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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破鬼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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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暮穷途,末夏的夕阳落在后颈,仍然一片烧灼。
李安驱马逆着归家的人流在街上飞驰着,时不时回头望一望火烧云下阴沉沉的宫殿。
他心里不知为何有些慌乱,一路没见着陈虞渊,也没瞧见祝浔,好像宫里有什么大事要发生的样子……不过有齐伯的孙子在,陈殊应该没问题吧?既然是要登上高位之人,这等历练是必不可少的。
李安的思绪在齐伯的茶楼面前停定,他抬头望了望积灰的牌匾,心感奇怪。
虽说这茶楼早先也门可罗雀,可齐伯每天都会按时清理店铺和牌匾,怎么这次落得生了灰?难道被杨家先下手为强给杀了?
顾不得敲门,他一脚踹开门扉,掀起的风卷动了屋内的尘埃,一双鞋在眼前随之轻轻摇摆。
——
屋内空无一人,除了一具自缢而亡的尸体和一封被水滴濡湿后又干透的褶皱纸张:
致看到这封信的您,
请原谅齐某以这种可耻的方式妄图洗刷罪孽,齐某浑身上下一无所有,只有一条命能用以献祭给大人。
舍孙不慎服入毒药,每日不按时取解药便会生不如死,不得已成为了杨家的爪牙,被命令暗害太子殿下。齐某膝下儿女早夭,只剩这一孙儿。虽理应大公无私、手刃孙儿,但齐某无能,始终无法对他举起刀柄。
齐某自知罪无可赦,无以为报,尸身在此,大人对齐某千刀万剐也再无怨言,此生仅愿、也唯愿舍孙能痛快一死,求大人网开一面!
齐荆。
……
李安一目十行地扫完了齐伯留下的遗书,心里咯噔一声沉到了底。他拔剑转身就往外冲,殊不知,身着黑衣的杨家死士早已不知何时悄然跃下,手中短刀映着晦暗不明的夕色,泛起刺痛双目的光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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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殊怀疑过太子派中出叛徒的可能性,但他从未怀疑过齐乐鱼,不因为别的,他是齐伯的孙子,齐伯是李安的师父,也是他半个师祖。
箭矢逼近的刹那他仍然想不通,分明他待齐伯如亲人,齐伯究竟缘何背叛他、暗害他至此?
他怔忪地看着齐乐鱼的脸,对方却在射出箭后拒绝与他对视,只留下一张被夕阳照得模糊的侧脸。
黑影从屋檐上一闪而过,风声呼响,巨大的力道将他在最后一刻前拽下了马,冰冷的触感险险擦过心脏的位置,没入肩膀之中。
“太子殿下!”
“……呃,”陈殊在痛苦呻吟的间隙中勉强吐出了两个字,“祝浔?”
“借我一下。”祝浔应了一声,拔出他腰上的佩剑,反手便刺入了身旁齐乐鱼的心脏。
齐乐鱼没有躲,祝浔知道他完全可以躲开,但依旧顺从地让那柄剑直直地贯穿身体,扑通一声坠下马。
鲜血被夕阳斜影拖长,染红了他临死前眼角的泪。
心腹叛变,重击首领,在战场上是动摇军心的大忌——祝浔没有上过战场,却也听父亲絮絮叨叨过,即便他第一时间斩杀了叛徒,抬起头对上周遭禁军视线之时,仍然撞上了满满的犹疑与迷茫。
对面的杨商和杨自亭相视一笑,号令齐发。
“进攻!”
箭雨和刀枪顿时铺天盖地倾泻而下,祝浔拖着陈殊翻身上马,在仲春仲夏几个影卫的掩护下寻找着最近的掩体。
陈殊的体型相对祝浔来说娇小很多,祝浔把他夹在腋下还算方便,只是这个姿势的陈殊并不怎么舒服,白眼翻得都快昏死过去。策马飞驰转到一座两人高的巨大假山之后,祝浔赶紧将他放在了地上,掐了半天人中,陈殊才慢悠悠地找回眼白。
“祝浔……下次……换个方式……不是每个人都像皇叔一样吃得消……”
“对不起对不起!”祝浔紧张地道歉,“殿下,您的伤如何?”
