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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破鬼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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匕首落下的最后一刻,陈虞渊松开了手,踩着密织成网的钢丝落下,勉强在缝隙中找到了一个容身的位置。
——自然,代价是胳膊上蹭掉了的一小块肉。
浅色的衣袍绽开血色,闷热的汗珠从额头滴落,陈虞渊深吸一口气,被烛火摇晃的视线里,陈志舟正在对面的楼台上对他狞笑着。
他记得祝浔跟他说过,这座宫殿有地下还有一层,为了防止陈志舟偷偷摸摸藏人,他特地去掉了两层之间的隔板,改用立柱直接贯通宫殿。
是,陈志舟不藏人了,倒是有闲心给他布置个这么大的机关。
他扫了周围一圈,也不知是不是陈虞渊不喜日光,宫殿里所有的窗都关得严丝合缝,全靠烛台照明。长长的绒毯沿着回廊铺设着,金丝暗纹在晃动的光线中泛出含蓄的光泽。
“早知道你这么好骗,在山城就该直接杀了你。”陈志舟趴在回廊的扶手上,好整以暇地欣赏对方狼狈的姿态,“……不,现在看来,似乎做成人彘更划算些。”
陈虞渊微微缓了口气,抬起的眼眸仍然透亮,“你有那闲工夫?把我关在这里,不就是为了跟你舅舅里应外合地逼宫?”
禁军统领虽是杨家人,但他能差遣得动的心腹大约只有一半。原先即使他们造反,陈虞渊也有信心用兵符调动剩余的那半应对,再加上太子归京,内外包抄,他们绝对没有胜算。
如今他被困在此处,尽管兵符已交给影卫以备不时之需,但仅凭一块玉佩能调动多少人还是未知,这场仗便多了变数……可陈虞渊还是觉得杨家挑的这个起兵时间很是蹊跷,他们完全可以选一个更合适的时间动手。
心念万千之时,喧闹的马蹄声已透过窗户的缝隙传了进来。陈志舟却不为所动,看着他面容冷彻了下来,唇角拧出一个阴沉的弧度。
“你他娘的还有心思管外面的事?!不想想你的命,不想想祝浔以后落到我手里会如何!”陈志舟愤愤踢了一脚栏杆,破口大骂。
他不明白,明明在他看来这个人就是砧板上的待宰之鱼,怎么还不露出那种求饶恐惧的姿态取悦他?!
陈虞渊挑了挑眉,抛出一个他感兴趣的话题,“你想对祝浔如何?”
“哼,”陈志舟面色稍缓,“我要给他看你的人头,让他抱着你稀巴烂的身体,他一定会很生气,”说着,青年阴鸷的眼里迸发出了别样的神采,“他会怎么对我呢?会恨不得拿刀砍了我吧……哈哈,没关系,没关系,我要他在我的身上留下印记,血和伤口,越深越好,最好永远都消不掉……”
“……”
“你怎么不说话?”陈志舟话锋一转,发散的视线又钉在了陈虞渊一副欲言又止的脸上。
“……你觉得这是喜欢一个人的表现?”他不得不开口。
陈志舟的眼瞳里浮出一层迷茫,“这不是吗?我娘就这样对我的,她说她爱我。”
作为杨家难得一见的宝贝孙子,陈志舟从小便被寄予厚望。扬陵不许他玩耍、偷懒,她有一条很长的牛皮鞭子,抽在地上啪啪响,陈殊小时候经常被这动静吓哭。
陈虞渊不记得陈志舟眼里的光是什么时候彻底消失的,只知道回过神之时,他已经是这幅冥顽不灵无可救药的模样了。
“如果疼痛等同于喜欢,”陈虞渊平静地看着他,“那对你来说,愉快、欣喜、温暖是什么?厌恶吗?”
简单的问题让对方陷入了沉滞,显然,在他过去乏善可陈的二十多年里,这些名词几乎从未出现过。
“哎。”陈虞渊摇了摇头,浅浅地叹了口气。
陈志珂固执己见、狂妄自大,陈志舟以痛为乐、不懂真心与感情……虽然只是为了引开他的注意力才抛出这个话题,却没想到结果让他如此唏嘘。
陈虞渊从怀里摸出两颗飞蝗石,在陈志舟走神的间隙里飞出,锋利的铁丝再次没入了被汩汩流血的伤口中,几乎快要碰到骨头的深度让他猛地倒抽一口冷气。
陈志舟恍然从沉思中回过神,暗器只是擦着他的脸颊飞向了身后,有惊无险。
劫后余生,陈志舟被吓出了一身冷汗,白了他一眼,“看来你的运气也不是那么好。”
陈虞渊捂着伤缓缓抬起头,冷汗遍布的脸庞上竟然勾起一抹笑。
“你倒是看看身后呢?”
