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家待业的那三年》林四多

14、高级

　　黄毛一连做了不下五套表情，我觉得他不去唱戏实在是埋没了人才，我一边笑一边套他话：“诶，你认不认识那个周经理？”

　　黄毛定睛看向我，起身一把将椅背翻转过来，两腿叉开坐进去，道：“你要是谈这个，我就不想哭了。”我呵呵笑道：“你对她兴趣很大？”黄毛嫌弃道：“才没有，要是哪天她倒大霉了我兴趣更大。”

　　我问他：“她那么嚣张，是不是权力很大。”黄毛正了正椅子，道：“她就是个人事经理，啥权利。”我道：“我看她盛气凌人的架势，以为她跟老板有什么关系。”黄毛摆手道：“没有没有，她就负责招个人，就是管得太宽，太把自己当老板自家人。”他忽然凑近我，道，“你不知道他们店的小姑娘天天背后诅咒她。你们说她都已经长成那副德性了，还有什么好诅咒的，也不怕难为神仙。”

　　他这说法差点没把我们仨笑死，我乐不可支，道：“你跟她有过节？”黄毛道：“没什么过节，就是被她针对过几次。我说它家东西难喝嘛，她就故意来刁难我，还跟我经理打小报告。不过算了，我这个人是有恻隐之心的，我觉得她不是故意对人白眼，是天生眼珠子就往旁边长歪了几公分，也是有点可怜。”

　　我道：“你还挺好心的。不过它家东西是真难喝。那个柠檬水，在这商城每家餐馆都是免费送的，它却要卖四十八。”黄毛见怪不怪道：“就是这样的，一盘白菜都可以卖出翡翠价。她家档次高，用的东西跟我们小老百姓不一样，矿泉水瓶都有个铁架子，不用手拿。她跟你说那水是观音甘露，卖四十八，还是你占了她便宜呢。”

　　我道：“可她这一下午就卖出这四十八。”黄毛道：“你为什么要去喝？”

　　我看看天光，道：“我陪她面试。”黄毛惊道：“是哦，她每天多叫几个人去面试，不是都可以赚几杯水钱。”

　　我笑道：“你挺聪明的。诶，说不定她每个月赚最多的就是水钱。”

　　黄毛拍案大笑，我本就看不惯那周经理的作派，顿时也笑得停不下来。天光却忽然握上我手背，跟我摇头。见她面露难色，我心下异样，顺着她眼神朝右手边看去，好巧不巧正好目光对上那周经理，她不知何时坐到我们右前方的位置，对面坐着那位一八五男店长。

　　我跟黄毛收了笑，面面相觑又偷笑了几声，侧耳听周不理对八五仔店长说道：“你知不知道你最大的问题在哪里？”

　　八五仔无知摇头，颓然求道：“周姐，请你讲给我听啊。”

　　周不理愤然叹声，瞪大眼睛半吼道：“你最大的问题就是永远都在浪费我时间。”八五仔急着要反驳，周不理快他一步，道：“我给你一周时间招个副店长回来帮你，你说到现在你花了多长时间了。好，这个我先不跟你计较，但你约人面试事先不知道做筛选吗？什么垃圾都约来见我，你觉得我很闲吗？”

　　我火气一下急攻上来，麒麟又开始给我茶碗里斟茶。不是我看不出他眼神里的警示，但我就是气愤呀。

　　周不理的声音活像仅剩下一口气的鸭子，干瘪瘪的叫道：“你手底下的员工，店里一没人就只知道聊天，我给她们工资是让她们来八婆聚会吗？你是不是真的人头猪脑，连这个都需要我教？”八五仔低声下气地道：“我警告过她们，她们说会收敛的。”周不理疾首蹙额，嗔道：“你脑袋是不是被门缝夹过？我给你面试的时候怎么没发现你这么蠢？你要不要请几天假找个医生看看脑子？”

　　八五仔无奈地问：“那周姐，你说该怎么处理？”周不理心安理得地道：“让她们自行辞职咯，你连这个都想不到？”

　　黄毛在我耳旁细声道：“哇，这帅哥脾气真是好，这么说他他都不生气。那白眼周分明是想借刀杀人，自己想裁员舍不得赔偿金，就让手下去逼人自己辞职，缺德的。”

　　听黄毛说话我甚觉舒坦，我道：“你再继续，多骂她几句。”黄毛怪笑着指着我，道：“你好像比我还要讨厌她哦。”

