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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诗与歌 02 ...

  •   “你不觉得奇怪吗?”渡鸦问。

      克雷芒舀出一勺羊奶。羊奶刚温过一遍,正冒着热气,几粒切成小块的软面包泡在里面,已经吸饱了汤汁沉进碗底。
      克雷芒用勺背压了压面包块,问:“你是指沃伦的事情?”

      “没错,”渡鸦凝重地说,“如果真的像精灵崽子说的那样,是魅魔教他借用戒指里的力量来发动魔法,那魅魔的目的是什么?帮你们逃出来能有什么好处?”

      克雷芒端着碗坐到床畔。伊滋蜷在被子里,肩膀弓起,额头布满冷汗。而渡鸦被伊滋抱在怀中,软绵绵的模样活像一只板着脸的大鸟玩偶。

      克雷芒放下碗,拿起床头柜上的毛巾:“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放我们走是理所当然的。”
      “什么目的?”
      “把我逼上绝境,让我最后选择用血摧毁圣器。”

      渡鸦看着克雷芒将毛巾放进温水里,濡湿,再拧干。
      窗外天色渐晚,屋内已经点起了灯。烛光照在克雷芒的手腕处,可以清晰地看到皮肤有一处细长的凸起,乍看之下形状和血管几乎一模一样。

      渡鸦盯着那处凸起,叹了口气:“但事实上这东西没有被摧毁,而是和你融合了。”
      “算是情理之中,”克雷芒说,“毕竟我身上的诅咒也是那位神明留下的东西。”
      “那你现在……”渡鸦顿了一下,“感觉怎么样?”
      “有圣器的支撑,还可以多活两年左右。”

      渡鸦沉默了下来。克雷芒倾身,用毛巾沾去伊滋脸上的冷汗,又把一旁的汤碗端回面前。

      “伊滋。”克雷芒叫了一声。

      伊滋的睫毛颤了颤,缓缓睁开了眼。看到人影的瞬间,伊滋霜绿的眸子里闪过一抹惊慌,身子整个如触电般弹了起来。
      克雷芒一怔,旋即放柔了声音:“是我。抱歉,吓到你了?”

      伊滋胸口剧烈地起伏,目光空茫,过了好一会,身体才逐渐松弛下来。
      他有些出神地望着克雷芒,似乎在努力辨认眼前的人是谁。

      克雷芒把汤碗放低了一些,好让伊滋看到里面的东西:“饿吗,要不要吃点东西?”

      乳制品的香气飘散开来,羊奶的色泽顺滑,面包块被泡得很软,不需要太多次咀嚼就可以咽下去。

      这是渡鸦原本给伊滋准备的早饭。伊滋的伤太过严重,不能用魔法直接治疗,好在渡鸦先前给他强灌了不少药物,再加上克雷芒的血,到傍晚时伊滋终于可以勉强进食了。
      羊奶和面包都是容易消化的食物,味道也不错。只要伊滋能吃下,就可以好得稍微快一些。

      伊滋怀里抱着渡鸦,茫然地看着那份热腾腾的食物,点了点头。

      第一口送进去的时候,克雷芒望着伊滋亮起来的眼睛,猜到他应该很喜欢这种味道。

      克雷芒问他:“咽下去的时候,有没有什么不舒服的?”

      伊滋摇摇头,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克雷芒手里的碗。

      又是一勺递到伊滋的唇边。
      伊滋张嘴,乖乖吃掉。温热的液体顺着食道流入胃里,伊滋感觉身体顿时暖了起来。他抬起头,这次不是盯着碗看了,而是盯着克雷芒看。

      “怎么了?”