陈殊滑坐在地上,嘴唇苍白泛紫,略微喘着气,“伤本身无碍,只是我现在……咳咳!”话未尽,却被剧烈的咳嗽声打断,掩唇的指缝里满满渗出血来。
“殿下!”
“箭上带毒。”仲春把了脉,沉声道,“殿下需要静养,否则只怕……”
“不行!”陈殊颤抖着手脚爬起来,“杨家就差把刀架在父皇头上!有那么多亲卫,我还可以……”他顿了顿,硬生生咽下了溢到喉头的血,“我必须去!”
“会没命的!”祝浔拉住他,“您是储君,是未来……”
“今日不拼命,哪里还有未来!!”沙哑的嗓音嘶吼出声,涨红的眼圈盛满了晶莹的水珠,却强撑着没让它落出半分。
“这是我作为太子存在的意义……”他近乎执拗地看着他背后刺目的夕阳,“死,也要死在战场上。”
祝浔怔住了。
陈殊跟他一样大,不仅没上过战场,怕是从小到大连苦都没吃过几次。短短数月之间,父皇重病,杨家起兵,信任的心腹刀剑相向……作为太子,他是在为自己的无能而忏悔,也为自己的失职而痛苦。
陈殊看似放不下儿女情长,终日谈情说爱,但在真正需要肩负起作为储君的责任之时,却从未逃避过。聪慧清醒,知世故而不世故,陈殊确实是一个合适登上王座的人。
祝浔意识到,这也许就是李安不得不放手的原因。
他看着陈殊跌跌撞撞地翻身上马,心知他拦不住他的,直到他真正死在战场上。
“属下这里有小王爷交付的兵符,以备不时之需。”仲春见状拉住祝浔,悄悄往他手心塞着,“万一……”
“我知道了。”祝浔将兵符塞在怀里,策马前去。
……
他们说这几句话的功夫,太子亲军已经与杨家反叛军在殿前开战。夕阳燃烧殆尽,阴沉的天色下,只剩刀光剑影间泛出的冷光,吞饮着不知谁的鲜血。
双方人数五五开,这几年大庆安定,因此双方领军都没有太多的实战经验,但陈殊在朝中的人望与号召力要略胜一分,因而若是他没有中毒,这一仗赢下来的希望还是很大的。可惜这毒一中,军心就散了。
祝浔趴在屋顶上分析着战场的局势,紧张地咬着牙。
他虽也想真刀实枪地冲上战场,但一来陈殊周围护着不少亲军,不需要他保护,二来他兵法阵势早就忘得一干二净,贸贸然加入怕不是只会冲乱队形。
跟着他的两个影卫,一个被差去向陈虞渊报信,祝浔便向留下的仲春询问目前已知的情况。
“什么?陈虞渊又一个人跑去找陈志舟?!还以为萝萝出事了?!”祝浔抓着脸颊,想去担心他那边的情况,但眼前的情形实在容不得他分心,“算了算了,你把附近的地形讲一遍。”
仲春手指沾了沾唾沫,在蒙灰的屋瓦上画了起来。
“……这一片是靠近北苑侧殿的广场,他们肯定是想沿着北门长驱直入,这一条路道深而窄,可以直通陛下的寝宫。”仲春画着,“从这里开始有一条岔路,绕过荷花池,也可以通到寝宫附近。”
“那不完了?”祝浔眉头一蹙,“只要把太子逼到这条道中,让人从荷花池包抄,再在道路两旁埋伏些弓箭手,不直接来个瓮中捉鳖?”
“埋伏……”仲春想了想,“杨自亭和杨商都在这里了,他们能拿到的兵力应该也就这么多了。”
“那群神龙不见首的死士呢?”
“……”仲春陷入了沉默。
祝浔翻下屋顶,拔腿就往宫道的方向而去。他们稍微绕了点路,远远便瞅见宫道上方的高墙上一排寒光,有几十人的小队已经从荷花池悄悄跑过,似乎是想配合包抄。
在皇帝寝宫附近还有守着大约一千的禁军,算是这么紧急状态下能调来的最后防守了,若是能借其中半数人一用,便能除去埋伏和包抄。
据仲春分析,这群禁军都从军有些年数了,个个都极其顽固。比起太子派,他们更服从上一代禁军统领,统领消失之后,这些人便转向效忠皇室,陈虞渊的这块兵符也是这么来的。
祝浔踩着屋顶翻下,脚还没落地,几个禁军便举着长矛抵着他的后腰,齐齐包围。
“什么人!”
