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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面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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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试在省城,麒麟车我们去。因为公司简介上标示“国内轻奢品牌”,我特意给天光挑了一件黑白拼接,不规则下摆的无袖上衣,下身是灰褐色阔腿裤,胸口别了一只玫瑰色凤凰胸针。昨夜又学习了数十个美妆视频,才给天光画好了一个精致淡妆。原本我没时间看视频的,我想趁大家都在,集思广益给天光组织篇漂亮的自我介绍,麒麟却不参与,还说我比面试那个还紧张。
导致两小时车程里我内心暗潮汹涌,一面担心天光会傻傻直言过往经历,一面又欣喜招聘职责描述与天光能力相当适配。一想到天光终于有能力支付一间单身公寓,衣食无忧,可以开始重新生活,我就暗自偷笑。
面试约在商场门店,门店位置在二层一个拐角。我凑近天光耳朵小声道:“没我想象中高级。”入店口是单开门,也没有设置橱窗陈设。看起来虽说不够格调,但整体的氛围却给人一种“闲人勿进”的距离感。我看天光已经生出退却之色,手肘蹭了蹭她胳膊,说道:“管他的,我们先进去看看。”
进去才发现,从门外看店铺小气又压抑,原来是因为里面有二层楼梯,而店铺正门刚好在一楼楼道口背面,才显得格局奇怪。我们前脚进店,就看见角落里一个圆润白皙的女孩几步上前来问道:“想看看什么?”天光道:“我是来面试的,约了三点。”那女孩道:“哦,周经理上厕所了,你要等等。”
趁天光跟小店员说话,我取下件衣服前后翻看,奇怪的是连看三件都找不见吊牌。见小店员朝我看过来,我连忙把衣服摆放回去,一边笑着道:“我随便看看,不用招呼我。”小店员便退了回去,望着店门口“啊”了一声,她边上前边叫道:“周经理……”
我也跟着偏头,看见一个穿着黑色连帽衫,灰色运动裤的女人走了进来,约莫三十七、八岁年纪,扎着单马尾,有些不修边幅。她提了提裤腰,把衣衫松紧带往下扯了几公分,遮住肚子上露出来的腩肉。她轻轻瞥了眼天光,说道:“门口玻璃有点脏,你拿根抹布去擦一下。”
闻言,小店员弓着身子道了声“好”,又指了指天光,说:“这是来……”周经理打断她道:“对了,跟你们店长说一声,我要找他谈话。”而后才侧过身,对天光道,“你是来面试的?跟我来。”
我心里哇道:“要不要这么摆谱儿啊?”这个周经理从走进门来就没拿正眼瞧过人,自己家店员不瞧,面试的人不瞧,连我这个客人也不瞧,半分礼貌都无。天光望了我一眼,跟着周经理进了去。
我也跟着进去。里面倒是像那么回事了,整块的单面落地窗,能望出街道,中空的设计,解放了入门处天花板压头顶的窒息感,只是放眼望去,一件成衣也没有,而是密密麻麻摆满了桌椅,倒五六分似西餐馆模样。我见识少,头一次看见餐饮服饰一条龙的女装店。
然而,当看见餐台右侧桌上相对而坐的两人后,我更是感叹自己见识少——那周经理竟然随随便便挑在营业场所正中心来进行面试。太目中无人了,我当下心中给她取了个名字,叫周不理。周不理半起身从旁桌扯过一张纸巾,在手掌上抹了抹,问道:“你净身高多少?”旋即给我问愣住了,这是什么路数?
只见周不理十指交叉肘撑在桌面上,从手背后现出半张脸来,她毫不掩饰鄙夷之色,偏头盯着天光。我登时才发觉,原来一个人亲近与否,不在他的财富、权利、地位或是学识、穿着,而是在他看人的眼神里。
天光比我镇定许多,她正视着对方眼睛,轻声说道:“160。”
周不理分开十指,横放在桌上,提着左边嘴角的肌肉,又问:“你有没有在大厂待过?”
天光一顿,道:“在国际连锁品牌做过三年,也在国内女装快销做过……”
周经理抢话道:“我们不做快销,我们的目标很明确,要做女装奢侈品牌。我们厂的设计师全都是欧洲留学回来的,每一件都是设计款,没有一件仿大牌。你应该没逛过我们厂吧,什么感觉?”
