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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破鬼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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鲜血的腥甜充斥着鼻腔,含糊的月光泥泞了视线。
浑身的伤痛无数次将陈殊从昏迷的边界线上拉回,毒物侵蚀着五脏六腑、蚕食着头脑中最后一点清醒,勉强回过神来之时,他们已经且战且退地被逼入了狭长的宫道之中。
对面的杨商脸上挂了彩,鲜血淋漓的脸庞也挡不住那得意洋洋的狞笑。陈殊抬不起沉重的头颅,但他能想象到宫墙之上是怎样的架势。
兵忌狭深,这是他第一堂兵法课上学到的东西。
师父总是觉得他上课不专心,可他说的每一个字,陈殊记得比谁都牢。
那时候的阳光那么好,足以将少年将军脸上细小的绒毛照得透明,剑尖在空中划过一个又一个完美的弧度,小太子托腮直勾勾地看着,无比羡慕他手里的那柄剑,能永远被牢牢地牵住。
十多年过去了,曾叱咤风云的将军放下了他手里的剑,懵懵懂懂的小太子不得不肩负起天下大任,走上他并不擅长的战场。
头顶的箭雨齐发之际,陈殊合起了疲惫而沉重的眼皮。
太子的一生并不快乐,此生只因能遇上他而不悔,唯一遗憾的,是没能与他、与这份记事起便萦绕心怀的暧昧初恋好好道个别。
“……”
劲风在耳旁呼啸着,却在逼近耳廓之际毫无征兆地被铁骑铮鸣打断,身体随之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阿殊!”
陈殊怔忪地睁开眼,面前的男人紧张得五官都皱在一起,有些好笑。
“你怎么……”他讷讷地说着,轻轻抬手碰了碰男人的脸,新生的胡茬微微刺痛着指尖,告诉他这一切并非臆想。
李安抿了抿干渴的嘴唇,似乎在思考从何开始解释,身旁忽然传来旁人急促的呼喊。
“将军!楼顶的三十弓箭手已伏诛,八人逃窜,是否去追?”
“不,群龙无首的死士不足为惧,”李安不假思索地命令,“调集全部兵力镇压杨家主力军,拿下杨自亭和杨商!”
“是!”
战马在身下飞快地奔跑着,陈殊挣扎着要从李安怀里起身,却被男人结实的臂膀死死地圈在怀里,甚至屁股上还警告似地挨了一下掐。
“你你不是拿不起剑了,怎么、怎么、怎么……”陈殊连说了三个怎么,却怎么也找不到下文。
“但你现在需要。”
“……”
李安看着前方被月光和鲜血洗刷得明亮的石砖,逆着行军的方向飞驰着,怀里没了声响,却悄无声息地湿了一片。
“我把你交给祝浔,你跟着他出宫找小王爷,第一要义是先解毒。”他顿了顿,局促地吞了口唾沫,尽量放软了声音,“别哭了,有我在,输不了的。”
“……”呜咽的声音反而大了起来,“我……我又不是担心你会输!”
“那、那那那更没什么好哭的了啊……”
“你个蠢蛋!蠢货!不解风情的笨男人!”
“哦。”男人干巴巴地尽数应承下来,末了又有点不安,“……你讨厌我了吗?”
一双温热的臂膀环上脖颈,细小的声音像是蒲公英,被风吹散在耳畔。
“最讨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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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潋,大庆开国以来最年轻的将军。十三从军,南伐蛮夷,东讨倭寇,一路以来战功赫赫,十八便被皇帝特批封大将军之名号,统领禁军。
这禁军统领一当就当了六年,当众人以为楚潋会就此长居京城之时,一封请辞书毫无征兆地炸响了朝堂。朝臣百般劝阻,可楚潋铁了心地要赴往边疆,投于镇远侯麾下,将余生都奉献给西北。
一年以后,镇远侯一战打破了不灭神话,楚将军也就此销声匿迹。世人皆以为他死在了西北战场上,军中上下与他交好的官兵无不戚戚,如今楚潋的出现简直仿佛天赐良药,一扫低迷的士气,将反叛军逼得节节败退。
这场仗没有输的可能。
祝浔将陈殊安顿下,轻手轻脚地退出了屋子,陈虞渊已经上好了药,一个人坐在院子里望着夜空发呆。
王爷府离皇宫很近,从他们这里也能听到宫内传来了胜利的号角。皇帝在刚刚那场仗中转醒了,闻言大发雷霆,此刻下令彻底清剿杨家,总算是找回了连日来失去的主动权。
“还不去睡吗?这么晚了。”祝浔与他并肩坐在一起,递去一杯热茶。
“累过头了,反而有些睡不着了。”陈虞渊摇了摇头,头轻轻抵靠在廊柱上,“你还在生气吗?”
