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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发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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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在时冬冬去学校签请假条的空档,覃然推着周阿姨去拍CT、换药、输液,像真正的女儿般照顾她,惹得周阿姨一阵抱歉。
“孩子,真是麻烦你了,冬冬不在,倒让你跑前跑后的,阿姨心里真是过意不去。”
覃然收拾好外借的轮椅,走到病床前靠边浅坐:“阿姨别这么说,我是时……我是冬冬的朋友,做这些都是应该的。您不用担心我,现在最重要的是自己的身体。”
周阿姨身体前倾,双手包裹住覃然的右手,“好孩子,冬冬从来没跟我说过她有你这么好的朋友,你叫什么呀?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阿姨,我叫覃然,现在在M大学读大二。我跟冬冬是……在一次活动上认识的。”
确实是在一次打架斗殴的活动上认识的……
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天,周阿姨的双手一直紧握着覃然的。虽然那手上插着输液针,看起来羸弱又病态,但覃然仍感受得到一股热流源源不断地传过来,那种安定的力量仿佛与生俱来,哪怕轻轻触碰就能被一件无形外衣牢牢包裹住,得到它无私的万分呵护。
说话间,覃然默默观察着眼前的女人,周阿姨眉眼和善,讲话虽然慢悠悠的,但胜在亲切温柔,连眼睛里都载满了笑意。同她聊天陌生感全无,一点都不觉得两人竟是第一次见面,反倒像是跟家里和蔼可亲的长辈在慢话日常。
覃然突然想起来周阿姨有时会忘记时冬冬是谁。
哪怕是忘记了,也要拼命记起来。
毕竟天色晚了还要接孩子回家呢。
可覃然真正的长辈呢?
在仇恨、在拉扯、在哄骗、在主动伤害。
即便努力相隔着空间时间,他们仍旧纠结旧事,不肯撒手。
思绪翻飞了片刻,覃然得出结论:别人的妈妈和她的截然不同。
或许吴姝曾经也是亲爱体贴的母亲,但面对幼小灵魂告别,她无情的做出轻易抛弃另一个的决定。
如果吴姝能像周阿姨这样护子,她会不会也和别的孩子一般快乐长大,不再经历多年的煎熬波折。
如果……
“覃然!我就知道你肯定还在!”
遐想被某个咋咋呼呼的声音打断,时冬冬一屁股坐在病床的另一边,嘴巴咧成了月牙,眼神直勾勾地看过来。
覃然别过视线,站起身向周阿姨告别:“阿姨,我还有课先回去了,您好好注意身体,有时间我再来。”
走出病房,回过头从小窗里看到母女俩笑笑闹闹的场面,覃然不觉莞尔。
她极致渴望的情感并非是不存在的,不过是她运气差,没有罢了。
一楼转弯处,覃然的胳膊又被死死的抱住。
时冬冬的下巴贴在她肩膀上,撒娇道:“覃然,你干嘛走这么快!怎么我一来你就要走啊?”
覃然没吭声,用力挣脱非本心的身体接触。
“你留下来陪陪我嘛!”
“时冬冬!”覃然猛地用力一挣,两人拉开些距离,“你作为店里的客人,我帮你到现在已经是情至意尽了,我们之间没有任何其他的关系,你不要再纠缠我了!”
“怎么没有关系!我很喜欢你啊!我知道你是有女朋友,但那并不妨碍我单方面追你啊!”
覃然皱起眉:“我……告诉过你我女朋友的事?”
时冬冬昂起头,脸上有一丝不合时宜的骄傲:“这用得着你亲自说吗?大家都知道啊!你不信?不然你去看看学校论坛,大家的眼睛都透亮着呢。”
“既然你知道,就更不应该来找我!”覃然甩下话径直走开。临走前又转到缴费处排了半钟头队伍将周阿姨医药费给结清。
覃然生气归生气,该不忍心还是不忍心。
秋日天气总是灰蒙蒙的,连片阴云给人压迫般的厚重感,覃然裹了裹被风掀开的外套,速速赶回学校,上午的大课还有二十分钟就结束了。
陆语嘉在桌子底同覃然十指相扣,轻声细语地问她昨晚没回来的事。覃然用大拇指揉搓着陆语嘉嫩滑的皮肤,简要解释了几句,还想再窃窃私语,便听见讲师咳嗽一声,阴阳怪气地说道:“这快要下课了,竟然还有人刚进来?!不是我说你们,你们别以为自己在这呆了一年就有资格混下去了,大二正是学专业课的时候,学业压力是很繁重的,等毕不了业了有你们后悔的!以后我的课不准任何人迟到!”
两人抿着嘴相视一笑,手上却不停止动作,各自朝对方腿上乱摸一气。
下课后,陆语嘉催促覃然快点收拾,说要带她去一个好地方。
两人你追我跑,嬉笑打闹着到了目的地。站在一间办公室门前,盯着“心理室”三个字,覃然有些出乎意料:“这就是你说的‘好地方’?”
陆语嘉挽过身边人的手臂,眨巴着亮晶晶的大眼睛,口气十分认真:“我已经做好功课了,今天是梁教授值班,她可是心理学的专家呢,咱们学校许多学生的心理问题都是被梁教授看好的。你跟她聊一聊,应该会舒服很多。”
覃然干涩的咽了口吐沫,不回答。
陆语嘉见状以为她没有异议,抬起手就要敲门,却被覃然猛地攥住了。
“陆语嘉,在你眼里,我是有心理问题的人吗?还是你觉得,我有病?”