——滋啦。
是什么东西燃烧的声响,焦糊的味道随之弥漫开来。
陈志舟猛地扭过头,身后的两盏烛台倾倒在地,灯油渗入厚重的绒毯之中,被灼热的火舌饥饿地舔舐着,沿着灯油流淌的方向迸发出耀眼的火焰,而罪魁祸首的两颗飞蝗石就躺在自己脚边。
“陈虞渊!!!你自己的命都不要了啊?!”陈志舟急得跳脚。
要知道这绒毯铺了整整一层的回廊,被火油一浸,火势立刻弥漫开来。他想去屋外打水,可最近的门已经被烧着了,还有往周遭延伸的趋势。
为了囚禁陈虞渊,陈志舟早就将下人统统遣散,几个影卫被关在外面,现在真是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
“以牙还牙罢了,山城的那场火我还记得。”陈虞渊站在原处,浅色的瞳仁里映着被火势赶得手忙脚乱的青年,好整以暇地笑了,“姑且提醒你一句,你站的那半边回廊下,立柱已经快烧断了。”
“什么?!”
陈志舟话音刚落,脚底的地板便轰然崩塌,烧焦的木炭零零碎碎地落在铁丝网上,被割得千疮百孔。
陈志舟不顾骨头还未长好的疼痛,死死地抱着断了一半的回廊栏杆,被火舌舔舐的木头嘎吱嘎吱地摇晃着,他脚底距离铁丝网的距离也随之时近时远。
“有没有想过,你有一天会死在自己亲手布置的陷阱里?”陈虞渊的声音传来,遥远得快要听不清。
火舌沿着栏杆流淌而来,灼烧着他常年来养尊处优的手掌,细嫩的皮肉在火焰下逐渐焦黑、翻卷、千疮百孔,疼痛让他抑制不住地哀嚎出声。
“疼痛给你带来的只有疼痛,不会有别的,不要自欺欺其人了。”
火舌最终还是烧断了他赖以为生的栏杆,人生的最后一刻中,他转过头,被烟灰模糊的视野里只隐隐绰绰地显出一个人影,然后立刻被铺天盖地的血幕掩盖。
真的……是很疼啊。
——噗、呲。
陈虞渊合上了眼,耳旁是坚刃刺入皮肉发出的含糊声响,血腥味登时掩盖过火场的焦臭扑鼻而来,黏稠物滴滴答答地落地,足足持续了大约有三五分钟之久。
再睁开眼的时候,滔天火势已经彻底弥漫开来,尽管烟幕遮住了不远处那个不成人形的东西,他还是条件反射地反胃恶心。
陈虞渊撇开眼,将注意力集中到火场之上。
火焰吞噬了一根立柱,连带着绑在立柱上的铁丝也松动开来,用手就能轻轻拨开,他也得以能往墙角移动片刻。
……
宫殿落成之后,祝浔跟他讲过,为了以防万一,他偷偷在宫殿的地下留了个暗道,与外面的池塘相通。这也是来源于山城徐尾府邸的灵感。
依照图纸所画,这个暗道应该是在——陈虞渊小心躲避着铁丝网的剐蹭,慢慢往记忆中的墙壁摸索而去,却不知按到了哪里,背后的支撑陡然一空。
“袁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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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兵荒马乱的,国师一个人在宫里吓得抱头鼠窜,干脆躲到地道里避难。
当初他帮祝浔规划图纸的时候偷偷藏了些私心,将自己的院子与陈志舟宫殿地下的密道连了起来,这才偶尔撞见了重伤的陈虞渊。
陈虞渊被国师搀扶出了地道,在陈志舟还没烧着的院子里稍作休整。离了火场的炙烤,身上的伤登时灼热地疼痛起来。
“我的个天呐!你又把自己搞成了这样!?”国师从怀里掏出膏药和布巾,“我、我不会弄啊,这都是萝萝给我的,我怕万一就带着了……”
“东西倒挺全。”陈虞渊无所谓地笑了笑,平静地接过他手里的东西,手法娴熟地给自己上药。
“你这是什么时候练出来的?”国师看得一愣一愣的,“在这里,还是以前……”
“以前,小时候练马摔的。”
“……”国师倒吸了一口气,伸出大拇指,“大户人家,大户人家!”