　　我半点也不否认，道：“那你觉得她这种人不该骂吗？我说要有过期咖啡豆，让她喝了拉肚子，清理下她的黑心肠子才更好。”黄毛兴奋地道：“哇，原来你这么大胆。过期咖啡豆我们仓库真的有哦。”我惊喜问：“真的吗？”

　　左手边的天光轻轻摇头，微笑着说：“每个人的性格缺陷如果不加克制，终究要自食其果，我们何必多管呢。”

　　听天光如此说，黄毛无措问我：“那过期咖啡豆还要不要？”我道：“你来真的？”黄毛“切”地一声，抱怨道：“我还以为你认真的。”

　　那边，白眼周滔滔不绝地说道：“我是耳提面命地跟你讲过，开源节流。你要搞清楚各个时段的人员配置，不要浪费人员开销。”八五仔犹犹豫豫，想说又不敢说，白眼周催促道：“有话就说。”八五仔委屈道：“你说过周六无论如何都要保持最多的人员配置……”白眼周急道：“你是在怪我吗？”八五仔赶忙澄清道：“不是，我没有那个意思。”白眼周冷笑道：“那你什么意思。你连最基本的随机应变都不懂，还有脸怪我？”

　　她突如其来地朝我瞥了一眼，说：“新来那几个你是怎么培训的，我说过低端客流不需要服务，她们连有钱没钱，这么简单的都不会分辨？一杯柠檬水三个人上去服务，知不知道会拉低我们店档次啊！柠檬水是用来干什么的？”八五仔摇头，颤声说：“不知道。”白眼周瞠目，朗声道：“柠檬水是用来给客人漱口的。记住，一杯咖啡都点不起的客人，不用招待。”

　　我听得血气上涌，倒不是面子挂不住，而是没想过一个人会说话如此刻薄，情绪有些不受控制，才会面红耳赤。黄毛战战兢兢问道：“她是不是在说你呀？”白眼周和八五仔都朝我看来，周遭其他客人不明所以，也朝我看，我一时成了焦点，坐立难安。好在天光的声音骤然在一旁响起，她轻悠悠地道：“说谁都好，我们做人的哪里有功夫去管畜生在叫什么。”

　　白眼周冷笑一声，也不再看我了。黄毛噗嗤一笑，竖起大拇指，对着天光崇拜道：“这位姐姐，你牛啊。你骂她是畜生，她都不敢还嘴。”他说完蹦跶到麒麟身旁，听麒麟耳语了几句。

　　我对天光笑笑，柔声说：“我刚刚是有些手足无措，不过现在已经没事儿了。”又对着麒麟扮了个鬼脸。天光点点头道：“我们把咖啡喝完就回去吧。”我正点头，没料被黄毛吓了一跳，他冷不丁地凑近我脸旁，鬼头鬼脑说了句：“等着看我的。”

　　我见他没头没脑说完这句就跑到料理台后面，抱了个牛皮纸袋出来，却不朝我们这桌来。他将纸袋里的东西一一摆放在白眼周跟前，我仔细一看，是三袋咖啡豆。黄毛说道：“都认识吧？”白眼周顺着椅背后仰，戒备地说：“我不会买。”黄毛摆摆手道：“不用急，钱已经有人付过了。”

　　闻言，白眼周难得一见的面见喜色，她身子向前倾了几寸，颇有兴致地听黄毛说道：“瑰夏、麝香猫、牙买加蓝山，这些一般人喝不起，我又没吃饱撑到，不会跑来跟你推销的。”他展臂朝前方指了指，“喏，是那边那位先生要送给你的。”

　　数双眼睛齐刷刷对准麒麟，谁也没料到他会有此举。一下子成为聚光焦点，麒麟也不见着急。他慵懒地靠在椅背上，慢慢的环抱在胸前的手绅士一展，向白眼周做了个“请”的姿势。麒麟眉眼里布满柔情笑意，如宝石生辉，他目不斜视地凝望着白眼周，清逸俊朗的脸上竟是恳求的怯意，连我也皱起眉头，一时间竟不知他目的何在。只知道被他这样看着，任谁都不免心神荡漾，忍不下心拒绝他。

　　果然，白眼周脸上的狐疑之色不自主地褪去，尽管自命不凡的傲气丝毫不减，但眼里女人的窃喜和脸上溢出的羞涩却也是藏也藏不住，她双目揪着麒麟，一动不动。

　　黄毛突然问道：“你到底要不要？不要的话就送给这位帅哥了。”白眼周一个恍惚，伸手抢过纸袋，抬眼只道：“我没说我不要。”黄毛放开手，一顿一顿点头，随后窃笑道：“哦，我看你不说话以为你不想要嘛。”他屈指在八五仔头顶勾了下，说：“不过那位先生说了，如果客人你不接受，就送给这位帅哥。让帅哥带回店去煮给其他员工喝。这样一来，就算你不接受他的好意，也能让咖啡的香气紧紧围绕住你。”黄毛说着说着还双手环抱住自己，一副陶醉模样。