      伊滋咬着嘴唇,把克雷芒的手推了回去。
      “不用了,”伊滋小声说,“谢谢……主人。”

      克雷芒放下勺子。“为什么突然叫主人了?”他问。

      伊滋不说话,于是克雷芒又塞了一勺面包过去:“喜欢就吃。我说过,没有想把你当成奴隶。”

      伊滋咽下面包,不安地“嗯”了一声。

      克雷芒一勺一勺地喂他,一碗羊奶面包很快见了底。普尔黑利从来都只将奴隶当作牲畜,只要能保证皮毛的成色,喂多少全看心情。看伊滋的模样,多半也是很久没吃过正常食物了。

      “还有很多,我再去盛一点。”克雷芒揉揉伊滋的头发,端着空碗起身,袖子却被猛地拽住了。

      克雷芒回过头,看见伊滋的眼眶里蓄满了泪水,红得吓人。

      两分钟后,渡鸦骂骂咧咧地抖了抖羽毛,翅膀一展,带着碗勺从窗台纵身跳了下去。
      这下房间里只剩两个人了。

      克雷芒坐回床边,向伊滋伸出手:“手还疼吗?来,我看看。”

      伊滋乖巧地把手放进他的掌心。伊滋的手掌很小,大约只有他的一半大,但是手指很长,纤细而骨节分明,让克雷芒想起那些在世界各处拨动琴弦的吟游诗人。
      如果伊滋和其他精灵一样生活在森林理,现在也应该学会拨弦唱歌了。

      克雷芒顺着精灵的手指一一看过去,确认新长好的指甲没有陷进肉里,这才把伊滋的手放下。
      松开手后,伊滋似乎有些不自在,手指抓着柔软的被子,朝着克雷芒的方向靠了靠。

      “主人。”

      “嗯?”

      伊滋低着头,嗫嚅着问:“可以抱一会吗?”

      ——于是克雷芒也上了床,坐进被子里。

      伊滋太小了——这是克雷芒抱住伊滋的第一感受。他沿着伊滋的脊背一节一节地抚下,指尖传来凹凸不平的触感。这个孩子比他想象中瘦弱太多,几乎就像个刚出生的、一折就断的小羊羔。

      这样一个脆弱的、真实的生命,现在正毫无防备地依偎在他的怀里,轻轻地呼吸着。

      克雷芒反而有了一种不真实感。

      “伊滋,不要叫主人,”他轻声细语地哄,“像之前那样叫我的名字,或者别的什么,都可以。只要你喜欢。”

      伊滋抓着他的衣襟,在他胸口前蹭了蹭。克雷芒忽然想起来什么,便握住伊滋的手。
      “有个东西要给你。”他说。

      一团光芒出现在掌心,继而扩散、拉长,最后变成一把匕首的形状。

      匕首是昨晚从普尔黑利带回来的那把,银色的刀身闪着冷光,握柄和刀刃的连接处多了一枚暗红的宝石,形状和颜色都和克雷芒戒指上的那枚颇为相似。

      “上面的魔法被我暂时封印了,它不会再伤到你,”克雷芒拢起伊滋的手,将刀尖调转朝向自己,“等你足以掌控它的时候,封印会自己解除,使用的时候一定要小心。”

      “还有戒指,它也是你的了,”克雷芒又说,“但是你要答应我,在正式学习魔法之前,不要随便使用它。好吗?”

      匕首化作晶莹的流光,在伊滋的指尖绕了几圈,最后钻进皮肤下。
      伊滋可以清晰地感觉到匕首正在身体的某处沉睡。他握紧了手,再松开时,银色的匕首重新出现在手里。

      “你看,我没骗你,”克雷芒笑了一下,摸摸伊滋的脑袋,“还给你了。”

      伊滋愣愣地看着那枚匕首,半晌没有说话。

      他几乎已经忘记这回事了,但克雷芒还记得,甚至还将这个本不应出现在他手里的东西交给了他。

      “你不怕我用这个刺伤你吗,”伊滋局促地说,“就像昨天那样。昨天我……”
      他闭上眼,肩膀微微发着抖:“在那么黑的时候……差点就把你……你为什么还要对我这么好?我一点都不听话,比我乖的奴隶有那么多……”

      伊滋嘴上说着,身体却贴得更近了些。匕首被收回体内,小精灵侧着脸,乖驯地靠在克雷芒的胸口。

      接着,克雷芒听到伊滋说:

      “还想要亲。”

      ——语气里甚至还带了点理直气壮。

      克雷芒笑了,他捧起伊滋的下巴,俯身在他的脸颊上轻吻了一下。
      小精灵看起来很开心,尖耳朵一颤一颤的,眼睛里倒映着不远处闪烁的烛火。

      伊滋伸手搂住克雷芒的腰,呢喃道:“你真好。”

      “你真好。”他又重复一遍,整个人都扎进了克雷芒的怀里。

      他抬头去瞅克雷芒。这是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打量这个人的眉眼。
      克雷芒很好看,笑起来的时候,黑色的眸子弯起,周身那种锋利的冷气也减弱了很多。他的皮肤是一种冷白色,缺乏血气,在暖黄的烛光下显得既温柔又脆弱。

      “克雷芒。”伊滋叫了一声。

      克雷芒回应了他。

      伊滋望着克雷芒的眼睛,心里踌躇着,终于问出了那句想问很久的话:“我可以……留在你身边吗?”