陈虞渊扫了他一眼,抬手把他的大拇指给掰了。
几个影卫早就从火场里九死一生地冲了出来,浑身蹭的都是烟灰,此刻正在从小池塘里打水扑火,好在有地道相连,火势也并不大,很快就只剩火星子和无尽无穷的烟灰。
“外面局势如何?”陈虞渊招来了影卫。
“杨商在北苑附近集兵,还未动手,”孟春垂首道,“杨自亭不知在哪……属下无能。”
“陈殊和李安呢?”
“太子殿下刚刚进宫,探望陛下的病情。”孟春道,“属下已派人传信。”
“让仲春把他带到老二宫中,守好他和祝萝,”陈虞渊踢了国师一脚,“你留下把陈志舟这屋子搜一搜,剩下的人跟我去找太子。”
孟春颔首应下,正要转身传达命令之际,孟夏灰头土脸的脑袋便从半塌的宫殿里探了出来,像是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说起话来都咬舌头。
“小、小王爷!陈志舟藏、藏藏藏了……”
“什么?”陈虞渊眉头一紧,在孟夏的指引下推开那间还算完整的屋子,见着眼前的情状登时止住了脚步。
跟在他身后的国师仰着脑袋,拖长了音调感叹,“卧槽——”
屋子四四方方,大约能有普通人家的两间卧室大,触目所及之处摆满了一杆杆长长的衣架,而衣架上挂着的竟然——全是花红柳绿的女子裙式!
“他……他收集癖还是……”国师吞了吞口水,扒拉着衣裳,“妈呀,这肩宽得女孩子哪里穿得上啊!”
陈虞渊随手打开房间两边的边柜,琳琅满目的女子妆品与饰品叮叮咚咚地撞成一团响,放眼望去,光是胭脂盒就有不下数十种。
他随手拿出一盒,沉甸甸地金块在手上极有分量,翻到背面,“十里红妆”四个大字烙印其上。指尖划过凹凸不平的刻字,脑中灵光乍现。
“云温那里明明有送往宫中的订单,但皇后宫中却搜不出半瓶十里红妆的东西……”陈虞渊捏紧了胭脂盒,“难道其实是在这里?”
“你是说,皇后为掩饰陈志舟的癖好,以自己的名义订货,再偷偷送给陈志舟?”国师拍了拍脑袋,“啊!那你之前担心皇后偷偷买通太子派禁军,向外销毁证据不就不成立了?”
“……不,只是说明那些守过城门的禁军可能是干净的,”他顿了顿,“而那些派去保护太子的、我们以为是干净的禁军可能——”
话至此,陈虞渊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
杨家早不起兵、晚不起兵,偏偏选在太子回京之时起兵的原因——他终于意识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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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殊和李安回宫之时,表面还是风平浪静。他们二人在宫门前告了别,李安嘱咐齐乐鱼替他照看着陈殊,自己则跨马去寻齐伯通报情况。
如果陈虞渊的信能早些到,大概李安也不会与他分开吧。
陈殊在心底叹了口气,甩去那些令他软弱的念头,将注意力集中到对面的杨商之上。
他们已经在大殿前对峙了一炷香的时间,对方显然有些气急败坏,情绪激动,盔甲碰撞着马鞍,发出细微乒乓的声响。
陈殊左看看右瞧瞧,没见自己那位得意洋洋、早该出场的兄长,就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了。
“杨商,回头是岸,你们布的局已经没有意义了。”陈殊摇了摇头。
“回头是岸?怕不是回头就是死吧。”
在杨商出口之前,苍老低沉的声音从他身后缓缓传出。陈殊回过头,已经年过六十的老人绷着脸踱步而来,涨红的眼里满是固执。
“陈虞渊烧死了我唯一的侄儿,你们就统统给他陪葬去!”
陈殊叹了口气,“小齐,动手吧。”
张弓的声音从身旁传来,陈殊眼角余光瞥见杨自亭涕泪纵横的脸上露出一个古怪狰狞的笑容。
咻——一箭沉默地出弓。
锋利如刃的风朝面门猛扑而来,天卷积云,沉甸甸地压在头顶,天地之间一片黯然失色。
浑身的血液都仿佛停止流动了。
这时候他才意识到,齐乐鱼方才张的弓是朝向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