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流石不转》末烬

4、找茬

　　裴衡走的时候天还没亮。

　　江回闭着眼睛，维持着均匀而绵长的呼吸。他素来浅眠，那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挲声在耳畔响起时他就已经醒了，更何况色令智昏的皇帝临走前还在美人的唇上偷了个香，很难不觉察。

　　等到脚步声渐行渐远，江回才偷偷掀开一条眼缝去偷瞄。重重帘幕之外有细微的字音逸出，大约是裴衡在向离珠嘱咐着什么，然后是一声刻意压低的“恭送陛下”和双膝触地的闷响。

　　他这才放心地睁开眼，对着穹顶上繁复折回的洒金祥云螭凤花纹出神许久，预备坐起的刹那，忽然动作一僵。

　　该死的，昨夜弄得太晚……没有清理。

　　他咬紧牙关，方才扶着床栏支撑起酸痛的腰背，喘匀了气，估量圣驾已经走远了才沙哑着嗓子唤离珠：“快来人……我要沐浴。”

　　“公子起身——”

　　门外很快传来离珠的拔高的声调，少顷，一重重纱帷被掀开挂在小银钩上，离珠垂首在前，两个小宫监抬着一个热气腾腾的桧木桶紧随其后，余下宫人们便捧了水盆、栉巾等鱼贯而入。

　　宫人们将洗漱之物放好后便垂首退离，离珠将最靠近内室的纱帷重新放下，在外头守着。整个过程寂寂无声，连一声咳嗽也不闻。

　　江回拖着两条酸软无力的腿下床，每走一步，那不可言说的部位就有濡湿之感，他眉头紧锁，强迫自己忽略股间的不适，褪下亵衣跨进桶中，将整个人都埋进铺满了丁香花的热水里。

　　今日的浴汤里有药材苦涩而清冽的味道，大约就是先前裴衡对离珠的吩咐吧，皇帝陛下还真是龙恩浩荡。

　　等他给自己仔细地清理完毕，浴汤已经凉透了。草草洗漱一番，江回换上整洁如新的赤金麒麟公子袍，上面绣着大片的锦水汤汤卷纹，矜贵而不纨绔，穿来出客最相宜。

　　离珠适时地拍拍手，外间等候的宫人们重新涌进来，井然有序地料理残局。

　　“什么时辰了？”江回问道。

　　离珠看了一眼角落的铜漏，笑道：“公子，刚到辰时，还早着呢。奴婢看您脸色不好，可要请太医来看看？”

　　“又不是第一回了，请什么太医。”江回无所谓地摇了摇头，“车驾和礼物都备好了？”

　　“皇上一早吩咐奴婢等，已命人去办了，公子稍等片刻，车马会在殿外等候。”

　　早膳是惯例的满满一桌，五味俱全，但考虑到身体状况，江回只挑了些清粥小菜填肚子，余下都给宫人们分了。

　　“去给皇上传个信。”江回放下漱口的茶水，“就说我要出宫了。”

　　北煜皇城巍峨恢宏，道路错综复杂，五步一楼十步一阁，但在江回看来好像也没有什么区别。四轮骈驾的马车在长长的石子路上辘辘而行，直到朱雀门前。

　　朱雀门是皇城南门，向例只供近支亲王或皇子朝觐所用，本朝尚无皇子，亲王们又多在封地，只有年节下才会回来。上元刚过，这里料应人迹罕至，车夫便选了这道门来走。

　　可巧，今日正值守门的禁军轮换，新来的金吾卫是个外头军营里的愣头青，远远瞧见了江回的车驾并不认得，便例行公事地上前拦阻。

　　一夜不曾好睡，江回正在车内侧卧着补眠，迷迷糊糊地听见外面传来争执之声。掀开厚实的毛毡帘子一角看去，不知到了什么时辰，外面已经天光大亮，雪后明媚澄净的阳光映着雪光，刺的人眼前发黑。

　　马车前站着个年轻的金吾卫，正铁青着脸说朱雀门只能让亲王皇子进出。车夫是御马监的好手，通晓流风殿的紧要之处，又有心拿乔，遂梗着脖子也不说清楚缘由。

　　这车夫倒是比他还会狐假虎威……或者说狗仗人势比较恰当。

　　江回揉了揉酸痛的眼眶，正欲开口自证身份，忽然车外传来数声大笑，紧跟着守门的禁军跪倒了一大片，拦路的金吾卫也不例外。

　　“拜见定王殿下。”只听车夫如是道。那金吾卫虽不认识来人，但听见这句称呼也很快回过神来，俯身跪倒。

　　江回方欲出口的话缓了一缓，车帘从他手上倏然脱落，隔去所有光亮。

　　定王裴行，乃是先帝幼子，生性纨绔散漫，独爱风花雪月，因而在先帝时并不得宠，但今上对这个幼弟却十分地宠信怜爱，虽然赏赐了封地乾州，但裴行自皇帝继位起便恩养于京城，不必就藩，封户典仪亦为诸亲王之首。

　　然则定王虽在京城，却一向不爱宫廷拘束，按理说昨日刚刚举行过宫宴，他此刻入宫做什么？

　　江回眸底清寒，脑筋转得飞快。

　　“本王竟不知，如今宫中规矩已经败坏到如此地步，朱雀门都敢有人闹事。皇兄真是越发宽仁慈爱了。”裴行骑着一匹踏雪宝马缓缓行来，抚掌笑言。

　　车夫久在宫闱，自然知道定王地位超然，当即吓得汗毛倒竖，连忙解释：“殿下容禀，十二公子是有陛下特许的，可以随意出入各处宫门。奴才只是……只是与军爷分说……”