“这个。”祝浔亮出怀里的兵符,几个青年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将长矛稍稍松开了些。
“这位是……镇远侯?”为首的中年人从侍卫中走出,眯起眼睛打量着他,“倒是与你父亲有些像。”
“太子中毒,体力不支,杨家在来路上还有埋伏,”祝浔焦急道,“所以特此来借诸位一臂之力,请问可否——”
“若我没有记错,”对方直接出言打断了他,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怀疑,“侯爷未曾跟随老侯爷出征过,五年前离京安居,早便荒废了兵法吧。”
“这与兵法又有何关系?我来的路上亲眼看见的!”祝浔捏紧了拳头,又急又躁,一张脸憋得通红,“杨家真的马上就要——”
“末将相信侯爷所言非虚,只是战场局势瞬息万变,末将无法相信一个从未领军作战之人的判断。”对方再次冷酷而无情地打断了他,“若对方使的是调虎离山之计,我们前脚离开,后脚就敌方就钻了空子来袭,该当如何?”
“所以,请回吧。”
妈的。
妈的!
妈的!!!
祝浔奔跑在来时的路上,狠狠地咬紧了牙关。
可已经没有留给他多少自责的时间,冷冰冰的弓箭早早架设完毕,而在宫道的这一头也已经聚集起了将近百人的小队。祝浔跃上附近最高的屋顶往下看去,至少还有百余人往这边赶来增援。
宫道的另一头被乌泱泱的人群堵得水泄不通,尽管从这处看不清晰,但很明显,战线比他刚刚离开时后移了不少,陈殊中毒严重,撑不了太久,他们被逼进宫道只是时间问题。
祝浔只得咬着牙再次折返,抱着能劝动一个是一个的心态,可现实给他的打击是绝望的——就像之前那个中年男人拒绝的说辞一般,没有人愿意相信他的判断。
年纪稍大些的人知道他二十就离京,偏安一隅,年纪小的根本就不认识他,这些禁军早先被陈殊下令、身负严守皇帝寝宫的要务,连离开一步去战场上看看都不愿意。
月亮挂上梢头,将步伐拖得沉重而累赘。
来回奔波耗尽了祝浔的所有体力,他撑着空无一人的宫墙喘息着,大滴大滴的汗珠从额头滑落,砸在脚底孤单而无力的影子上
他看着手里毫无用处的兵符,耳畔不绝的杀伐声逼近,呼吸不自觉地急促起来,胸口起伏得比往常任何时候都要剧烈。
“我他娘的要这块东西有什么用!!!”
祝浔扬起手几乎想把玉佩摔在地上,手腕却被人忽地抓住了。
“……仲春?”
仲春在一旁冲他摇了摇头。
祝浔后知后觉地回过头,对上了李安深沉的双眸。这双眸子与往日一般看似古波无惊,但仔细望深处看,才发现那是被千万道呼啸海浪交叠后的漆黑。
“辛苦你了,”李安宽慰地拍了拍他的肩,从他手中拿过兵符,“接下来就交给我吧。”
祝浔看着他解开那身染满鲜血的斗篷,摘下遮到眼下的帽子,露出那张被疤痕横贯的脸庞,朝禁军镇守的宫殿大步走去。
“侯爷,不是说……”
看守的两个侍卫露出不耐烦的表情,却在看清来人脸孔的一刹那僵在了原地。
“兵符在此,诸军听令——!!”
古铜钟般低沉的声音响彻整座宫门,空气中想起窸窸窣窣的盔甲碰撞声,不知谁倒抽了一口冷气,又默默地屏住了呼吸。
祝浔在他身后快步跟上。如水的月色下,广阔的宫门背后,千名士兵仿佛是中了某种魔咒般同时半跪而下,盔甲与地面碰撞,发出清脆而整齐的悠远响声。
与此同时,震天的咆哮袭来,掩盖了远处的战火不歇。
“恭迎楚潋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