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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经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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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阳侯府,岁寒堂。
这里乃是侯府的偏厅,远离正堂的喧闹人烟,因而陈设主要以清雅别致为主。当中一匾,写着“劲节后凋”四字,似乎彰示着主人风骨。
江回毫不客气地拣了正首的一张椅子坐了,眉眼低垂,仿佛只是在看手中捧着的茶碗花样儿。下首东面的一溜儿脚踏上,坐着一男一女。男的约有二十五六岁,高伟奇绝,耿介昂藏,正是高阳侯世子陆黎。
旁边儿那女子自然是世子夫人秦氏,她生得诚然婉约静美,但似乎有些病弱之态,虽是在屋里,仍披着风毛氅衣,头戴一条紫貂抹额。她的怀里抱着个大红的百子千孙襁褓,时不时传出婴儿的梦呓之声。
过一时有侍女进门来,往当中的地龙里又添了些炭火。陆黎瞥了一眼上首的人,未有发言之意,乃吩咐说:“叫外面的人退下,在偏院外等着。没有吩咐,任何人都不要进来。前头让崔管家好生招待,不要怠慢了宾客。”
“是。”侍女应声下去,知趣地合上门扉。
又过了好一会儿,江回才终于放下茶碗,缓缓抬起头来,却好似云开雾散,锋芒尽敛,只留一丝难以察觉的隐忍牵念在眼底深处盘旋着,开口,却是一句关切的寒暄:“嫂……云舒姐姐,近来可好?”
话甫落,只闻得一声女子的难掩的哽咽突兀响起。陆黎斜了一眼爱妻,清了清嗓子,代为回答:“舒娘这一胎生得艰难,没到产期时在雪地里摔了一跤,出了大红。好在卢太医妙手回春,母子平安,不曾有失。”
江回勾了勾唇角,却发觉自己也笑不出来什么,向秦氏怀中望了一眼,道:“那,孩子……”
陆黎道:“孩子是早产的,到底娇弱些,但太医说只要好生将养着,过一二年便无碍了。父亲依着思言的名字,给他取名叫辞言。”
“陆辞言,是哪个字?”江回问道。
陆黎踌躇须臾,方道:“是……楚辞之辞。”
江回闻言一顿,喃喃自语:“思言,辞言……是了,追思良久,是该辞别了。”旋即提了些音量,温声道:“陆辞言,是个好名字,老侯爷……思虑甚是。”
秦氏闻得尾句,早忍不住,捂着嘴哀哭起来。江回眸光一恸,终是笑道:“好端端的,云舒姐姐哭什么呢?可别惊着了孩子。”
陆黎亦侧身轻轻抚着爱妻的脊背,安慰地柔声劝说:“舒娘,今日是喜事,你强撑着出来,好歹别让不移看了笑话。”
不移,是江回的字。
半晌,秦云舒用帕子沾了沾眼角,叹了口气,抬起头来看向江回。四目相对的一瞬,一股久别重逢的辛酸又萦上心头,她强忍泪水,瓮声瓮气道:“不移……”
只说了这两个字,便又悲从中来,再不能言。
却是江回接过话茬,道:“当年匆匆一别,没成想就是五年不见……若不是借着这个孩子出生,我怕是也难出宫来看姐姐一回。今日见姐姐安好,可知是世子待姐姐极好,我便也放心了。”
“是啊,五年……你变了好多,今日在门外,竟然连崔管家都认不出是你了。”
陆黎神情微悯,道:“你在那不见天日的地界儿,自顾尚且无暇,我岂能让你再担忧舒娘。只是你知道,当年舒娘改嫁,高阳侯府过于打眼,我也不敢往宫中传信。自从思言出生时,你设法传过一次信,此后便再无你的消息了……”
“这次倒无妨。原是除夕家宴时我在前头,听回宫的惠玟长公主提了一嘴。那位只当我是来找茬的。”江回说到这里,不禁轻轻一笑,“待会儿还要世子做个戏,少不得要委屈了云舒姐姐。”
“都是自家人,有什么可委屈的。只要能见上这一面也不枉了。”陆黎强笑道:“当年不移不都是叫我陆三哥的么,这里也没有外人,就别一口一个世子了。”
“只是怕叫顺嘴了,坏了事。”江回从善如流地改口:“我夜里有时发梦,陆三哥是知道的。”
陆黎听出他未尽之言,笑意不禁僵了僵,片刻之后,终究叹息着问道:“不移,这五年,你过得……”
江回含着一缕笑意,抢先说:“同你们听说的差不多。宫中锦衣玉食,那位对我更是予取予求,无一事不称意。陆三哥与云舒姐姐不必为我担心,但有襄助之时,不吝出手便是了。”
“什么锦衣玉食,予取予求!”
听江回最后一个字落地,秦云舒突然站了起来怒吼道,仿佛多年来的怨愤、悲戚、伤痛全都一下子迸发出来。她柔静姣好的面容上涌动着泼天的恨意,深深地望着江回,浑身颤抖不止,几乎咬牙切齿地说:“太后是我的表姨母,我幼时常在宫中进出,那里是个什么所在,难道我不知道么?何况,何况你……”
她到底说不出那个词来,还是江回淡淡接话:“何况我还跟皇上不清不楚的?”