　　白眼周低眼盯着那些咖啡豆瞧，下巴上的肉突突突地跳，她只好咬住嘴角，以免自己笑得太过惹眼。头顶黄毛的声音不歇：“虽说我也是个男的，不该长他人志气。但那哥们儿实在是帅得让我都自愧不如。诶，你猜他想干什么，为什么要送你咖啡豆，他该不是对你有意思吧？”

　　黄毛一顿挤眉弄眼，白眼周虽狠狠白他一眼，却笑意愈盛，倒像他的话很受用。见状，八五仔便急急恭维道：“周姐，你要不要过去打个招呼？他好像还在看你。”白眼周没理会，骄傲地用余光瞟过麒麟，等了半晌，她终于正起身，意欲跨步而出时，却被黄毛伸手拦住。

　　黄毛仿佛歉意十足，一掌拍上自己脑门，懊恼地道：“完蛋，最重要的话忘了讲。”白眼周不满道：“你话好多，快讲啊。”黄毛嘻嘻一笑说：“那位先生说，希望你品尝完这些咖啡后能明白一件事情。”白眼周思绪飘飞，强作镇定问：“明白什么事？”黄毛却卖起关子，故意惹她心急，等到白眼周红光满面、焦急不已，他才一字一顿的道：“你的档次。”

　　白眼周一怔，下意识就道：“什么？你是不是记错话？”

　　黄毛不屑地道：“我记没记错不要紧，你听没听清楚就很重要了。你一定要听好了，那位先生说，希望你喝完你口中的上等咖啡后，能照照镜子搞明白，就算你喝完了世界上所有上等咖啡，你也永远成不了上等人。”白眼周微展开嘴，黄毛立马头向后一缩，抬手一指，俏皮地道：“诶，还有一点需要澄清，那边那位漂亮姐姐虽然对咖啡不挑，但对卖咖啡的人就十分挑剔，如果是像你这样档次不够的人，就只配给她端一杯漱口的柠檬水。我说得够不够清楚，你听得明不明白？”

　　黄毛声音响亮又得意，早就吸引了全店人的注意，这时所有人都议论纷纷，神色各异地朝白眼周打量。白眼周一身的骄傲被击得粉碎，站在那里又狼狈又愤恨。我明白她这类人，有五十分自负就有一百分自卑，看上去无坚不摧，实际上外强中干，比谁都脆弱不堪。她盯着麒麟，恨恨的问：“你存心消遣我？”

　　黄毛邀功般在我和天光耳边叽叽喳喳问道：“帅不帅，我刚才帅不帅？有没有酷毙了？”又急切向麒麟求证，“我刚刚没说错吧，应该有精确传达到你的意思的哦？”他全然不理白眼周的处境尴不尴尬，一个劲儿嚷嚷。八五仔也看戏般捂嘴偷笑，好不畅快。白眼周却只盯着麒麟，众人也纷纷等待着麒麟的反应。

　　待无人做声，四周都安静下来，麒麟才用大拇指揩了揩嘴角，快意笑道：“周经理，你之前一大段的金石良言，着实让人受益匪浅。奈何我这人不喜欢占人便宜，平白无端收了你一份大礼，这礼不还我可要寝食难安了。请人代传的那一两句话，权当是礼尚往来了。”

　　周遭的客人也都纷纷笑出声，一笑白眼周的出言不逊、自作多情，一笑麒麟这招斗转星移，以毒攻毒。我心里其时是暖洋洋的，只要麒麟在，他就不会让我受委屈，无论外界的言语如刀如刺，都能化作过眼云烟，不复再念。

　　我抬眼又朝白眼周看去，她与其说是气愤，不如说是怨恨，七窍释放的怨气说是苦大仇深也不为过。大家都看出来，若是换做八五仔、黄毛，她早就嘲讽讥笑各种奚落，可对着麒麟这种人中龙凤，就说什么也发作不出来。我忽然就觉得，她活得真可怜，明明不屑外界标准，却又一心渴求外界认同。她目光锁住麒麟，麒麟却不看她一眼，麒麟起身绕过天光，揽过我肩头，说道：“月儿，我们走。”