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流石不转》末烬

6、故地

　　大摇大摆地从高阳侯府出来时，难免又引得不少人侧目。不过江回权当那些隐晦探究的目光都不存在，只吩咐车夫说：“去把马车拉过来吧。”

　　“十二公子这就要回宫？”车夫诧异道。

　　江回的余光仍瞟着侯府里，他看见门内好像有一个小小的身影飞快闪过，半晌才漫不经心道：“难得出来一次，且在外头逛逛。”

　　车夫立刻谄媚地进言：“今儿是十六呢，民间有‘正月十六跑百病’的习俗，像夫子庙、城隍庙、谦益坊这些地方，今日都有盛大的庙会和百戏，每家每户都要出来四处走，去晦气、消疾疫。公子不如去瞧瞧？”

　　江回略微一怔：“我倒忘了。”

　　常年在宫城里圈着，他自然早就忘了世俗里的规矩。九重宫阙里只会庆贺那些祖制的节庆，守的都是祖宗条陈，除了看看歌舞喝喝酒，就没什么特别的消遣了，终究枯燥无趣。

　　他凝神想了一想，又看了看天色，道：“那就去……城隍庙吧，时辰还早着呢。”

　　“是！公子稍候。”

　　马车在节后热闹祥和的大街上艰难地挤出一条道路，辘辘行了小半个时辰，才终于到了城隍庙前的长街。每逢庙会的日子，长街两旁就会被无数摊贩挤的满满当当，只留中间的小路给行人通过。

　　只听车夫道：“公子，前面人太多，马车过不去了，委屈公子下车吧。”

　　江回掀开车帘，只见眼前人头攒动，勉强能看到城隍庙顶部青黑的砖瓦，左右松柏葱茏，梅竹凌霜，目之所及处，全都悬挂着喜庆吉祥的大红灯笼和铺天盖地的红绸，映着那皑皑白雪，煞是好看。

　　他跳下马车，眉心略略松软几分。前方那些来来往往的人群，既有粗布麻衣的平头百姓，也有衣着华贵的富家夫人和小姐，从他眼中看去时，不知怎么，忽然就镀上了一层怀旧的微黄色。

　　上次来这里，似乎已经是六年前的事，也不知是清明还是端午了。那时长兄常年出征在外，父亲与二哥忙于公务，三哥又成日家在天南海北地“闯荡江湖”，阖府上下只有他一个闲人，便由他护送母亲与小妹来此游玩。

　　时移世易，许多像这样平淡的琐事都尘封在往昔里。他如今也只记得那是个晴朗明净的上午，日光柔暖，清风徐来，母亲的眉目平和而清婉，小妹立在一株山茶花下，清凌凌的笑声比盛开的花朵还要烂漫。

　　忽然一声呼喝，惊碎所有温情脉脉的片段。

　　江回陡然回神，便只见一辆骈驾的朱轮华盖马车近在咫尺，驾车的小厮摇着鞭子，十分豪横地吼道：“这是谁家的马车？好狗不挡道！”

　　江回闻之，挑了挑眉，端详了一下那马车的规制，嘴角不由得衔起一起探究的笑意，不发一言冷眼看戏。

　　车夫仗着自己是在宫里当差，天然地就有一股子傲气，觉得与寻常车夫不同，况且又是跟着江回，连金吾卫都不怕，怎会怕一个寻常小厮？

　　不等江回开口，他便很是嚣张地怼了回去：“你是谁家的奴才，敢在我家公子面前如此无礼？你知道……”

　　谁知没等他说完，对面那小厮便轻蔑地抢着说：“你知道我家主子是什么人吗？识相的就赶紧滚开，小心丢了你的小命！”

　　车夫不意被人反呛，顿时火冒三丈，毫不畏惧地撸起袖子上前理论：“呵，你倒说说，你家主子是谁？我要看看是谁不识相？”

　　那小厮傲然道：“你一个小小车夫，也配打听我家主子的来历？”

　　“怎么，说不出口？”车夫冷笑：“原来现在什么阿猫阿狗都敢自称主子了！”

　　“你说谁阿猫阿狗！”那小厮也是受不得言语相激的，狠狠地挽了个鞭花，震得江回耳膜生疼：“张大你的狗眼看看，这是吏部尚书府的马车！你是什么东西，也敢冲撞尚书府的女眷？”

　　“吏部尚书”四个大字砸下来，车夫的身子不禁抖了一抖，但很快挺直了腰板说道：“尚书府又如何？我家公子可是……”

　　“咳咳。”江回状似不经意地清了清嗓子。

　　于是后半截儿的话就全都被车夫咽了回去。

　　车夫怯怯地看向他，见他的面色有些耐人寻味，张了张嘴：“公子……”欲言又止，似乎是希望他亮出身份来挽回一下局面。

　　江回看在眼里，虽并没有帮腔的意思，但也不准备服软。

　　他瞧了瞧马车，见侧面的毡子掀开一角，若隐若现的，露出一双明媚如春水的杏眸来。

　　心中思量一番，已有了猜测。静默须臾后，他慢悠悠地开口：“既是吏部尚书周大人府上的娇客，自当先行。”因目视车夫：“将马车牵远些，别耽误了贵眷出行。”