“指什么?”祝浔反问他,“欺瞒我从文?又一人涉险?还是又将自己弄得重伤?”
“啊……”陈虞渊幽幽地叹了口气,“听上去我罪无可赦了。”
祝浔偏过头看了他一会儿,伸出手,揽过他的肩,让他依靠在自己怀里。
“不是生气吗?”
“不生气,不过……”祝浔戳了戳他柔软的脸颊,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我已经想好怎么报复你了。”
光是听影卫描述了一番那屋子里的机关都惊出了一身冷汗,他差点儿没老婆了,哪里顾得上责怪呢。
“……你想干什么?”陈虞渊觉得不妙,一把捉住了他的手,“还有,你怎么知道齐乐鱼有问题,正正好好就赶去救下了陈殊?”
“诶哟——”祝浔拖长了音调,“终于有你不知道的事儿啦?”
陈虞渊挠了一下他的掌心,放在唇边威胁道,“说,不然我咬你。”
“就不说。”祝浔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咬死我都不说。”
他真的只是说说,谁知道陈虞渊真地张口咬了上去……啊不,也不是咬,就是……
祝浔无法找出确切的词语形容目前的处境,湿润温暖的感觉从掌心蔓延开来,牙关轻轻磨蹭着粗糙的茧子,一路延伸到手指,沿途留下一阵欲罢不能的颤栗。
祝浔低下头,要将自己这造孽的手收回来,却好巧不巧地撞上了陈虞渊促狭的视线。
他觉得自己的脸一定红了,否则陈虞渊不会一边意味深长地笑着,一边伸出舌尖将他的食指卷入口中,粉红的温热立刻将他最后一点儿强撑的镇静都吞没了。
祝浔知道他胳膊上还有伤,只按着他的肩膀将他压到栏杆上,屈起指节撑开他的上颚,又加了中指,用圆润的指甲蹭着柔软的舌面,微微用力地摩挲着调皮的舌尖。
陈虞渊看着他,笑意愈浓。
舌面温柔地卷过他的手指,细致而暧昧地抚摸着每一寸皮肤,舔舐往上,又慢慢退回,如此反复吞吐着牵出细密的银丝,被月光照得鲜亮又剔透,再随着舌尖翻动而断开。
啵——
轻微的响声下,祝浔觉得断掉的不是自己指间的银丝,而是脑中的风筝线。
他抽出自己的手指,俯身直接用牙尖捕捉那磨人的舌尖,唇舌交错之间,愈来愈细密的银丝从唇角满溢而出,在月光下泛起潋滟的光泽。
“你输了。”
小兄弟被微凉的温度弹了弹,祝浔倒抽了一口冷气,退开了点身子,愤愤地控诉,“你、犯、规!”
“嗯……管用就行。”陈虞渊舔了舔唇,本就晶亮的唇色便被显得更加甘甜起来,“快说,怎么回事?”