      烛火在这一刻停止了跳动,风陷入沉睡,就连呼吸和心跳也放缓,仿若时间凝滞。

      克雷芒很好,和普尔黑利的那些人不一样。克雷芒会认真地注视他,察看他的伤口,还会抚摸他、亲吻他,就像对待自己的珍贵之物一样。

      伊滋觉得克雷芒已经够好了。但自己还是想要得寸进尺。

      他控制不住地去幻想和克雷芒在一起的情形。一起吃饭,一起说话,即使在他局限的想象里,这些事情也足够让他在每天睁开眼时感到由衷的快乐。
      只要可以留在克雷芒的身边——

      幻梦般的光晕里,伊滋看到克雷芒的神色僵了一下。

      只有短短一瞬。
      或许连克雷芒自己都没有察觉,但是伊滋捕捉到了。

      伊滋忽然感觉很冷,从头顶到脚尖,仿佛整条脊柱都被冻住了一般。他垂下头,强压下发抖的身体,缓慢地、缓慢地躺下。

      “伊滋?怎么了?”克雷芒被他的脸色吓了一跳,“哪里不舒服吗?我看看。”

      克雷芒伸手想去将他抱回怀里,却被伊滋轻轻推开了。

      “我没事,就是有点累了,”伊滋小声说,“先休息一下吧。”

      但克雷芒还是牵过他的手,用魔法上上下下检查了一遍。元素的暖流从手腕流向身体各处,伊滋感觉暖和了一些,但胸口还是不太舒服,像是塞满了一大捧冰雪,又涨又疼。

      眼前再度浮现出克雷芒方才的神情。

      眉宇微紧,视线飘移。
      那是一种犹疑、抗拒的神色。

      确认伊滋没有什么大碍,克雷芒便放心了一些。他帮伊滋塞好被子,又续上灯,确保房间里足够明亮。

      伊滋侧躺在一旁,背对着他,柔软的银发铺在枕头上,呼吸匀称轻缓。
      克雷芒知道伊滋其实没睡着,刚才在他站起来的时候,伊滋藏在被子下的手臂瞬间绷紧,直到他坐回床边,才重新放松下来。

      这时,身后传来了“笃笃”两声轻响,回头看,是渡鸦在用喙敲窗户。

      “你把窗户关了做什么?”渡鸦抱怨。他跳进房间里,把身后的一大团黑雾丢在不远处的小桌上。

      克雷芒重新关上窗户,看着渡鸦从黑雾里取出一个炖锅,还有一堆打包好的新鲜食材,蘑菇、鸡肉、胡萝卜,再将这些食材一股脑地全倒进锅里。

      “先凑活一下吧,”渡鸦一边忙活一边说,“你我不怎么吃饭,家里也没什么食材,只能做个简单的炖菜了。至少够精灵崽子吃饱。”

      渡鸦刚拆开一小盒奶油,克雷芒便走上前去,捏住渡鸦的翅膀。

      “别捣乱,”渡鸦扭头,眼神凶恶,“你不会做饭,还不让别人做了?”

      克雷芒把他提起来,转了个方向。渡鸦看到床上闭着眼睛的精灵,疑惑地问:“他睡了?”

      克雷芒颔首。渡鸦从他手里扑腾出来,说:“那刚好,明天的早饭你来做吧。奶油倒半盒就够了,太多了对胃不好。水加到三分之一,大火烧开后转小火慢炖二十分钟。”

      “你要去哪里?”克雷芒问。

      “检查结界,”渡鸦飞上窗台,用爪子把窗户扒开,“我们几天没在家,不去看一眼心里不踏实。”

      克雷芒走上前,伸手要去关窗户:“我去吧,今天你够累了。”

      “我去,你在这待着,”渡鸦瞥了一眼床上的伊滋,“这精灵崽子,你之后打算怎么办?”