天光道:“我是第一次来。店铺设计很现代,设置餐饮区很有特色,我看见后面好像有许多设计图纸,不知道是不是为方便顾客了解设计灵感过程……”天光深吸了口气,语速加快道,“整家店很有风格,只是我没时间多逛,只看过门口的成衣,还没来得及看出设计风格。”
周经理不耐烦地笑道 :“我们厂是有风格,我敢说整个省只有我们店是购物餐饮双配服务。在国内是少见,但在欧洲太常见了,只是我们国内的人少见多怪,有些客人不明白服装店为什么要有吃有喝……我们的目标就是要改变国内购物方式,改变女人的消费思维。我们的设计师每周都会来一次店,给顾客展示设计过程,这些都是附加价值。”
我在一旁听得怒气冲冲,这个姓周的,不光说话欠打,一副耀武扬威谁都不配进眼的模样更是讨人嫌。什么鬼店,店是不伦不类,人是半间半界。天光的好脾气我是自叹不如,听周不理说话,我分分钟想把手中的水往她头上泼,给她洗洗脑子里的污秽。什么破店,衣服没见着几件,一坐下,店员就逼迫我点东西喝。最便宜就这杯柠檬水了,竟然也要四十八块钱。
周经理还在豪言,满身骄傲的说着:“我们不需要客流,我们的目标就是那些有钱又闲的人。简单说,我们不需要低端顾客,我们厂的存在是给有钱太太提供身份区分。你别看现在没什么人,我们这家店铺每个月的营业额也有一百五十万的。”
我心中哼道:“还‘别看没什么人’,我现在就是你这店里唯一的客人。一百五十万的月营业额很多吗?配得上你们高端定位吗?”
周不理依旧口若悬河:“我说一下对你的直观印象吧,可能有些打击人,但你的形象和气质跟我们厂是不相符的。”天光唰的一下红了脸,周经理续道,“你可以看看我们店的姑娘、小伙。说真的,你的形象气质在我们店铺是减分项。
你可以看一下那边那个男生,是这家店的店长,一米八五的身高,才二十七岁,还比你小。老实说我觉得他也做得很吃力,我们店是一对一服务,店长也要服务客人,我其实在考虑他配不配得上我每个月给他的一万五工资。我请他来是帮我管理店铺提升业绩的,但快一年了还是要我带着他做事,我真的头疼。”
我在一旁暗暗骂道:你猪脑招进来的猪脑,当然得你头疼了。天光这么优秀的人才,你都肉眼无珠识不出,活该你头疼。
天光双颊温度平稳下来,她甚至轻笑着道:“我想我也占用你不少时间了,我该走了。”
周经理却心急要把话说完,她道:“我觉得你缺少自我认知,因为你想要的东西和你的定位是不匹配的。”
天光站起身来,说道:“谢谢你给我的评价。”没等周经理再开口,天光已经跨步走了出去。
与这家店相邻是间咖啡馆,麒麟一直坐在那里等我们。
见他跟店员小哥有说有笑,我屁股还没挨着板凳就气不忿儿地怨叨起来:“那个周不理真是势利又刻薄,有些人是面善心恶,有些人是面恶心善,我今天第一次见像她那样面恶口更恶的人。”
麒麟也不搭话,顾着往我面前的茶杯里灌水,末了才道:“喝口茶。”我拒绝道:“我要喝苦咖啡。”麒麟道:“不行,这茶专门给你点的,降火。”天光也跟着说:“别太生气。”
我转头对准麒麟,奇道:“你怎么猜到我需要降火?”