　　车夫不愿善罢甘休，急切道：“公子，您不必……”

　　“徐总管那儿正巧缺个徒弟，你这般嘴巧，不若我抬举抬举你？”江回厌烦地瞥了一眼，凉飕飕地说。

　　给太监总管当徒弟……车夫反射性地瞅了瞅下半身，捏了把冷汗：“是奴才多嘴。奴才这就去！”

　　“你就在外头等着吧，不必跟进去了。”江回在他开口恳求之前补充说：“看着心烦。”

　　“奴才遵命。”车夫颓丧道，仍喋喋不休：“那公子可要小心，今日庙会上人多，若您有什么闪失，奴才……”

　　江回懒得再理会，转身欲走。

　　忽然听见那小厮的声音又响起：“且住！你往哪里去？对我家主子出言不敬还想走？”

　　“你待如何？”江回不紧不慢地反问，不经意间，目光与那双明眸相对。他始终笑意清浅，好似春光乍泄、冰川初融，使人仿佛能透过满城风雪窥见天光。

　　随即，毡子就被放了下来。

　　小厮嘴里仍然不干不净地嘀咕着，正要发作，忽听得马车中传来一阵女子的低语，江回听不清楚，只晓得那是一把极好的嗓子，宛若初莺啼啭。

　　片刻之后，小厮忿忿地啐了一口：“算你走运！我们主子心善，不与你一般计较。”说着，便绕过江回，驱着马车从长街旁的一个岔口走了。

　　那条小路素来是供富贵人家使用的，直通侧门和后院厢房，或进香参拜，或小憩用膳，既僻静又私密。

　　吏部尚书周程么……江回品味少顷，忽而凉凉一笑，兀自随着更加汹涌的人流往庙中去。

　　此间城隍庙占地约有百亩，是前朝太宗皇帝下令修建，先帝时又命工部重新修缮过两次次，内外轩敞，殿宇恢宏，一砖一石皆是皇家手笔，雄伟壮观。袅袅的沉香从正殿前的炉鼎里弥散开来，使人一入大门，便如坠云雾，仿佛身至仙境。

　　江回闻惯了龙涎香，如今闻着这种劣质的沉香甚是刺鼻，遂以袖掩住口鼻，绕至后殿。那里是卜卦之处，有一个须发皆白的老道，神神叨叨地给面前的一位夫人解签，口中念念有词。

　　他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等那位夫人终于告辞离去，觑着左右五人，他便在老道跟前坐下。

　　老道耷拉着眼睛品择了半天，问道：“公子是来问前程，还是求姻缘？”

　　“都不是。”江回摇了摇头，眼神只瞧着老道的掌心，微微一笑：“你的主子是谁？”

　　老道缩了缩手掌，继续装傻充愣：“公子这话贫道不明白……”

　　“伪装太烂，我都懒得说。”江回嫌弃地看着他，到：“一手剑客的老茧也就罢了，既是装成道士，怎的连八卦周易都说不清楚？亏得方才那位夫人也不大懂这些，才被你含浑过去。若叫你的主子知晓……”

　　“……公子饶命。”老道扫了扫四周，用一个不符合外表的年轻声音祈求道：“这趟差原是奴才的兄弟来的，只因他昨日受了些伤，怕误了主子的事，才打发奴才来顶替，公子千万别告诉主子，否则他就……”

　　“我的时间金贵得很，没那么空闲。”江回利索地打断他，“你主子让你跟了我一路，你既然现身了，想必他也在这里了？”

　　从宫门外到高阳侯府再到城隍庙，虽然行人众多，但江回若连被盯梢了也不能发觉，早就死几百回了。之所以选择了城隍庙，也是看着今日来往人多，富贵人家也多，无论是他还是跟踪他的人，都更加方便行事。

　　那“老道”顿了顿，点头：“公子跟奴才来吧。”

　　“你还没有说你主子是谁。”江回淡淡道，寸步不动。

　　“主子是公子的故人，公子去了自然就知晓了。”“老道”起身拱了拱手，“公子请。”

　　庙会时节，与道士同行并不引人注目，江回从容自若，偶尔也作出一副与“老道”相谈甚欢的模样。二人一同行至一间极隐蔽的小院前，“老道”停住脚步，指着院内的小屋说道：“主子在里面等候，恕奴才不能送公子进去了。”

　　江回点了点头。

　　小屋门窗紧闭，显然是不希望被人窥见内里。他闭了闭眼，然后推开门。

　　因着不能开窗，屋内点了几盏烛火，倒也不碍视物。入目是一张黄花梨木桌，有人坐在桌旁，背对着他，似乎等待良久。

　　“吱呀”一声，屋门重新关闭。等候的人听见响动，欲转过身来。

　　“别回头。”

　　江回听见自己低沉而沙哑的声音在静室内响起。那人背对着他站起身来，月白袍服上绣着的刺金麒麟忽地一下跃起，栩栩如生。

　　“可……我想看看你。”那人如是说，磁性的音色里仿佛蕴含着无限情思，欲说还休。

　　“你知道的。”江回勾起唇角，尽力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如常，可他的身体却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如果你回头，我怕自己忍不住会杀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