“不移!”秦云舒失声叫道。
“这句话,我已听了太多次了,云舒姐姐不必为我留什么颜面。”江回淡然道,“将我掠进宫里那位都不觉得失了颜面,我又为何自轻自贱呢?”
秦云舒见他如此,如鲠在喉,却终是颓然地倒在脚踏上,怀中的小儿受了惊吓,不安地哭闹起来。陆黎连忙将小儿接过来柔声哄着,又轻声劝慰了她两句。
良久,秦云舒才缓过气来,另起了个话头,带着些许怀念开口:“想当年,你才十五岁,我刚入将军府,先帝在上林苑中游猎,我同婆母一起入宫赴会。你当时年纪尚幼,便能射得一头猛虎奉君,先帝赞你有乃父之风,必能承继江氏将门荣光……你如今这般,公婆泉下有知,如何不伤心?”
想当年么……江回只觉齿冷。
想当年辅国大将军府满门忠烈煊赫无比,想当年父亲身有从龙之功贵极人臣,想当年长兄征战沙场功勋卓著,想当年二哥文采风流登科及第,想当年三哥剑术超群名震江湖,想当年……
可惜这世上,他最不能想的,就是当年。
他觑着秦云舒的神色,不紧不慢地问:“云舒姐姐可是怪我贪生怕死,当时没有追随父兄而去,保全辅国大将军府一门英名?”
“不移,你知道我……”秦云舒急切地看向他,却并没有全然否定。
“云舒姐姐,你知道么?”
江回打断她的话,缓缓开口:“当年父亲命亲兵们护送我去边疆,我转身时,二哥的头颅就滚落在我脚边。我的衣摆,被他的血染的通红,我从没见过人的血可以那么红。”
“不移,别说了……”秦云舒掩面而泣。
“可我当时没有哭,甚至一步都没敢停留,就从二哥的头颅上跨过去,一上马,我就听到了父亲的悲号,和银□□进血肉里的声音。”
“不移……”陆黎心中不落忍,也恳求地看向他。
“我当时便明白,江家罪犯谋逆,早就没有什么英名了。”江回道,“所以,我怎样都好,就是决不能死。”
“只你一人,又能如何?”秦云舒哽咽。
“即便只我一人,能做的,也有很多。”江回眯了眯眼,“何况,云舒姐姐知道的……不只我一人。”
秦云舒语塞。
陆黎安慰地握住她一只素手,正色道:“不移,你莫怪我多嘴。当年之事我所知不多。听你所言,江大将军派兵护送你离开,我调查过,当时朝廷剿灭最后的将军府兵勇,是在扶风城中,距边境不过三十里。大将军麾下亲兵都是以一当十的高手,沿途又无拦截,按理说应当能保全你……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停顿了片刻,江回摇头:“个中内情,陆三哥与云舒姐姐现下还是不知道的好。”
陆黎蹙眉:“不移不信我?”
江回却道:“不是信与不信。而是眼下,高阳侯府绝不能掺和进这趟浑水里。待来日事有成效时,我再说与陆三哥吧。”
陆黎只好不再坚持逼问。喝了口茶,又问:“你方才说或有襄助之事,是什么?”
江回端起茶碗,“不是现在。有需要时,自会有人联络陆三哥。”说着,他站起身。
“这就要走?”陆黎诧异道。
“来找茬的,自然话不投机半句多,坐久了难免引人猜疑。”江回瞧了瞧秦云舒,“云舒姐姐这模样儿,做戏倒也便宜了。”
秦云舒不语。陆黎叹了口气,道:“此一去,又不知下次见面,该当何时。”
江回道:“见我可不是什么好事。陆三哥,云舒姐姐……珍重。”
堂门大开,出来时,江回已换回了一副趾高气扬的娇纵模样,身后跟着泪水涟涟的秦云舒和满面阴云的陆黎。院门外的奴仆们看世子和世子夫人这般,都不敢上前探问。
江回轻蔑地瞟了一眼,啧啧道:“果然是破落户的小家子气,畏畏缩缩的不成体统。”
话音刚落,忽然额头一痛,不知从那里飞来一颗小石子,正中江回左额。江回皱眉望去,只见院外的一棵苍松下站着两个小男孩儿,年纪相仿,都是四五岁的模样。其中一个粗布麻衣,大约是个书童或小厮。而另一个锦衣华服,手里擎着一把弹弓,不用说,定是高阳侯府的孙公子陆思言了。
江回揉了揉额头,好在没流血没破相,随即听陆黎低声呵斥道:“思言,不许胡闹!”
“我听崔管家说了,这个坏人欺负爹爹和娘亲!”陆思言鼓着腮帮子道,他旁边那个小童则怯怯地拉了拉他的衣角。
“呦,这就是小世孙?看来我说的不错,小家子气也只能养出这样的孩子来。”
江回不屑地瞥一眼陆黎,冷笑道:“世子爷可真是教子有方,我回宫可要跟陛下好好夸一夸世子呢!告辞!”
言罢,又看了看陆思言的方向,冷哼一声,大步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