麒麟撇嘴,饮了口咖啡,不紧不慢的回道:“这叫‘不出户,知天下;不窥牖,见天道。’”我问:“什么意思?你眼睛能穿墙透壁,坐在这里都能看见我们发生了什么?”麒麟却道:“嗯,我确实看见了。或许比你看见的还多。”我道:“不可能。你怎么看见的?”麒麟道:“其出弥远,其知弥少。天机,不可泄露。”
麒麟故意顾左右而言他转移焦点,天光也在旁边偷笑,我不服问道:“既然你这么神通广大,那你说说那家店衣服什么价位?”我料定他不知道,因为连我去过店里翻过衣服也都不知道。
麒麟却大言不惭地道:“这还不简单,上至两万,下至两千。”
我觑眼瞧着他:“衣服上没有吊牌,你怎么知道价格?你随口编的唬弄不了我。”
突然,一道男人的声音插了进来,叫道:“是真的。”
我抬眼一看,原来是刚才的黄毛店员小哥。他献宝般道:“它家衣服是没有吊牌的,要等你付完钱才会把吊牌给你挂上去。”我奇道:“哇,买完了还装个吊牌上去,不是多此一举吗?”黄毛小哥连连摇头,道:“这是套路,看来你跟我一样单纯。”
他索性拉了把椅子,挨着我坐下,说:“我问你,假设现在你跟你小姐妹去逛街,她不看价格就买了件衣服你会不会惊讶?不一定会嘛。但要是付钱的时候你知道这件衣服卖好几千块,你会不会惊讶?肯定会了嘛。这就是知道价格随便买不叫有钱,不知道价格随便买才叫有钱。”
我嗤道:“有钱人会这么蠢?”黄毛小哥道:“可不是蠢吗,不但蠢还极其无聊。”麒麟却笑道:“再无聊的事,也有人把它当作乐趣。”黄毛小哥立马仰头叹道:“哎,我什么时候能体验一把有钱人的乐趣啊,蠢蠢地花钱,花钱,钱。”
这黄毛莫名还有点憨态可掬模样,我盯着他看了数眼,才转头问麒麟:“怎么当乐趣呢?”
麒麟道:“竞价游戏。”我问:“怎么说?”麒麟道:“明面上是挑衣服款式,实际上是猜衣服价格。”
我还是不明白,麒麟继续解释:“去她店的人,不是去买衣服,而是去玩游戏。一群人里谁挑到的衣服价格更高就证明谁更有眼光,更有品味。证明谁懂市场定位,有投资眼光,最有资格做有钱太太。证明她家的资本地位,对消费市场的价格摆控能力,甚至是证明对资本市场无所不知,无所不晓。”
黄毛比我兴趣还大,急急道:“哇,原来是个暗自较量的游戏场。咦,但是它又不是什么国际大牌,有钱人为什么要去玩?”
麒麟道:“就因为他不是国际大牌,这些人才喜欢玩。这些人最喜欢就是偷偷玩,画个圈来玩,外面的人越看不见、越摸不着,就越好玩。”
黄毛鼓大眼睛,啧啧称叹道:“就是做什么都要高人一等才好,越是穷人不知道的玩法越是觉得有趣呗。我说这些人真的是、绝对是,脱裤子放屁––太太太太太…无…聊…了!都那么有钱了,还虚荣得要死。你说像我这样活,活五百岁都嫌不够;像他们那样活,半天我就虚荣死了。”他又问,“诶,可它明面上确实是卖衣服的,那它是怎么让那些有钱人知道有游戏玩啊?”
麒麟笑而不语,眼角余光带过天光。
天光缓缓说道:“其实并不难办,它只需要一个能说会道的人,在那个圈子里吹几道耳旁风,大风就能刮起来。玩游戏是会上瘾的,只要有人认同你的游戏规则,那就会有人来玩。”
黄毛止不住点头,若有所思、满目遗憾的模样,怃然长叹道:“哎,看来我这辈子是和上流社会无缘了。”我不知他为何作此感叹,好奇地听他失望说道:“我的智商绝对不会允许我做这般愚蠢的事情,难道我不能发大财是怪我太聪明了?”
听得我们仨不好作评,他情绪大张大合,倏地又偷取秘密般对我们仨神秘兮兮的道:“你们知不知道,它家的衣服每一款只有两件,而且还是同一个尺寸,你们说古怪不古怪。”
我挑眉不以为意,听了这许多,我已经对什么操作都见怪不怪了。天光却凝眉细思,过了一会儿,恍悟着棉声道:“难道,它是强行定下了标准身材尺寸,然后标榜只有完美身材的人才能穿上那些衣服?”黄毛连忙称是:“是是是,绝对是你说的那样。哇,真是指鹿为马太不要脸了。原来钱那么好赚的,我想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