      克雷芒怔了一下,旋即沉默下来。片刻后,他说:“我最开始是想……把他送回精灵森林去的。”

      每个种族都有自己最适应的栖息地,精灵也不例外。
      精灵一族起源于世界树下,生长于广袤的森林。从语言和文明,到知识和魔法,无不与森林息息相关。每一位精灵从小就要学习如何使用天赋与自然沟通,这对他们的成长有极大的帮助。
      伊滋还小。即使和其他精灵不同,只有将他送回族群中、让其他精灵来照料他,才算是最好的选择。

      渡鸦倚在窗边,斜着眼睨克雷芒:“我就知道。现在呢?想把他留下了?”

      克雷芒摇了摇头。他垂下眼,抬起自己的右手。
      细软的衣料沿着手臂滑落,露出一片光洁的手腕。突如其来的光照令手腕处的“血管”蠕动了一下,接着,金色的枝条从皮肤下抽出芽来,叶片在光亮中徐徐展开。

      “精灵一般到几岁成年?”克雷芒忽然问。

      “二十,”渡鸦回答,“其实还算早了。精灵的寿命长达千年之久,其他种族的孩子都满地跑的时候,精灵还坐在湖畔谈情说爱呢。”

      二十岁。
      伊滋今年十四岁,距离二十岁还有漫长的六年。

      克雷芒轻叹了一声,抚平袖口,遮住手腕出冒出芽来的月桂枝。

      “你再想想吧,”渡鸦转过身去,扬起翅膀,“我并不赞同你把他留下来,除非……”

      “除非我将他看作洗净诅咒的一味药材,或者,”克雷芒轻声说,“想办法延长我仅剩两年的生命。”

      “不。”渡鸦打断他。

      “除非你真的很喜欢他,希望他留在你的生活里,”渡鸦说,“到那时候,你会自然而然想要活下去。怎样活下去就是另一个问题了,但总会有办法的。”
      “你好好想一想。”

      渡鸦的身影淹没于黑夜之中,克雷芒阖上窗,防止料峭的冷风带走房间里的温度。

      房间内的陈设一如既往,简单干净。床幔笔直垂下,地毯上堆着些空玻璃瓶。不一样的是,不远处的白杨木桌上放着个炖锅,床上的被子里埋着一只幼崽。
      幼崽的呼吸声在耳边起伏。

      幼崽。
      孩子。

      克雷芒想起,自己刚才只顾着紧张伊滋的身体,没来得及给这只幼崽的问题一个答复。

      他坐回床边,手指抚过精灵有些凌乱的银发,低低叫了一声“伊滋”。

      伊滋翻过身,从侧躺变为平躺。幼崽的小脸紧绷着,嘴唇抿起,似乎睡得不是很安稳。
      克雷芒又叫了几声,伊滋都没有反应。估计是真睡着了。

      克雷芒开始思考是该留在这里还是去隔壁睡。两个人在一张床上容易彼此影响睡眠,克雷芒没有关系,但伊滋在一天之内经历了太多,理应好好休息一下。

      就在这时,克雷芒听到了一丝微弱的泣音。

      小精灵皱着眉,双眼闭得很紧,嘴唇里溢出时断时续的梦呓。

      克雷芒俯下身,想听清这只幼崽在说什么。伊滋感觉到有温暖的气息接近,便自发地向克雷芒的方向靠拢。
      伊滋迷迷糊糊地抱住克雷芒的手臂,脑袋在温暖的手掌上轻轻蹭了蹭。

      “妈妈。”伊滋低喃。

      一滴泪珠从幼崽的眼角滚落进了头发里。

      克雷芒想,不论什么事情,都明天再说吧。

      他用剩下的那只手解开衣襟,轻手轻脚地脱去外衣。被子里很暖,伊滋的体温贴上胸口,一寸一寸蔓延开来,直到将他完整地包裹。

      克雷芒越过伊滋的发顶,望向床头柜的烛灯。火苗毫无规律地跃动,就像他脑中杂乱无章的思绪。
      很快,便沉沉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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