼睛、鼻孔、耳朵以及皮肤裂缝里流出来。小精灵睁着明澈干净的眼瞳望着他,像是完全感觉不到疼一样。
渡鸦趴在地上,不耐地啧了一声:“我就知道他只会听你的话。”
“这是怎么回事?”克雷芒轻声问。
“他的内脏全部碎裂了,”渡鸦爬起来,狼狈地抖了抖羽毛,“你们刚回来的时候,他死死抱着你不放,吐血吐了一地。我怎么威胁都不松手,还差点把我翅膀拽断。”
“我没办法,把他打晕了之后带到这个空房间里。结果这破精灵崽子一下都不让碰,送来的食物看也不看,还打翻了不知道多少瓶治疗药水,我就只好把他晾在这里去找你……”
“内脏碎裂?”
“对啊,”渡鸦没好气地说,“魔法出错你感觉不到吗?为什么不立刻中断?他没被空间碾死纯粹是命大,不然你现在只能看到一滩肉泥了!”
克雷芒一怔:“不对,我当时明明看到魔法正常发动了……”
“正常发动?”渡鸦打断他,拿翅膀指着一旁的精灵,“那你说这是什么造成的?”
渡鸦的质问振聋发聩,如一把锯齿状的刀刺入胸口,又反复搅动,直到一切都变成碎得不能再碎的肉泥。
看着幼崽浑身淌血的可怖模样,铺天盖的愧疚几乎压得克雷芒喘不上气来。
“伊滋,”克雷芒说,“对不起。”
“对不起,”他擦掉伊滋眼角的血迹,声音颤抖,“对不起。”
伊滋缓慢地摇了摇头,抬起手,轻轻拉住克雷芒的袖子。
忽然,克雷芒听到了有什么东西掉落在地的声音。
他低下头。一枚嵌着红色宝石的戒指在血泊中滚了一圈,最后悠悠停在了渡鸦的爪子旁边。
渡鸦正要疑惑地把它拿起来,伊滋忽然睁大眼睛,用力甩开克雷芒,扑过去从渡鸦的爪子下把戒指抢了回来。
渡鸦又被一巴掌拍在地板上,顿时气得不轻:“我又不是要抢你的东西!白眼狼!果然精灵没一个好东西!”
他火冒三丈地瞪了一眼伊滋,视线恰好扫过精灵手里的那枚戒指,旋即“咦”了一声。
“这戒指怎么认主了?”渡鸦奇怪地说,“克雷芒,你留下灵魂印记了?”
克雷芒正紧张地察看伊滋的伤势,听到渡鸦的话,也顺着目光看了过去。
伊滋将戒指死死攥在手里,身上的伤口崩裂,大股大股的血水溢了出来。他怒视着渡鸦,牙齿咬得咯吱响,仿佛下一秒就会扑上来把他咬死。
而那枚戒指仿佛同样拥有了情绪一般,危险的光泽流过表面,隐隐间还有元素汇聚。
“不,我没有留过。”克雷芒说,他转而换成那种腔调古老的语言:“伊滋,可以给我看一下吗?”
伊滋仰起小脸瞅他,继而点了点头,把手掌缓缓摊开。
克雷芒指尖在宝石的表面轻轻敲了一下,一道银色的法阵应声浮了出来。法阵的线条交织、折叠,结构完美,显而易见是个空间魔法。
但克雷芒发现了一点不对劲。
法阵的构建是讲究层次和顺序的,就好比是在纸上画一朵小花。普通人会先勾出花蕊,然后是花瓣、花茎,最后补两片叶子,一朵小花就完成了。
如果先画出花瓣、叶子,再去填补花瓣和花茎,结构上多多少少会有些偏差,哪怕是高阶法师也逃不开这个桎梏。
而这道法阵虽然大体上没有问题,仔细看会发现,它构建过程基本可以说是毫无规律。东一笔西一笔,哪里有了缺口就再打个补丁,看起来就像是一个从未接触过魔法的普通人照着克雷芒的法阵临摹的——
甚至还把克雷芒施法的一些小习惯也保留了下来。
克雷芒和渡鸦对视一眼。法阵消散,克雷芒问小精灵:“伊滋,这枚戒指你有给过别人吗?”
伊滋摇头。
“那,”克雷芒顿了一下,又问,“刚刚的法阵是你做的吗?”
伊滋迟疑了一下,点点头。
克雷芒轻轻揉着小精灵的头发,问出最后一个问题:“你是不是觉得这个魔法不安全,在启动它之前,就凭直觉把我放到了最安全的地方?”
伊滋抓着克雷芒的袖子,抿紧嘴唇。
——然后点了点头。
渡鸦眼前顿时一阵天旋地转:“他说这魔法是他弄出来的?宝贝,这可是中阶魔法!——一个未来的中阶法师被族人抛弃,还被普尔黑利当成奴隶来买卖,妈的,这绝对够载入史册了……”
耳边渡鸦还在叽歪乱叫,克雷芒没有理会。他握着精灵幼崽的小手,心中五味杂陈,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
“为什么要保护我?”克雷芒蹙着眉,说,“忘记我告诉你的吗?我不会死,也不会受伤。”
伊滋晃了晃他的袖子,把戒指举到他面前,仰着脸,用亮晶晶的眼神期待地望着他。
克雷芒忽然就读懂了他的意思。
“你很厉害,伊滋,魔法用得很棒,”克雷芒的眉眼松弛下来,他温和地说,“我的……宝贝。”
最后的音节落下,克雷芒听到伊滋小小地呜咽了一声,嘴唇抿得很紧。
“不喜欢我这么叫吗?”克雷芒小心地问。
伊滋摇摇头,不顾身上的伤口,蓦地扑进克雷芒的怀里,仰起脑袋闭上眼睛。
太阳移过了正午,炙热的阳光从窗口泄了进来,泼洒进冰冷逼仄的角落。克雷芒垂眼望着伊滋,弯腰,在那片光洁的额头上落下一个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