祝浔不过瘾地重重按了按他的嘴唇,才从怀里掏出一串红绳,慢吞吞地解释起来。
“是萝萝给我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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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萝进宫后送给他的第一串手绳被国师弄坏了,也就是那一天,他发现在编绳中竟然夹着一张皱皱巴巴的纸条。
祝萝告诉他,她以自己为筹码,向云温讨了个机会。
一直站在旁观者角度的小姑娘比谁都清醒,害死夏元、洛卿卿的不完全是杨家,送药、行刺、派云温潜伏在陈志珂身边的第三者从头到尾都没有现过身。
云温自身难保,无法直言背后此人是谁,却能给她一个投帖的机会。她拿着信物寻人的那天被瑞王遇袭打断了,左右考虑一番,此人多半藏身于宫中,于是借着瑞王的邀请便顺水推舟在宫中住了下来,悄悄观察。
这是第一串手绳传来的信息。杨家起兵前,祝浔在皇宫寝殿前碰到祝萝,得到了第二串手绳。
有了上次的经验,他立刻拆开,便发现了齐乐鱼有变、太子遇险的消息,这才将将赶上了战场。
“祝萝怎么……”陈虞渊按了按眉心,顿了顿,“你怎么就让她这么折腾?”
祝浔讲完这些已经很晚了,陈虞渊这几天都没怎么睡,闹了整整一天,身体已经疲倦得眼睛都睁不开,只是脑袋还不愿意休息。
其实祝浔原来也想过拦她,但想到被陈虞渊骗得团团转但那些日子,还是随了她的心意。
“去睡吧,这些事明早起来再想。”祝浔扶起他的身体,却被他不依不饶地黏住了。
“总觉得你在跟我打马虎眼,”陈虞渊揉着眼打哈欠,“你还没说你打算怎么报复我。”
困成这样记性还这么好。
祝浔一边哄他一边把他扶进屋子,好在他的身体是真的困倦到了极点,沾了枕头不多久就睡着了。祝浔小心地看了看他身上的伤口,轻轻替他换了药,才退出屋子。
……
做完这一切已经是后半夜了。折腾了大半夜,祝浔是真的半点儿睡意也无,干脆去厨房点了点菜,琢磨着炖一锅鸽子汤给陈虞渊补补身子。
他杀完鸡拔毛的时候厨娘才上工,冷不丁见着人,吓得差点跌一跤,赶紧抢了他手里的活。在厨娘的帮助下,天蒙蒙亮的时候祝浔终于炖上了鸡汤,肉香从厨房里飘散开来,伴随着屋外清脆的日色,驱散了连日来的阴沉。
希望今天是个好天。
祝浔抻了抻胳膊,拿起钱袋挎了个篮子准备去赶个早集,却在王爷府门前撞上了一身斗篷的奇怪之人。
那人见到他下意识要跑,被祝浔提着后领抓了个正着,三两下抖下帽檐,四目相对之时,祝浔发出了啧啧的声音。
“你还敢跑来京城?拐骗我妹妹的事儿我还要找你算账。”祝浔把哎哟哎哟叫着的少年放在地上,“云温,十里红妆不开了?”
“祝萝那事儿是她自己一定要求的!不关我事!”云温一开口,还是那股子熟悉的牙尖嘴利。
“那你跑到这里做什么?”
“……太子赈灾路过扬州,我听说祝萝呆在了瑞王宫里。”云温说起来,神色便有些焦急,左右瞧瞧似乎生怕冒出什么埋伏,“她、她——”
祝浔愣了愣,一把把他扯回王爷府里,遣退下人,关上门。
“接着说。”
云温一双黑白分明的杏目盯着他,咬着唇不敢说了。
“我替你说,你只需要负责点头摇头。”祝浔压低声音,一字一句道,“唆使你埋伏在陈志珂身边、杀了洛卿卿、给夏元迷药、操控全局刺激我们与杨家相争的人——”
“是瑞王陈嘉禾。”
云温抱着脑袋紧闭着眼,抖着身体用力地点下了头。
“……”
祝浔重重扔下竹篮,抬步就往外冲,却被云温死死抱住了胳膊。
“我本来跟着太子的队伍偷偷来京,是想安顿下来给你递信的,现在冒着生命危险直接来找你,”他吞了口唾沫,“是因为我刚刚从宫里溜出来……”
祝浔转过脚步。
“就在半个时辰前,陛下……给他们赐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