一道质疑的眼神从斜上方砸下来,陆语嘉一怔。
“不,不是的,你想哪去了覃然。”陆语嘉双手握住覃然的,“我是看你从家回来之后一直闷闷不乐的,肯定是心里纠结家里的事,我劝你你也不听,不如跟老师们聊一聊,就算不能立马纾解心结,缓一缓情绪也是好的呀。”
“老师们?”覃然的脸颊急速冰冻,“这次又想要所有人都知道我是个被父母抛弃的人吗?”
“什么?又?我没有……我就是想……”
覃然撒开被握着的手:“好,我接受你的好意,但是我不想进去。家里的事,根本不是你说忘掉就能像按删除键一样直接清除,况且我也不想这么简单的忘记。这件事以后你别再管了。”
说罢她头也不回的走了。
只留陆语嘉直愣愣杵在原地,满脸的委屈和难过,随即一层薄薄水雾从眼下升起。
清冷的背影于拐角处消散,陆语嘉第一次觉得覃然冷漠的推开了自己。
她意识不到原生家庭对覃然的巨大冲击影响得有多么深远。
那是具有毁灭和暴力属性的精神摧毁。
哪怕覃然整日忙碌、正常交际、能够恋爱,像个普通人一般生活着,沾够所有俗世气息,
其实精神世界犹如一叶扁舟,终日在暴雨巨浪中倾斜翻滚,没落沦陷。
包裹着的面具太过真实,陆语嘉不足以理解,自认为给予痛苦的那一页被她亲手翻过去,能够拉覃然跨过这道坎。
可覃然非但不接受,还毅然决然的在漩涡中挣扎。
她甚至原本就不想跨过这一劫。
这样看来,童年创伤留下的痕迹是陆语嘉无法接受的深度。
想到这,陆语嘉既生气又心疼,脑子里各种想法回旋反复,一边对覃然无情的态度感到憋屈,一边又为覃然找借口来安慰自己,硬生生在门口罚站似的站了二十分钟。
终于,心理室的门被一只小手轻轻扣响,一腔心意在沉默中背道而驰。
宿舍里,覃然瘫坐在地板上,头后仰着靠在陆语嘉的小床上,自顾自的生闷气。
分明清楚陆语嘉这么做是为了自己,她不想让自己永远陷进过往怨恨之中。
可是……
就算她现在拥有陆语嘉,过着同以往截然不同的开心日子,不可否认的是覃然这辈子的症结统统被困在少年记忆中,她的心仍旧活在数百里之外的小城。
覃家人不肯放过她,同样的,覃然也不能轻易忘记这一切。
冥冥之中她总觉得,双方均已逃避到各自尽头,会有一个契机让他们直面碰撞,无论结果好坏,这件被谎言和噩梦掩盖的事终将有定论。
覃然的脑袋清醒了些,复又后悔刚刚对陆语嘉说了重话,那是她心尖上的人啊,被自己毫无防备地伤害了。
覃然懊恼地敲了敲脑壳,电光火石般,她猛然想起时冬冬说的话,于是一股脑从地上跳起来,打开电脑。
鼠标清脆的击打声回荡在沉闷的空间里,被墙面反射回来利刃般穿透覃然的身体。
覆盖之上的手却在微微颤抖着。
那是覃然不可置信时的身体反应。
她看到学校官方论坛上,一条名为“公益发掘:M大同性恋报告”的帖子里赫然公布了她和陆语嘉的照片,她们一同上课的、街道上牵手的、在食堂相互喂饭的图片比比皆是。继续看下去,近千条跟帖千奇百怪,无论是怎样的言语,都令覃然怒不可遏,那股火气于瞬间充斥全身,热气冲得脑袋停止思考。
两个人小心翼翼呵护的纯洁净地被陌生人扯开一角,就着那小小角落生生剖开了全部让所有人当做戏来看。
她们的密码被发现了。
随即是透顶的愧疚和自责。
那“同性恋”三个字又变成一块冰砖,不由分说便破空而来,凶狠地砸在胸口之上,破碎皮肉屏障,冻结裹挟火气,重重朝最温暖之地袭来。
覃然静静感受着胸腔闷声裂开,身体盛不下的痛楚翻涌着溢出。
一直以来被她忽略的游走在身边的群像清晰显露。
那些她不曾在意过的小声嘀咕、眼神、视线、嘴巴张合、举起又迅速放下的手指、不怀好意的嘲笑……
此刻,她像是被丢回百里外小城的马路上,背在身上的称号阴魂不散,女人男人们恰巧可以听到的品头论足,小孩子和不知者单纯或故意的疑问,黑压压的笼罩整个天幕。
覃然的心脏被挖空了,刺骨寒风呼啸而过。
她不知道该气谁,只能将一腔凛冽还给自己。
她觉得对不起陆语嘉,如果不是因为她,性格温顺、品学兼优的陆语嘉怎么可能成为别人口中的“女变态”,怎么能被随意评价为“恶心”,怎么能变成陌生人嘴里践踏的“同性恋”。
一切都是因为她……
覃然根本不敢想象陆语嘉听到、看到这一切该有多难过。
原本被称作为“秘密”是不假,但在一开始就要做好被公开的准备,而覃然沉溺于从未拥有的温柔乡,不曾有过应对风暴的想法。
因此当发现秘密被揭开的时候,守护的方寸之地在极短时间内从中心碎裂,放弃努力去稳固的可耻念头令其摇摇欲坠。
低沉压抑的闷雷由近及远,倏而探寻到什么一般略着绝对无法抗衡的力量浩荡归来,临窗怒吼着炸开,窗外人与窗里人均是内心畏怯,全身震颤。
覃然无意识地挪开视线,感受着身体的颤抖,她害怕了,因为外面的世界和她的世界都要遭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