　　“‘石’二公子？这又是哪里来的贵人？”

　　那车夫许是畏惧，说话时重音错乱，裴行便会错了意思，以为车里坐着的是皇帝的新欢，一边想京中可有哪个姓石的少年郎，一边自言自语：“皇兄不是刚得了探花郎么？难道是昨夜又闹翻了……”

　　正在思索着，马车里突然传来一声凉薄的笑，然后毡子飘动，一道金色的光芒飞快从车内飞出，直冲裴行而来。

　　裴行张手接住，见那是一块金牌，正面雕作了金龙之形，背面则刻着“令出命从”四字。

　　“王爷好生健忘。”江回轻笑，“大半年不见，便忘了故人。”

　　“原来是‘十’二公子！”裴行恍然大悟，此“十二”非彼“石二”，不由得尴尬地笑了两声。江回的身份尴尬，裴行也知晓皇兄对其宠爱有加，向来敬而远之，上次见面还是去岁春宴上，说是“故人”其实也勉勉强强了。

　　“本王眼拙了。记得十二公子最是畏寒，怎么大冷天出宫去？”

　　江回仍未露面，只笑道：“办些私事而已。王爷最不爱宫中的规矩多，不也是大冷天的进宫来？”

　　“昨日匆忙，不曾看望太后娘娘，今日特来请安。”裴行呵呵笑道，“既是十二公子要出宫办事，本王便不耽搁了。”

　　说着，他将金牌丢给那个倒霉的金吾卫，低斥道：“还不快让开？这位贵人脾气可大的很，见了本王都不下车，小心被告黑状，到时候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这话里话外，还有些许对江回的不屑。不过裴行娇纵惯了，料想皇兄不会为了个男宠跟自己翻脸。

　　而那金吾卫见了金牌，心中不禁大骇，这块金牌在北煜，几乎等同于生杀大权，非皇上亲信之人不可得，何况定王殿下都对此人客客气气的。虽然他仍不知晓马车中是谁，但也明白自己惹不起，忙命属下放行。

　　车夫见此面上一喜，也不肯等裴行先入，竟自谢恩起身，趾高气扬地从金吾卫手中夺回金牌，驱策马车驶出朱雀门。

　　一车一马，一出一进，在短暂的交集之后，各奔东西。

　　出了朱雀门，便是一条御街，径直向前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右拐，入永安坊，再穿过两条巷子，便可以看见高阳侯府历经沧桑的高大牌坊。

　　一向门可罗雀的侯府今日分外热闹，为了庆贺添丁之喜，门口的两个石狮子都挂着红绸，来往恭贺的多半是京中的老牌世家，权贵却不多见，想是因为侯府多年不入朝堂，只有老一辈有交情的才肯来了。

　　高阳侯府人丁不丰，老侯爷近来又病着，世子与夫人都在里面待客，故而只好由管家崔德在门口迎来送往。

　　江回命车夫停在巷尾，着他捧了礼盒，向侯府中来。

　　这崔德对京城人头还算熟络，眼见着一个华贵耀目的年轻公子含笑而来，品择了半天却还是认不出根底，只好拱手告罪：“老奴失礼，不知贵客尊姓大名，也好禀明侯爷。”

　　“我与你家侯爷没什么交情，你不认识我是自然的。”

　　江回的声音不算小，刚进府门未曾走远或是尚未进门的几位客人便都不自觉地停下脚步，好奇地看向他。

　　崔德心头一沉，不由得多了几分警惕，试探问道：“公子莫不是夫人的族亲？”

　　江回笑道：“我与秦家姐姐的确熟稔得很，虽非血亲，亦是故人。听闻她喜得贵子，故来庆贺。”

　　他淡淡一扫眉，跟着的车夫便立刻上前，很是狗腿子地介绍：“我家十二公子打宫中来，带着的都是皇上的赏赐，尔等还不进去通报？”

　　此言一出，众人都唬了一跳。从来天使降臣家，都是来的宫中内监，手捧圣旨，带着乌泱泱一队禁军随行，何曾想到眼前这个俊秀矜贵的公子竟然是来替皇上颁赏的呢？

　　而崔管家听罢，则是胡子一抖，慌乱之下后退两步，满目愕然，四周亦传来几位贵眷惊讶的低呼，以及切切察察的议论。

　　不为别的，只因京城贵胄之家，若是宫中能有些人脉的，都听过这么一个传说。

　　说是当今的皇帝陛下喜好男风，多有龙阳之眷，而其中最受宠爱的一个，不知名姓，每每侍宴君前或随君游猎，陛下皆以“十二郎”呼之。左右之人不敢僭越，遂尊称其为“十二公子”。

　　崔管家人老成精，自然也听过这个传闻。俗话说阎王好见，小鬼难缠。若真如他所想，这位十二公子的的确确不是能随便开罪的，毕竟当今陛下手腕狠辣，前些日子那位犯了事的柳侍郎，如今不还阖家在天牢里待罪么？

　　好在他还算稳重，很快整顿神态庄肃一拜，沉声恭道：“老奴失礼。劳公子稍待，老奴进去禀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